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御花園中,宋楠陪同正德和康寧公主在雪地漫步。
本來宋楠無意去見正德,自從上次正德同意劉瑾復(fù)開西廠之議之後,宋楠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正德獨處了,早朝時倒是能見面,但早朝後也不像往常那樣去參見敘話。
原因自然無需多說,正德惱火錦衣衛(wèi)差點查出他豹房中藏匿馬昂妻子和妹妹的醜聞,本就要對宋楠施以懲罰,而宋楠則是要裝出一副可憐樣來,儘量保持低調(diào),免得被正德以爲(wèi)不思悔改。
但康寧硬是拉了宋楠去見正德,說什麼君臣之間,乃至朋友之間,有些誤會也屬尋常,需要常見面,常溝通才會誤會冰釋;更何況,如此大雪美景,讓人想起去年在萬壽山滑雪的情形,如何能不去問問皇上是否有興致?
宋楠主要還是爲(wèi)了不掃康寧的興致,他可不會在去陪正德滑雪;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初陪著正德玩耍的種種,宋楠覺得自己有些犯賤,靠著這些玩樂的手段讓正德對自己有好感,其實從本質(zhì)上跟劉瑾的投其所好建豹房,蒐羅奇珍異獸滿足正德的好奇心沒什麼兩樣。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今自己可無需靠這些玩意討正德的歡心,很多時候,宋楠的心裡都會產(chǎn)生這樣的一個念頭:大明朝的百姓在正德這樣一個皇帝的領(lǐng)導(dǎo)之下,能否有過快樂日子的那一天?將來的自己是應(yīng)該遵從內(nèi)心的願望在追求個人成功的同時兼顧改善國家百姓的命運,還是一心一意的維護正德,追求個人權(quán)力的極致?
這些疑問在宋楠的心中不知滾過多少遍,答案似乎很明確,但個人的命運、國家的命運、百姓的命運若是兼顧,這條路會走的很艱難,搞不好會身敗名裂屍骨無存。因爲(wèi),要達到那樣的效果,很多方面其實會跟皇權(quán)產(chǎn)生衝突。宋楠承認(rèn)自己還沒偉大到那種地步,可以不顧一切的追求一些什麼,但若要宋楠明知正德不是個治國的好皇帝而去愚忠的維護他,卻又是宋楠內(nèi)心中根深蒂固的後世觀念所不容的。
不久之前,宋楠也想明白了,無論是做哪種選擇,有個前提條件便是自己要取得個人的成功,換言之要在大明朝成爲(wèi)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quán)臣,在此前提之下,纔會真正考慮到往哪個方向走;既然有些事自己還沒想明白,姑且朝著這條已經(jīng)明確的路上走,待到了這一天,再談其他。
御花園西首的梅林此時景緻絕佳,就如聽簫需月夜一樣,賞梅則需落雪之時。皚皚的雪地上,一株株紅梅臘梅嵌在枝頭上的白雪之中,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香味,讓你抓不到,摸不著,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的充盈你的周圍,那是一種絕佳的境界。
康寧早已甩掉黃色的披風(fēng),飛奔在梅林之中,欣喜的嬌笑聲灑落一地,高興之極。
宋楠和正德站在梅林邊緣,笑瞇瞇的看著康寧婀娜的身影,正德回首看了一眼落後半步的宋楠道:“皇姐今日心情很好呢。”
宋楠笑了笑道:“是啊,公主性子嬌憨,活得也自然瀟灑些。”
正德輕聲道:“朕其實知道,皇姐對你還是有情的,只可惜……有緣無分,你卻已經(jīng)成婚了。”
宋楠默不作聲,正德擡頭看著遠處,問道:“對了,你新婚之期朕本想親自去道賀,但怕太過嘈雜,所以便作罷了。”
宋楠道:“皇上有心了,皇上能派人送匾額道賀已經(jīng)是臣子之福了,臣已經(jīng)很有面子了。”
正德道:“那就好,朕準(zhǔn)許皇姐親自去道賀,你可知朕的用意麼?”
宋楠想了想道:“臣不敢妄度聖意。”
正德道:“朕是想讓皇姐親眼看到你已經(jīng)成婚,讓她能面對現(xiàn)實。前段時間她忽然生病,忽然又好了,朕對她甚是擔(dān)心,朕只想皇姐能快快活活的,不想她受到任何傷害,你明白朕的意思麼?”
宋楠恍然,原來當(dāng)日公主親賀還有這一層意思,自己倒沒猜得出,正德年紀(jì)越大,行事也越來越有深意,不再像兩年前剛登基的時候那樣像個孩子了。
“沒人會傷害公主,皇上不會容許,臣也會誓死維護。”宋楠低聲道,想起跟康寧之間的糾纏,宋楠實不知將來該如何收場。
正德緩緩?fù)白撸伍彶礁希瑑扇四_下的積雪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空氣中流動著一絲安逸和平靜。
“你……怪朕麼?”正德忽然停步,沒頭沒腦的問道。
宋楠一愣,旋即明白正德所指。
“臣豈敢……”
“是不敢,還是不怪?”正德道。
“唔……兼而有之吧。”
正德笑了:“還算你誠實,你若說完全不怪,朕倒是要懷疑你在敷衍朕了;朕其實知道你沒錯,但你也該考慮考慮朕的面子,那件事若是查出來,朕豈非要遭受朝廷內(nèi)外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麼?”
宋楠想了想道:“臣明白,所以臣很快結(jié)案,並停止一切追查。”
正德點頭道:“朕也是替皇姐出氣,你無視朕也就罷了,也辜負(fù)了皇姐的美意,故而朕答應(yīng)了劉瑾那件事,其實便是給你的警告。”
宋楠驚訝於正德的坦白,但卻沒辦法接話,只默然不語。
正德轉(zhuǎn)身看著宋楠道:“可是朕沒料到你居然會答應(yīng),朕本想,若你能尋出一點理由來,朕便會將此事壓後,可是你非但不爭辯,反而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叫朕大跌眼鏡。”
宋楠一點也沒懊悔,這等馬後炮的話誰不會說?當(dāng)時的情形,正德顯然是鐵了心要給自己懲罰,自己若爭辯,反而會效果更差;真是自己的示弱和無言承受,按照正德的性格纔會今日出此溫言,否則絕不會有這段話說出口。
“臣犯了錯,自然要受罰,臣不會狡辯,皇上一片愛惜之意倒叫臣辜負(fù)了。”
正德微笑道:“罷了,你我君臣今日說開了,這一切便算是揭過去了,朕還是器重你的,朕的身邊能夠信任的人沒幾個,但你絕對是其中之一。”
“多謝皇上。”
“新平堡烽火臺上的九日時光,朕一直都在夢中出現(xiàn),朕知道你現(xiàn)在心中定然有些委屈,你我年紀(jì)相仿,咱們君臣相處的時日還長,無需擔(dān)心沒有爲(wèi)國效力的機會。眼下這局勢嘛,朕既然已經(jīng)下了旨意,也不能輕易的更改,更何況劉瑾在兩衙的建立上已經(jīng)投入了不少的錢物和人力精神,朕只能先委屈你了。”
宋楠心道:你不願撤銷恐怕也不成了。口中卻道:“臣明白,皇上不用安慰我。”
正德說完了心中的話顯然心情暢快,梅林中康寧公主在一株紅梅虯枝後探頭招手叫道:“皇上……宋楠,你們怎地不來賞梅呀,真的很美呢。”
正德叫道:“皇姐,朕來捉你來了,你等著。”說罷祺張雙手像只老鷹一般的衝過去,康寧驚叫一聲像只受驚的小鹿般跳開便跑,兩人一跑一追,笑聲灑遍園中,顯然是兒時這姐弟兩常玩的把式。
宋楠看的不由微笑,待要靠近觀瞧,卻聽身後有人咳嗽一聲,宋楠的身子一僵,聽出那是誰的聲音,回頭看去,只見道邊頂著雪蓋的一叢深綠竹林之後,劉瑾一襲黑氅,像根風(fēng)乾的枯木,雙目帶著陰戾之光站在那裡。
“宋大人,可否借一步聊上幾句麼?”劉瑾聲音冰冷。
宋楠一笑道:“劉公公所命,宋楠敢不從命。”
劉瑾冷聲一笑,指了指東首隱沒在雪後的半截長廊道:“便去那裡吧。”
宋楠躬身伸手道:“公公先請。”
劉瑾拂袖挺胸,昂首快步而去,宋楠舉步欲行,身後萬志從雪皚皚的假山後露頭來,低聲問道:“大人,可要卑職陪同?”
宋楠一笑擺手低聲道:“幹什麼?又不是要打打殺殺,劉公公這是禮賢下士來了,瞧著吧,劉公公待會若不給我作揖求肯,我便請你吃火鍋。”
萬志嘿嘿低聲道:“那這火鍋是吃不成啦,大人的本事,卑職從不懷疑。”
宋楠拍拍萬志的肩膀,邁步跟上劉瑾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