再走過雍都的城門,離上次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三個月。
馬車停在府前的時候,魏賢的妻子朱氏、魏平的妻子周氏、以及魏綱的妻子毛氏都從宅中走了出來,見到我,笑意盈盈。
周氏出身河西,母家是個縣裡的小士族。據(jù)說她父親早逝,周氏自幼便跟隨母親掌家,甚至與佃農(nóng)打交道。許是這個緣故,周氏有時說話大膽,帶有些鄉(xiāng)間小戶的粗俗。但她頗懂得討喜,又持家勤快,時而逗趣戲謔,很得長輩歡心。
才見禮,她率先走上前來,一把拉過我的手,又看看魏郯,笑道:“大堂兄可算是回來了,我等聽說大堂兄特地去淮南接堂嫂,可真羨慕得緊。”
魏賢的妻子朱氏和魏綱的妻子毛氏文靜些,站在周氏身後看著我們,掩袖笑起來。
我訕然,忙道:“三位妯娌不知,那時樑充攻淮陽,夫君乃爲(wèi)戰(zhàn)事而往。碰巧妾與四叔都在一處,這才順道接回。”
魏郯不同我一起解釋,卻看著周氏,脣角一彎:“弟婦若當(dāng)初與阿嫤一起去,我定讓仲茂也跟著去淮陽。”
周氏臉紅,嗔道:“大堂兄又來胡扯,妾說的可是堂嫂。”
衆(zhòng)人又笑一陣,相見禮畢,往宅中而去。
郭夫人正在堂上,魏嫆陪在一旁。見得我們?nèi)雰?nèi),魏嫆走過來行禮,吳夫人坐在榻上,亦露出笑容。
各自見禮之後,郭夫人讓魏安上前,將他看了看,嘆氣道:“你不言不語就離家,可知家人爲(wèi)尋你,幾乎將雍州翻了個遍?若非長嫂傳信,老婦幾乎要派人去報知丞相。你父兄征戰(zhàn)在外,家中安寧方可後顧無憂,你若有閃失,老婦如何與丞相交代?將來下了黃泉,更無臉見你生母……”她說著,聲音顫抖,低頭拭起淚來。
魏安的臉紅紅的,擡頭看向魏郯。
魏郯給他一個眼色,魏安上前,向郭夫人下拜:“兒子任性,實(shí)乃不肖。此事必?zé)o下回,乞母親原諒。”說罷,頓了頓,補(bǔ)充道,“安願領(lǐng)責(zé)罰。”
這道歉簡短,也不聲情並茂。可是從魏安的嘴裡出來,已經(jīng)頗見幾分誠意。
郭夫人看著他,又低頭拭了拭眼睛,收住淚。
“責(zé)罰什麼。”她嘆口氣,“打下去,疼的還不是母親的心。”
周氏在一旁看著,見狀勸解道:“夫人前些日子擔(dān)心四叔,總寢食不安;如今四叔平安回來了,夫人還說這些傷心的做甚。大堂兄、長嫂與四叔一路風(fēng)塵,還未飲水用膳。”
郭夫人看看我和魏郯,神色緩和些許:“是我疏忽了。爾等一路辛苦,卻聽我這老婦埋怨。”
魏郯微笑:“母親哪裡話。”
郭夫人又看向我,道:“少夫人此番出行,不想諸事變故,我等在雍都聽聞,亦憂心不已。”
我答道:“姑氏牽掛,兒婦深愧。此行多虧衆(zhòng)軍士護(hù)衛(wèi),後又遇夫君來接,雖險,終是無虞。”
郭夫人頷首,嘆口氣:“如此甚好,亦多虧神明保佑。少夫人既回來,當(dāng)往廟宮酬謝一番纔是。”
我禮道:“敬諾。”
郭夫人命家人呈上膳食,入席時,向魏郯問起魏傕。
魏郯大致說了一下與譚熙的戰(zhàn)事,對郭夫人道:“我五日前在商州收到戰(zhàn)報,譚熙四子,如今僅餘次子譚堯據(jù)守遼東。父親在幽州整軍,欲入冬前將譚氏餘部伐盡。”
吳夫人頷首,幾位婦人則議論不已。
“妾聽聞,遼東可是極寒之地,那邊還未入冬,水就結(jié)冰了。”毛氏喜憂參半。
周氏道:“如今已是九月,若順利,大軍不久便可班師。”
“老天保佑。”朱氏念禱一聲。
用過膳食之後,魏郯和我告退,回到院子。
有僕人每日打掃,三個月不見,這裡依然整潔,不過,廡廊和牆角下添了一尺高的竹籬。
“栽花了?”魏郯也看到了,眉頭一揚(yáng)。
“正是。”我笑笑,“是宮裡送來的。”
魏郯走到牆邊,看看竹籬裡的花。如今已是秋天,沒有花朵,只有綠葉青莖。
“虞美人?”魏郯看著,片刻,問我。
“正是。”我說,“夫君認(rèn)得?”
魏郯沒有立刻回答,片刻,回頭道:“從前我母親種過。”
我頷首。
“入內(nèi)吧。”魏郯道,朝屋裡走去。
回到家宅,我又開始要像從前那樣,每日侍奉姑氏丈夫,處理家事。
郭夫人待我仍如從前,家事方面也跟從前一樣,除了賬目人丁等掌權(quán)之事,別的雜事都通通給我。我知道其中道理,她分派來的事,從不推卻。雖然出門一趟回來,對這些宅中之事不免感到枯燥。但我深知此乃義務(wù),仍盡心而爲(wèi)。
魏郯回到雍都就變得很忙,他每日不是入朝就是外出巡視,如果在家,時不時就會有人登門。相比起在外面,他反而更少跟我在一起,每天夜裡都是夜深了才見人。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動手動腳。如果太累,他跟我溫存一會就去入睡;如果不累,“滅燈”之類的事就免不了了。
雖然有時被他折騰得又酸又痛,但我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慢慢知道一些樂趣了。
比如那雙手,它遊走在我身上的時候,我覺得很享受,當(dāng)它在一些敏感之處徘徊,我會把手覆在上面,不讓它走。再比如還有那個大蟲一樣的怪物,當(dāng)我忍受不住一口咬在魏郯手臂上的時候,還有我被那種奇妙的興奮淹沒的時候,我開始明白周氏她們臉上那種曖昧的笑意。
當(dāng)宅中的事情安穩(wěn)下來之後,我看了個日子,向郭夫人稟報,說去廟宮酬神。
郭夫人自然答應(yīng),而我跟魏郯說的時候,他想了想,道:“要爲(wèi)夫一起去麼?”
我心裡驚了一下,微笑:“夫君不是要去細(xì)柳營麼?”
魏郯亦笑:“我險些忘了。如此,還煩夫人替我拜拜。”
我鬆口氣,柔聲道:“遵命。”
李尚的家宅離我要去的廟宮不遠(yuǎn)。
祭拜過後,我乘車直接到了他的宅院。
公羊劌不在,我只見到了李尚和李煥父子。三個月不見,李尚的臉黑了,似乎也消瘦了一點(diǎn)。不過,他精神奕奕,看起來竟比從前康健。
不待我問他安好,李尚滿臉緊張地開口:“阿元在信中說,夫人在淮南遇了險?”
我責(zé)備地看阿元一眼,她縮了一下。
“不算遇險,”我笑笑,“幸而遇人來救,虛驚一場。”
我沒有說來救我的是誰,不過李尚顯然是知道的,看著我,意味深長。
“如此,”他頷首道,“夫人無事,便是大善。”說罷,他讓李煥取來幾隻木箱,在我面前打開。
至今這些木箱像妝盒一樣,打開,裡面一格一格,層層疊疊,裝著的全是藥材。
“這麼多?”我又驚又喜。
李尚微笑:“某此番去到豫章,那裡臨近嶺南、荊湘,貨源甚廣。某在豫章尋得昔時交易藥商,他保證無論什麼藥材,品質(zhì)價錢皆可從優(yōu)。”
我沉吟,道:“如此甚好。只是,豫章離雍都路途遙遠(yuǎn),管事此去,不知暢通否?”
李尚道:“夫人放心。此番我等去時,取道水路。樑充與朝廷和吳璋交戰(zhàn),曾遇水軍攔阻,幸公羊公子有急智,帶我等躲藏,又得友人救助,方得脫身。此後,一路順利。豫章如今在曾繇手上,魏、吳、樑三家對峙,豫章倚仗天險,獨(dú)得安穩(wěn)。只是周圍通路受阻,貨運(yùn)艱難,藥材商人亦維持艱難。”
我說:“我所擔(dān)心正是在此。管事,如今天下戰(zhàn)亂,局勢不定,管事此去雖平安,過得一時,恐怕又是另一番模樣。”
“夫人不必憂慮,公羊公子結(jié)識之人,皆在水道上縱橫十?dāng)?shù)年。行船開路,即便官兵也莫奈何。”
直接說都是些江洋大盜算了,這樣的人怎麼信得?
我婉轉(zhuǎn)道:“有如此能耐,恐怕將來求助多了,公羊公子也賣不得面子。管事,這些藥材雖好銷,若是太貴,那些富戶貴人也未必願買。”
李尚點(diǎn)頭:“此事某也曾有所考慮,故而在路上,亦說服公羊公子等人開鏢。”
“開鏢?”我愣住。
“正是。”李尚認(rèn)真地說,“公羊公子不願爲(wèi)官,又離家在外,衣食無著。那些江洋之徒,空有豪氣,卻只能做些打家劫舍之事,亦不能長久。某便提議他們在水路上開鏢保運(yùn),收取鏢費(fèi),既正當(dāng)又可養(yǎng)家餬口,何樂不爲(wèi)?”說罷,他笑笑,“不過夫人放心,他們保證,若是開鏢,我等貨物,只收兩成鏢費(fèi)。”
我啞口無言,喝一口茶,藉以壓下心裡的驚訝。
公羊劌雖不羈,但我一直認(rèn)爲(wèi)他和別的高門子弟一樣,不屑經(jīng)商。沒想到,他會接受李尚這樣的提議。
我以前不懂什麼刀兵兇險,但這次去一趟淮南再從洛陽繞回來,卻是深有體會。我不喜歡不可預(yù)測的事情,覺得要有七八分把握才值得放開膽去做。
可李尚他們不一樣,我覺得驚險的事情,他們興致勃勃。是我太膽小麼?
“夫人不必驚訝,”李尚笑道,“路上,公羊公子曾說,當(dāng)年夫人喜歡將府上的舊物拿到市中去賣,公羊公子還曾在街上遇過幾次。”
什麼叫遇過,公羊劌是跟著我一起去賣的,死要面子。
我赧然:“管事都知道了?”
李尚搖頭笑道:“當(dāng)年,先夫人曾與某提過,說家中的舊物不見了好些,疑是家人偷的。某那時正要去查,主公卻說不必查了,那些舊物都去了狐貍的肚子裡。”
阿元和李煥都笑了起來。
我的耳根有點(diǎn)發(fā)熱,看著李尚的笑容,心裡卻忽然感到踏實(shí)。
這是落難重聚以來,李尚最開懷的笑容。心裡不禁覺得,如果父親在世,李尚這麼篤定地要做一件事,他也不會攔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