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內(nèi)廳擺著一桌酒菜,楊漣、皇后主座,環(huán)坐的有金充及夫婦、金榜、金枝和布衣,皇后仍然化了妝,讓人看不出她的本來面目。
大家都沒有動筷,默默等候著。
楊天石推門而入,布衣、金榜、金枝都奔了過去:“爹!”
“楊叔叔。”
楊天石按了按布衣和金榜的肩膀:朝金枝笑笑,瞅向楊漣。
楊漣站了起來,肅然道:“今日大喜,吃個團(tuán)圓飯。”語氣中卻毫無喜氣。
魏公公府邸,彩燈高照,酒席豐盛。太監(jiān)們環(huán)立四周,魏公公一個人在桌前吃著酒菜。管家領(lǐng)著魏忠賢走了進(jìn)來:“公公,人來了。”
魏公公只管吃著:“坐吧,吃吧。”
“奴才不敢。”
魏公公擡頭瞪眼,“你說什麼?”
“……乾兒不敢。”
魏公公笑道:“兒子跟老子一起吃頓飯,還什麼敢不敢,坐。”
管家出去了,魏忠賢小心翼翼地坐下。
魏公公手中的筷子指點(diǎn)著桌上的酒菜:“告訴你,在我的府裡,這飯菜比宮裡頭強(qiáng)多了。”
他一擺手,伺候的太監(jiān)們都出去了。
“跟我比,就是陛下他老人家吃的,也都是豬狗食。”
“是。義父掌管十二司二十四監(jiān),御膳房就是您老人家的廚房。”
魏公公又笑了:“吃吧……”
魏忠賢終於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
楊府內(nèi)的飯吃得差不多了,楊漣放下了筷子。
“充及呀,從今天起,你們?nèi)揖筒灰倩厝チ耍@裡就是你們的家,從此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圓圓過日子。”
金充及忙道:“楊大人,這過於叨擾了……”
楊漣板起臉:“天石叨擾你金家十六年,又算什麼?我說了算,就這樣定了。”
布衣、金榜、金枝高興地互相捶打了幾下。
金充及還是認(rèn)爲(wèi)有些不妥:“充及一無所長,到底是個累贅。”
楊漣瞅向金充及:“除了吃喝拉撒睡,你什麼都不懂?”
金充及一怔。
“我聽天石說,布衣、金榜的學(xué)識都是你教的。”
金榜說道:“我爹是大秀才。”
金充及瞪了他一眼:“多嘴。”
楊漣嘿嘿地笑了:“倒是我眼拙了。”他恭敬地站了起來,朝金充及微微一鞠躬。
金充及慌忙站了起來:“楊大人!”
“請金先生屈尊,做個大管家如何?”
金充及慌亂地說:“不可不可。”
“莫不是金先生看不懂賬本?”
衆(zhòng)人鬨堂大笑。
楊天石誠懇地說:“充及兄,爹的意思,也是我想說的。”
皇后忽道:“兒啊,英雄不問出身,你時(shí)運(yùn)不濟(jì),或許哪日新皇帝點(diǎn)了你的翰林。”
所有人都瞅著皇后,這老太太,只要說話,總是與衆(zhòng)不同,尤其是金枝,眼中閃著調(diào)皮。
金充及瞅著妻子,金妻點(diǎn)了點(diǎn)頭。
金充及只好說:“既是娘這麼說……”
皇后笑道:“我說多少,也比不上你媳婦點(diǎn)一下頭。”
衆(zhòng)人又笑了。
金充及面對楊漣:“那,充及冒昧了。”
楊漣起身離席:“好啦,事情都解決了。天石,你來。”
忽然,金枝喊道:“爺爺!”
楊漣轉(zhuǎn)身瞅著金枝。
“爺爺,您老人家屋裡就是有八個新奶奶,也不多老奶奶一個。”說著一指皇后。
“金枝!”金家夫婦呵斥著。
“你胡說什麼!”布衣怒道。
“不是你說的?”金枝瞪著布衣,“就因爲(wèi)爺爺他……所以奶奶她……”
“住口!”
楊漣、楊天石滿頭霧水,皇后卻嘿嘿地笑了起來。
“金枝,你這個鬼丫頭啊,自作聰明。”
楊天石瞅向皇后:“娘……”
皇后卻笑著瞅向楊漣:“天石啊,先跟你爹進(jìn)去吧。”
她知道什麼都瞞不住了。
魏公公府邸,桌上的酒菜已經(jīng)撤下,擺上了水果和盒裝的洋夷菸絲,一個太監(jiān)裝好菸絲,將菸袋鍋奉上,魏忠賢擦著了火棉,魏公公道:“飯後一口煙,賽過活神仙。”
“也只有您老人家才能享此大福。”魏忠賢巴結(jié)道。
“吃得苦中苦,方有福中福。”魏公公將一口煙噴向魏忠賢。
“乾兒正等著義父安排個苦活兒。”
“不怕苦還不夠,還得不怕死。”
“死?”
“你怕了?”魏公公笑了。
“有義父罩著,乾兒什麼都不怕。”
“不錯,一切有我,你什麼都不用怕。明日你就跟我進(jìn)宮。”
“進(jìn)宮?”魏公公深深地瞅著魏忠賢:“奉聖宮。”
楊漣端坐在書房的椅子上,望著站立一旁的楊天石,“你要告訴爹的,有幾件事啊?”
“都是演戲,瞞不過爹。”
“我不想聽?wèi)颉!?
“蕭雲(yún)天確實(shí)綁架了布衣,脅迫兒子刺殺三殿下。三殿下也確實(shí)幫了兒子,不然,不光是兒子,我楊家沒一個能擺脫困境。”
“這麼說,三殿下確有大恩於我楊家。”
“是。兒子知恩圖報(bào)。”
“有些個‘恩’,那是沒法報(bào)的。”楊漣深深地瞅著兒子……
“兒子也知道,君恩難報(bào)。”
“三殿下不再是‘君’……”楊漣一語雙關(guān),“他要‘君臨天下’,怕是不成了。”
“爹知道他的心事?”
“在你爹眼裡,三個皇子,都不過乳臭小兒,他們那點(diǎn)道行,哪一個能瞞得了我?可他們是君,你爹是臣,許多事情,非不知也,是不爲(wèi)也。”
“可有些事情,兒子卻不得不做。”
“你答應(yīng)了三殿下什麼?”
“兒子只答應(yīng)他,一切以陛下的意思爲(wèi)旨?xì)w。”
“你做得對。”楊漣忽然話頭一轉(zhuǎn),“你那所謂的嬸孃究竟是什麼人?”
楊天石慢慢坐下了:“這件事,爹還是不知道的好。”
“我原是想閉一隻眼,可金枝那丫頭的話你聽到了,她恐怕不是瞎說。”
“兒子也不懂,金枝那丫頭爲(wèi)何有此一說。”
“那你就該告訴我,我可不想那老東西睡到我牀上去。”
皇后威嚴(yán)的聲音傳進(jìn)來:“楊漣,如此忤逆之言,你也敢講嗎?”
楊漣驚得站了起來。
皇后已卸掉過重的濃妝,顯得容光煥發(fā),在布衣的攙扶下走了進(jìn)來。
楊漣震驚,但猶是不敢相信:“你,你是……”
“布衣,你出去!”楊天石喝道。
“爹……”
“出去!”
布衣出去了,楊天石大步上前,關(guān)上了房門。
皇后已經(jīng)走到椅子前,大模大樣地坐下了。
“天石啊,到時(shí)候了。”
“是……”
楊漣一聲斷喝:“慢!”
皇后和楊天石一怔。
楊漣深深地瞅著皇后:“楊家三代,世受國恩,無論何人,哪怕是我親生兒子,亦不容有欺矇陛下的忤逆之行。”
“爹,您剛纔還要兒子稟明此事。”
“彼一時(shí)此一時(shí),如今我若知曉此事,便不能不啓奏陛下。”
皇后微笑著:“你寧可自己騙自己?”
楊漣斷然道:“楊漣寧可自欺,絕不欺矇陛下。”
皇后想了想:“好在這段時(shí)間不會太久了,天石,就照你爹的意思辦。”
“是。”
楊漣忽然整衣而跪,卻是面朝北方,仰面朝天,悲聲而呼。
“蒼天有眼,楊家三代爲(wèi)臣,未遇此難解之局。楊漣一則以悲,一則以喜,悲喜交加,天可憐見。”
皇后“格格”地笑了,楊天石上前攙扶起父親。
皇后款款言道:“楊漣,虧你這麼大年紀(jì),許多事情還是沒想明白。看來只有死過一回的人,方纔曉得什麼叫重新做人。我這就告訴你幾件事情,你生了個好兒子,他在錦衣衛(wèi)的泥潭裡卻能出污泥而不染,始終良知未泯,所以,無論他以前做過什麼事情,你不該責(zé)怪他。這是一。那老不死……哦,也就是你們的陛下觀虜?shù)浔钕聞俪觯鸵噬铣稣鳎脛倩爻眨闶潜涣?wèi)儲君之時(shí)。可有件事,沒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宮門深似海,仇恨更比海深!在宮裡頭,沒父子,沒兄弟,只有蕭牆之禍,只有殺人不見血。所以,二殿下要成爲(wèi)太子,決不會那麼順順當(dāng)當(dāng),我要你父子二人利用手中職權(quán),保住二殿下儲位。二殿下若是還有個親孃,這是她的一點(diǎn)私心。這是二。這一切成爲(wèi)既定事實(shí)之前,我還是天石的親孃,可我不會上你的牀……”
“楊漣恭請恕罪……”
“你剛纔說天可憐見,若是真有個講道理的老天,讓那忍辱負(fù)重十六年的老婦人得償所願,她願意永不回宮,永遠(yuǎn)與她相伴十六載的兒孫在一起生活,詩書耕讀,過尋常百姓安安生生的苦日子。”說著,皇后欲起。楊天石趕緊上前,攙扶起皇后——
“娘……”
“兒啊,娘說的是真心話。”皇后淚眼婆娑,撫摸著楊天石的頭。
“知道,兒子知道……”楊天石同樣語音哽咽。
“你爹也是好意,可這裡娘住不慣。”
“兒子這就送娘回自個兒的家。”楊天石攙扶著皇后朝門口走去。
門忽然開了,僕人出現(xiàn)在門口,“老爺,二殿下來了。”
楊家父子和皇后都怔住了。
楊漣走到門口:“請二殿下廳內(nèi)就座,奉茶,我這就去。”
僕人應(yīng)著離去。
楊漣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深深地瞅著皇后。
皇后嘴脣哆嗦著:
“告訴他,回來,活著……”
奉聖宮前,布衣一身奉聖將軍裝束,馳馬而至。
恭候門側(cè)的一隊(duì)錦衣衛(wèi)持刀立正:“給奉聖將軍請安。”
布衣下馬,一錦衣衛(wèi)牽馬而去。
在太監(jiān)們的環(huán)侍下,魏公公的大轎迤邐而來,大轎在門前停下,與錦衣衛(wèi)侍衛(wèi)隔著一段距離。
魏忠賢上前撩開了轎簾,布衣疑惑地瞅著他。
魏公公下了轎,笑嘻嘻地向布衣走來。
布衣恭敬地行禮:“給魏公公請安。”
“將門虎子,公公我給你賀喜嘍!”
“謝公公。”
那邊,錦衣衛(wèi)已檢查完轎子,揮揮手,“進(jìn)去吧。”
“等等。”一錦衣衛(wèi)走到魏忠賢面前,“你是誰?以前沒見過你。”
魏公公走過來:“他是新來的。”
布衣也走了過來,疑惑地瞅著魏忠賢,魏忠賢低眉順眼,不動聲色。
布衣問:“你叫什麼?”
魏忠賢頭也不擡:“小的魏忠賢。”
布衣皺了皺眉:“魏忠賢?”
魏公公忙道:“布衣啊,他是小爺指名索要的奴才,呆會兒你問劉公公便知。”
布衣點(diǎn)點(diǎn)頭,讓開道路:“魏公公,請。”
太監(jiān)們一行,連同轎子,走進(jìn)了大門。
布衣始終怔怔地瞅著魏忠賢的背影,直到大門“咣噹”關(guān)上,他才一激靈:“老天爺,是他!”
身邊的錦衣衛(wèi)問:“楊將軍,他是誰呀?”
朱由校正在奉聖宮書房看書,聽到劉公公稟報(bào),擡頭問道:“他來了?”
“是。魏公公把他帶來了。”
“此時(shí)此刻,來者不善。”朱由校沉吟著。
“那奴才這就跟魏公公說去,此人小爺不要了。”
“誰說我不要?”
“可小爺明知他……”
“魏公公以爲(wèi)他們在暗處,殊不知小爺我纔是在暗處的人。”
“小爺?shù)囊馑际恰?
“他們不知道這個魏忠賢曾是奉聖夫人的男人,他們不知道這個魏忠賢是楊布衣的親爹,他們不知道我知道的所有事情……”
“可此人已是魏公公的人,安置在小爺身邊,畢竟兇險(xiǎn)難測。”
“讓他來。”
奉聖宮工房的門開了。劉公公、魏忠賢出現(xiàn)在門口,魏忠賢手裡提著個包裹。
劉公公道:“進(jìn)去吧。”
魏忠賢邊往裡走邊看,目光始終盯視著工房中央那個帶輪子的牀輦。
劉公公在側(cè)微笑著:“眼熟?”
“是。是奴才沒做完的活計(jì)。”
“你可以接著做了。”
“是。”
魏忠賢將包裹放到牀輦上,四下瞅了瞅,一面牆壁上,掛著各式各樣的鑿子和雕工的刀鏟。
“比你那匠戶街的匠鋪如何?”
“不可同日而語。”
劉公公深深地瞅著魏忠賢:“你要好自爲(wèi)之,不可存了妄想。”
魏忠賢低眉順眼:“奴才不敢,奴才能來幫襯小爺,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