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宮內(nèi)全黑了,劉公公的哭喊聲更大了。
“小爺!小爺??!您這是怎麼啦,怎麼啦?”
魏公公趨步上前,嘴裡喊著:“劉公公,小爺如何啦?小爺如何……”
寢室燈光忽然大亮,門口處的魏公公驚愕地站住了。
他身後,已有兩名持梃太監(jiān);對面,十?dāng)?shù)名持梃太監(jiān)環(huán)立室內(nèi),其中兩名已將魏忠賢扭在地上。
最讓人驚愕的,是滾落到地上的頭顱,竟是“客印月”木雕的頭。布衣和魏忠賢都吃驚地瞪著它??陀≡聞t是怔怔地瞅著布衣。
伏在牀邊的劉公公,這時扭過臉來,詭秘地瞅著魏公公。
魏公公知道落了套,竭力鎮(zhèn)靜著自己:“到底出什麼事了?”
朱由校走了進(jìn)來,嘿嘿一笑:“魏公公,您說呢?”
魏公公長舒了口氣:“小爺無恙。哦,這就好,這就好……”
朱由校走向魏公公:“對魏公公來說,卻是不太好?!?
魏公公竭力笑著:“小爺哪裡話來,小爺說笑了……”
朱由校在魏公公面前站?。骸澳蔷驼埼汗嬖V我,這是個什麼笑話啊?”
魏公公語塞:“……自然是,自然是個好笑的笑話……”
朱由校深深地瞅著魏公公:“聰明一世的魏公公栽在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手裡,的確好笑得很?!?
“小爺,公公我從小看著小爺長大,從前……”
“我記得,我全都記得?!?
“想想公公我對小爺?shù)暮谩?
“我在襁褓裡,公公就對我很好……”
魏公公一怔。
“可你最應(yīng)該記得的是咱們一起下棋的事情。”
“下棋?”
“父皇總是能贏你,我總是能贏父皇,魏公公你呢,你能贏我嗎?”
“改日,改日一定陪小爺玩一盤……”
“你恐怕沒機(jī)會了?!敝煊尚O仁且恍ΓS即喝道,“押下去!”
魏公公身後的持梃太監(jiān)扭住魏公公,朝外面走去。
魏公公掙扎著:“小爺,小爺,你弄錯了,你聽公公我跟你說……”聲音漸漸地遠(yuǎn)了……布衣上前一步。
“三殿下……”
朱由校威嚴(yán)地一舉手,止住了布衣。
“還沒驚動父皇吧?”他問劉公公。
“幸虧小爺警覺,今日宮中膳食恐怕都下了藥……”
“告訴宮外的錦衣衛(wèi),沒事了,我和他們的奉聖將軍正下棋呢?!?
“是?!?
“全都下去吧?!?
劉公公帶著所有持梃太監(jiān)出去了。
現(xiàn)在,室內(nèi)剩下四個人??陀≡?、魏忠賢、布衣一家三口不期而遇,卻是如此場面。只有朱由校在室內(nèi)踱著步子,似在想著如何處理此事。
客印月走到牀邊,猛然掀開了被子,掉了“腦袋”的木雕橫陳在牀上。
朱由校彎腰捧起了“客印月”的“腦袋”走到牀邊,將“腦袋”銜接在“身體”上,但脖頸處已很難對上茬口。
“請夫人見諒?!敝煊尚K坪鹾軆?nèi)疚。
“‘她’爲(wèi)何會在這兒……”客印月瞅著朱由?!?
朱由校的臉一紅,指向跪著的魏忠賢:“他要?dú)⒌氖俏摇!?
“小爺饒命!小爺饒命??!”魏忠賢像狗一樣地爬了過來,涕淚橫流,打著自己的嘴巴,“奴才上了魏公公的當(dāng),奴才不知這是小爺?shù)膶媽m,奴才剛來,奴才什麼都不知道,奴才……”
朱由校喝道:“住口!”
魏忠賢的哭喊立刻停了。朱由校環(huán)視著眼前的一家人……
“我該如何處理此事?”他的目光盯在布衣身上,“你說?!?
“他不是我爹!”布衣指向魏忠賢,聲嘶力竭。
“他是。布衣,我不能瞞你,也瞞不住。你爹進(jìn)宮,是我安排的,我原想瞞住父皇,讓你們一家團(tuán)聚?!彼钌畹爻蛳蛭褐屹t,“你卻要?dú)⑺牢摇!?
“奴才該死!請小爺殺了奴才!”魏忠賢磕頭如搗蒜。
“這可是你說的?”
魏忠賢一怔,又是磕頭:“小爺饒命!”
朱由校走到客印月面前:“生殺之權(quán)握在夫人和你親生兒子手上?!?
客印月一怔:“……他必是不得已,請小爺饒了他?!?
朱由校不動聲色地又走到布衣面前:“布衣,你呢?”
布衣面容扭曲。
朱由校語帶挑唆:“今日之前,你從來都不知道他是你親爹。他混入宮中,要?dú)⒛愕慕鹛m兄弟,我若是睡在那張牀上,這會兒你正在給我收屍。我知道,你我並非一母同胞,卻是情同手足,對要?dú)⑽业娜耍悴粫乳f視之。還有,你親爹殺我,並非他要?dú)⑽?,是我大皇兄、魏公公要?dú)⑽遥驙?wèi)我大皇兄想當(dāng)皇帝,他要踢開所有絆腳石。我也想當(dāng)皇帝,所以我就是他們的絆腳石,必欲除之而後快。你親爹與我無冤無仇,卻是他們手中的刀……”朱由校奔到牀前,捧起客印月的木雕人頭,“這把刀已經(jīng)斬?cái)嗔擞尚5念^。如果這真是由校的頭,你會看著不管嗎?”
朱由校輕輕放下了“客印月的頭”,在“脖頸”處擺好,深深地瞅著:“我還答應(yīng)過夫人,只要我能當(dāng)上皇帝,便放夫人出宮。可我若是死了,夫人便只好給父皇殉葬。所以,他要?dú)⒌牟皇俏乙粋€,而是三個,我,奉聖夫人,還有你布衣。你親爹殺了我,也就殺了你親孃,你再也見不到你娘。所以,你剛纔說,他不是你爹,你說得對。他只是個賣身投靠的小人,一個卑鄙無恥的傢伙,他不是人,是個無恥之徒,你願意讓這個無恥之徒做你的親爹嗎?”
朱由校走到布衣面前,深深地瞅著他:“或者,乾脆殺了他?!?
面容扭曲的布衣平端起手中的劍。
朱由校讓開了他前面的路。
布衣朝著魏忠賢走過去,劍尖直指魏忠賢的腦袋。
客印月驚恐萬狀:“布衣……”就要上前阻攔。
朱由校攔住了客印月:“夫人……”
魏忠賢驚恐的臉漸漸平靜下來,變成了渴望,那似乎是對親情的渴望,他揚(yáng)著頭,迎著布衣步步逼近的利劍……
“小爺說得對,我卑鄙無恥,我是個畜生,可我淨(jìng)身進(jìn)宮,不是來殺小爺?shù)?,真的不是。我是想見見你娘,我也想混出個人樣來,讓我兒子不再看不起我,不再往死裡打我……我,我就是這樣想的,可我還是該死,我知道。你該殺我,我知道。殺了我,帶著你娘離開。我,我怕死,可我這會兒不怕了。我只想……我親生的兒子在殺死我之前,能叫我一聲爹……我畢竟是你親爹……”
魏忠賢哽咽起來。
劍尖直指魏忠賢的喉嚨,布衣的手開始哆嗦,他渾身顫抖,聲嘶力竭地喊道:“我不是你兒子!不是!”他將劍摔在地上,奔出了寢宮。
“布衣……”客印月欲追兒子而去……
“讓他去?!敝煊尚r住她。
“他,他不會出事吧?”
“布衣只是要靜一靜,就像當(dāng)年我忽然知道我娘是怎麼死的,那會兒,我也是,就想一個人呆著……”
“他,能想明白嗎?明白了又怎樣。”
“復(fù)仇!”朱由校瞅著客印月,“男人一旦明白了,想的只有這個……”
“我還是要去看看布衣。”
“夫人,天就要亮了,奴才們要醒過來了……”
客印月趨步走出寢宮。朱由校望著客印月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又將目光掃向魏忠賢。魏忠賢深深叩首。
“多謝小爺饒了奴才狗命。”
“我要的是條忠心耿耿的好狗。”
“奴才是好狗?!?
“好狗只有一個主子。”
“奴才從此就伺候小爺一個?!?
“好狗對主子言聽計(jì)從?!?
“奴才願意爲(wèi)小爺去死?!?
“你兒子的劍就在你跟前,你死吧?!?
魏忠賢怔住了,他拾起劍,怔怔地瞅著:“小爺真想讓奴才死?”
“一個剛剛背叛了舊主子的奴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考驗(yàn)他對新主子的忠誠?!?
“奴才死了,小爺知道奴才忠誠又有何用?”
“就是這個難辦,天王老子也沒辦法。”
“奴才真想把心挖出來給小爺看看?!?
“那就挖吧。”
魏忠賢抓住劍身,劍尖在心臟處比劃著。朱由校不動聲色地瞅著。
“奴才下不了手,請小爺幫奴才一把?!?
朱由校點(diǎn)點(diǎn)頭,走過去,抓住了劍柄。
“裡頭定然是顆黑心?!?
“對別人是黑的,對小爺是紅的。”魏忠賢聲音發(fā)顫。
“挖出來才知道?!?
“請小爺讓奴才死得快一點(diǎn)?!?
“放心,這點(diǎn)活兒,比在木板上鑿個窟窿容易得多?!?
說著,朱由校持劍刺去。
魏忠賢恐懼地“啊”了一聲,抓住劍身的雙手鬆開,滿手的血。
劍卻斜斜地穿過魏忠賢的腋下,並讓劍停留在那裡。
朱由校幾乎臉貼著魏忠賢恐懼的臉:“知道我喜歡你什麼嗎?”
魏忠賢驚魂未定:“謝小爺饒命之恩?!?
“我喜歡好木匠,好手藝?!?
劉公公走了過來:“小爺……”
朱由校鬆開寶劍,走到牀前,再次捧起“客印月的頭”:“還能修好嗎?”
魏忠賢腋下晃盪著寶劍:“能,能,奴才給小爺做個新的……”
朱由校吼道:“我就要這個!”
“是是,奴才這就去整修?!彼叢阶叩綘椙?,接過朱由校手中的“客印月腦袋”,抱起“客印月身體”,“奴才這就去幹活,去幹活……”
“站住?!?
魏忠賢一激靈。
朱由校拔出了魏忠賢腋下的寶劍,“去吧?!?
魏忠賢踉蹌著走出了寢室。
朱由校揚(yáng)起寶劍,一劍砍在枕頭上,劍到枕斷。
朱由校將劍扔在牀上:“去見魏公公?!贝蟛阶叱鰧媽m,劉公公趨步跟上。
布衣站在景山?jīng)鐾ぶ?,默默地瞅著山下,東方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沿著階梯,客印月走了上來,站立在布衣身後。布衣一動不動。
“昨天,我看到你在那兒,還有大白……”
客印月心情激動,輕輕撫摸著布衣的後背。布衣仍是一動不動。
“那時我就知道,你是我娘?!?
客印月的臉貼住布衣的後背,淚水涌出來。
“爹從來不跟我說,現(xiàn)在,我終於知道爲(wèi)什麼……”
客印月緊緊摟抱住兒子,哽咽起來。布衣猛然轉(zhuǎn)身將母親緊緊擁在懷裡。
“兒子做夢都想親孃,可兒子不想要那個親爹!”
“娘知道,知道……”客印月哽咽著。
“我爹是楊天石,永遠(yuǎn)都是?!?
“娘知道,知道……”
朱由校書房內(nèi),圍棋棋盤與棋子已經(jīng)放好。魏公公走了進(jìn)來,劉公公在他的身後。門口處,有持梃太監(jiān)的身影。書房內(nèi)門開了,朱由校走了出來。
“想來想去,還是想給魏公公一個機(jī)會?!?
“公公我是天下最好的棋手?!?
朱由校坐下了,擺了擺手,讓劉公公出去。
“你從沒贏過父皇?!?
“不是沒有,是不能,奴才永遠(yuǎn)不能贏主子?!?
朱由校擺上一子:“我也是公公的主子。”
魏公公擺上一子:“今日不同,奴才想贏?!?
二人開始邊談邊擺子。
“欺負(fù)我年紀(jì)???”
шшш ⊙Tтkд n ⊙c o
“從小看大,三歲到老,奴才從來都認(rèn)爲(wèi)小爺不‘小’。”
“那我也還是個孩子,你們都該讓著我?!?
“奴才已經(jīng)讓得太多,再讓,就只有這條老命?!?
“讓我當(dāng)上皇帝,你不會死?!?
魏公公搖頭:“有兩種人,一種,你活,讓別人也活;第二種,你活,別人就得死。小爺是後一種。”
“公公卻投錯了主子,我大皇兄,一個最沒前途的主子?!?
“公公我是個奴才,再有前途的奴才,終歸還是個奴才?!?
“那爲(wèi)什麼?讓我猜猜,爲(wèi)了錢?”
“很多錢。”
“父皇疏忽了這個?!敝煊尚3烈髁艘幌拢耙驙?wèi)父皇從來不摸錢,父皇看不起愛錢的人?!?
“陛下廣有天下,要什麼東西,全都用不著錢就能享受,還都是最好的。所以普天之下,只有陛下不愛錢?!?
“可若是投錯了主子,有錢也會變得沒錢?!?
魏公公嘆了口氣:“也只好賭一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