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原路返回,又回到了新開闢梯田的山腳下,然後錢進從車上拖下了麻袋:
“這裡全是書,這次我給你帶來的全是有用的書。”
“這幾本是講梯田蔬菜種植技巧的,你們肯定用的上,你們這些梯田還得改建呢。”
“然後這幾本是講大棚蔬菜的書,種什麼、怎麼種,你們可得好好研究,這些書全是寶貝,裡面還有些技術(shù)圖樣,都是講怎麼在冬天種出新鮮菜的……”
周鐵鎮(zhèn)用褲子擦掉手上的泥土。
他翻開看,看了兩頁後就搖頭:“嗨,看不懂啊。”
錢進愕然:“你是大隊長,怎麼還會不識字?”
周鐵鎮(zhèn)咧嘴笑:“誰說我不識字?我好歹也是念到了小學畢業(yè),怎麼會不識字?”
“可這裡面的東西,”他再度看了兩眼然後搖頭,“著實看不懂。”
周古拿了一本卻是看的認真:“大隊長你得耐心的看,這些書確實厲害,是專家編寫的吧?”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講這個梯田引流,原來人家水渠要用特定結(jié)構(gòu)呀……”
文化知識方面,他可比這位粗糙的大隊長強太多了。
儘管只看了一本書,只看了幾頁紙上的內(nèi)容,可週古作爲老知識分子還是從中發(fā)現(xiàn)了裡面蘊含的龐大能量:
“錢主任,你這真是雪中送炭啊,總是給我們大隊雪中送炭。”
“大隊長,咱們種蔬菜全靠經(jīng)驗可不行,人家錢主任給咱送來科學指導(dǎo)。”
錢進說道:“重要的是這些蔬菜大棚建設(shè)類書籍和大棚種植知識類書籍,你們大隊趕緊選拔一批有文化的青年,要好好學習這些書裡的知識。”
周鐵鎮(zhèn)聞言精神一振:“呀,那我得看看,還有怎麼建設(shè)蔬菜大棚的書?”
本來按照計劃,他們今年就要動工開始建設(shè)大棚了,結(jié)果木頭、磚頭和篷布這些基礎(chǔ)物資到位了,技術(shù)卻跟不上。
他們實驗性的蓋過兩個大棚,結(jié)果全都有這方面那方面的問題。
最後沒辦法,他們意識到自己缺乏專業(yè)知識,只能暫停了大棚工程的建設(shè)工作。
如今,專業(yè)知識來了!
周鐵鎮(zhèn)露出笑容,拍著書說道:“好啊好啊,有了這些,咱心裡就有底多了。”
“錢主任你放心,我老周看不懂這個,可我絕對會仔細的看!”
“不光要叫年輕人去學習,我老周也要學習,我現(xiàn)在可是知道了,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
錢進一愣:“你這腦子怎麼轉(zhuǎn)的?這跟有沒有道理有什麼關(guān)係?”
周鐵鎮(zhèn)哈哈笑:“你不聽廣播嗎?現(xiàn)在這個理是物理的理、是理工科的理!”
“要學習,廣播上一天三遍的強調(diào)不管是搞農(nóng)業(yè)還是工業(yè)都得學習!”
錢進也笑了起來:“這話確實很有道理,咱們都得好好學習。”
然後他話鋒一轉(zhuǎn),拋出了此行的另一個重要目的:“周大隊,有件事我還想跟你商量一下,實話實說,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哎呀,那你就快說說你有什麼事,咱什麼關(guān)係?你還要跟我客氣?”周鐵鎮(zhèn)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錢進不客氣了。
梯田迎著周鐵鎮(zhèn)詢問的目光,清晰地說道,“我牽頭在市裡辦了個技術(shù)培訓學校,專門教實用技術(shù)的,農(nóng)機維修、電工基礎(chǔ)、養(yǎng)殖種植什麼的,反正咱農(nóng)民要用到的東西都要教!”
“學校已經(jīng)辦下來了,還剩下一些手續(xù)也好辦,我準備年後就開班。不要錢,管吃住,就爲給咱農(nóng)村培養(yǎng)點能用得上的人才!”
周鐵鎮(zhèn)和周古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
這話著實驚人!
市裡開辦培訓班,不收錢還管吃住,就要培養(yǎng)農(nóng)民有文化來建設(shè)發(fā)展農(nóng)村。
這種事放在以前是天方夜譚。
就算放在現(xiàn)在,就算他們知道國家在這個十年要重點發(fā)展科學文化事業(yè),可要不是錢進說出的這話,他們也不敢信。
哪有這樣的好事!
但錢進說出來那就沒問題了。
錢主任永遠心繫農(nóng)民,永遠一心一意爲農(nóng)村做好事!
不管怎麼想,反正周古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巨大餡餅砸得有點懵:“不、不要錢?管吃住?周主任,你要辦學校給我們莊戶人教真本事?”
“對,教真本事,就是需要去好學生,我要求他們學得快,學了馬上就能用!”錢進肯定地回答,語氣斬釘截鐵。
“我想著,西坪要發(fā)展、咱海濱市的農(nóng)村要發(fā)展,那人才是關(guān)鍵。”
“光靠看書不行——你們看,我這裡帶的書可是夠多,可是光看書,這得需要什麼樣的悟性才能自學成才?這種情況下我認爲得有師傅手把手的教!”
“現(xiàn)在學校剛籌辦,老師少,師資力量差,不可能方方面面都教導(dǎo),所以我先教兩方面的工作,一是科學養(yǎng)雞,二是蔬菜大棚。”
“這樣你們大隊年後能不能組織一批手腳麻利、腦子靈活、真心想學技術(shù)、不怕吃苦的小夥子大姑娘,送到市裡我那學校去?第一批名額有限,但西坪是我第一個想到的!”
“能!太能了!”周鐵鎮(zhèn)激動得臉膛通紅,幾乎要跳起來。
他用拳頭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說:“錢主任你放心,我們西坪最不缺的就是肯下力氣、想學本事的年輕人。”
“我回去就挑人,挑最好的,年後一準給你送去!”
他拍著胸脯保證,聲音洪亮得蓋過了山風。
看著周鐵鎮(zhèn)這發(fā)自肺腑的支持和承諾,錢進很滿意。
這傢伙雖然自身腦子不發(fā)達,文化水平也不高,可確實一心爲民,而且頭腦開放不保守,知道文化知識的重要性。
錢進臉上露出笑容,順勢提起了最後一個,也是眼下最迫切的困難:
“周大隊,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不過,眼下學校那邊,還有個頭疼事。”
他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學校剛開張,百廢待興啊,你看校舍整修需要木頭,課桌椅、門窗框子、書架板子等等到處都要用木頭。”
“改革開放國家處處要發(fā)展,木頭現(xiàn)在成了稀缺的東西,城裡買倒是能買,可它貴不說,還要指標,麻煩得很……”
錢進的話還沒完全說完,周鐵鎮(zhèn)猛地一揮手:“你可別說了,錢主任,你說的這些話都是在往我臉上吐唾沫,往我們周家臉上抽巴掌。”
“你需要什麼,只要我們有,那你就別客氣,千萬不能客氣,你就給我下命令!給西坪下命令!”
“要是沒有你,西平生產(chǎn)大隊現(xiàn)在窮的過年都吃不上饅頭,我老周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我老周還有我們周家的人都知道是誰給我們大隊送來了好日子!”
錢進笑道:“行行行,那我不客氣了……”
“你就不該客氣,你嗎的,你跟我們客氣這不是罵我們嗎?”周鐵鎮(zhèn)還憤憤不平,“必須得罰你,今天中午先罰你三杯酒!”
周古也笑著點頭:“對呀,錢主任,你們學校缺木頭?嗨!這事你早說啊,都沒必要跑一趟,這算啥事!”
周鐵鎮(zhèn)轉(zhuǎn)過身,面朝著後頭那片覆蓋著積雪、沉默矗立的莽莽山林。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頓時高高的鼓了起來,然後他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片寂靜的山巒喊:“同志們,錢主任辦學校缺木頭,他找到咱家裡了,咱怎麼辦?”
四周開荒的漢子們聞言哈哈大笑,有個青年扯著嗓子吆喝起來:
“後——山——有——的——是——!!”
如此吼聲接二連三響起。
很熱烈。
周鐵鎮(zhèn)問錢進:“辦學著急,你這次開著卡車過來的,是不是最好能帶一車木頭回去?”
錢進點頭。
周鐵鎮(zhèn)衝開荒的漢子們喊道:“同志們!不幹了、今天不開荒了!”
“錢主任下指示了,他需要木頭!同志們!全體都有,鎬把換斧頭!去倉庫領(lǐng)斧頭!全體給我進山伐木!”
周古盤算說:“門窗用楊木,結(jié)實,桌椅用松木,好兆頭……”
青年和壯漢們迅速匯聚成隊伍,他們收拾了鐵杴、鋤頭、鎬把,然後烏壓壓的往大隊部走。
等錢進跟隨周鐵鎮(zhèn)趕到的時候,好幾把寒光閃閃、刃口雪亮的開山大斧出現(xiàn)在他們手裡。
周鐵鎮(zhèn)奪過了一把斧頭,他高高舉起斧頭,斧刃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閃過一道刺目的寒芒:
“二牛、狗剩、柱子!”
周鐵鎮(zhèn)眼神如電,迅速掃過身邊幾個精壯的青年:“你們?nèi)齻€人的隊伍帶斧頭帶大鋸,其他隊伍給我?guī)洗罄K,走,現(xiàn)在就跟我上山!”
錢進攔住他:“不著急不著急……”
“還不著急咧,哈哈,錢主任你是打算今晚住俺隊裡?”周鐵鎮(zhèn)打斷他的話,習慣性露出豪邁的笑容。
“你不知道,砍樹是力氣活、技術(shù)活,相當耗費時間。”
“因爲你不光要砍樹,還要把那些細枝末節(jié)都給砍掉,還要從山裡擡出來,這活得浪費老多時間了!”
錢進說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磨刀不誤砍柴工!”
他對陳壽江招招手。
卡車開了過來。
然後錢進爬上車廂,先把一沓沓的塑料布扔下來:
“這些是以後建大棚專用布,你們先用著,肯定不夠,後面我再給你們買。”
“另外還有這個。”
塑料布冰涼,搬完了後他搓著手哈熱氣。
天冷,哈出的熱氣瞬間變成一團白霧,然後等手心熱乎了,他又把幾個長木箱給擺出來,一個個的送下去:
“你們猜猜看,我這次帶了什麼好東西過來?”
“這什麼?”周鐵鎮(zhèn)疑惑。
他看著長木箱疑惑不解。
箱子的漆是供銷系統(tǒng)特有的草綠色,像山裡冷透了的老草葉。
錢進招手:“拆開看看。”
“不賣關(guān)子了,這是省裡新調(diào)配的一批油鋸,性能聽說頂呱呱。”
“我一早給你們留出來了,當時想著你們西坪山高林子厚,伐木造林的擔子重,所以就給你們留下了。”
“如今辦學校需要木頭,正好給你們帶過來。”
這話像滾油滴進了冷水鍋。柱子和二牛兩個急性子,已經(jīng)猴急地解開麻繩,開始動手卸箱子。
沉重的木箱墜在凍得硬幫幫的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
彪子手裡拿了一把柴刀準備待會劈樹枝,如今聞言他將刀刃塞進木箱封板縫隙,狠勁一撬,頓時木屑四濺。
周鐵鎮(zhèn)見此一腳把他踹倒在地:“你嗎了個腿的,淨給我糟踐好東西!”
他去倉庫拿出來兩把錚亮的螺絲刀:“用這個,別糟踐東西!”
箱子被七手八腳掀開。
嶄新的機器味道混合著機油特有的濃厚氣息,一股腦的衝出來,撞進在場所有人的鼻孔,瞬間蓋過了牛糞和草木灰的土腥氣。
只見箱子裡,草綠色的油鋸機身泛著沉穩(wěn)的冷光,鋸鏈的鋼齒雪亮鋒利,精密複雜的金屬結(jié)構(gòu)部件透著一種陌生而強大的力量感。
柱子倒吸一口涼氣,忍不住“嘿”了一聲。
彪子更是看得兩眼放光,伸手就想摸。
周鐵鎮(zhèn)作爲大隊長高到底沉穩(wěn)些,他蹲下身,先是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那冰冷的機身,又摸了摸旁邊大桶的專用機油冰涼的桶壁。
指肚從上面劃過,留下幾道並不清晰的油印。
錢進熟練地拿起一把油鋸,招呼道:“光看頂啥用?是騾子是馬,咱們拉出來遛遛呀。”
“現(xiàn)在週會計你在合作商店當掌櫃,沒人敢卡你們大隊的柴油了吧?”
周古笑道:“早就沒有了,現(xiàn)在一切公平公正,馬德福那狗東西當權(quán)時候的壞習氣,全沒了!”
錢進說道:“那你還不趕緊去拿柴油?這油鋸是吃柴油的!”
周古沒見過油鋸,趕緊說:“好好好,我這就去大隊部支一桶柴油出來。”
柴油送到,錢進麻利地將機油和柴油按規(guī)定比例兌好,注入油箱,動作如行雲(yún)流水。
接著,他握住啓動手柄,雙腿叉開穩(wěn)穩(wěn)紮住,上身猛地發(fā)力——
“突突突……突突突……嗚!”
一連串暴烈而清脆的馬達吼叫如同平地驚雷,驟然在倉庫前頭炸響了。
這聲音帶著金屬的咆哮和撕裂感,驚得不遠處打穀場邊草垛裡幾隻麻雀撲棱棱地竄上灰濛濛的天。
一股淡藍色、帶著濃烈油味的尾煙瞬間噴涌出來,嗆得站得最近的狗剩連連後退兩步。
他擡手捂嘴咳嗽起來,但眼睛還死死盯著錢進手裡那發(fā)出可怕轟鳴的機器。
這動靜太大了。
待在大隊雙代店裡貓冬烤火的老漢聞聲走出來,他們遠遠張望著,臉上寫滿了驚奇和一絲驚懼。
這玩意兒,動靜真大過拖拉機!
“周大隊,先上手試試?”錢進關(guān)閉油鋸,然後交到早已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的周鐵鎮(zhèn)手裡。
同時他向四周鄭重其事的介紹:“都給我記住了,油鋸任何時候不準對著人,油鋸要交換給別人,必須得關(guān)閉!”
“這兩條是鐵規(guī)矩,誰都不準逾越!”
一羣青年壯漢連連點頭。
錢進還是叮囑他們:“你們別給我應(yīng)付了事,這東西很厲害,輕易就能殺人,所以我說的話你們必須給我牢牢記住!”
彪子大聲說:“記住了!”
“這傢伙任何時候不能對著人,也不能——哦,就是開著的時候不能給別人,要給別人必須得關(guān)閉!”
錢進點點頭。
周鐵鎮(zhèn)接過這個沉重的鋼鐵怪獸,他學著錢進的姿勢,鼓足吃奶的力氣狠拽啓動繩。
第一次失敗了,機器只哼哼了兩下就偃旗息鼓。
錢進教導(dǎo)他:“不要用那麼大的力氣,你輕鬆一些,這東西是工具,拉一下行了。”
四周鬨笑聲響起。
周鐵鎮(zhèn)往人堆裡瞪了一眼,然後深吸一口氣,第二次持續(xù)的發(fā)力——“嗚!!!”
機器瞬間爆發(fā)出兇猛的怒吼。
巨大的震動順著冰冷的鋼鐵傳遞到他肌肉賁張的手臂上,震得他虎口發(fā)麻,差點脫手。
他震驚的說:“這傢伙當真是一把兇器,我草,不管誰用,全給我小心啊!”
旁邊路上全是樹木。
有幾棵樹已經(jīng)死掉了,不過不妨礙事,一直以來沒處理。
如今它們成了油鋸的實驗品。
周鐵鎮(zhèn)在錢進的指揮下走到一棵枯樹前,他弓著背,兩腳像釘子一樣摳著冰凍的地面,然後把油鋸前端鋒利的導(dǎo)板壓向老榆樹樹幹。
鋼鐵鋸鏈剛一碰到乾燥堅硬的枯木,就發(fā)出了嚇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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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啦——吱嘎——”
一片刺耳至極、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啃咬聲爆開。
接著是無數(shù)的木屑粉末如同被激怒的蜂羣,狂亂地噴射出來。
山風吹過,木屑瀰漫成一片黃白色的塵霧,嗆得離得近的幾個青年連打了幾個噴嚏。
彪子看著鋸鏈摧枯拉朽般撕開乾硬的樹皮、咬進堅實的木質(zhì),看著樹身上迅速出現(xiàn)一道深溝,那感覺比砍柴刀利索百倍。
他頓足喊道:“大隊長,叫我來過過癮!”
周鐵鎮(zhèn)壓根不管他。
大隊長血脈裡那股山裡漢子的兇悍和勁頭被徹底點燃,他更加用力地往下壓油鋸。
只聽“嗤啦、喀嚓”幾聲響,足有錢進大腿粗細的樹木就這麼被截斷了……
錢進趕緊喊道:“先關(guān)閉!”
周鐵鎮(zhèn)關(guān)上了油鋸,他趕緊拽周鐵鎮(zhèn)往後走。枯木發(fā)出沉悶的斷裂聲,迅速傾斜砸在了地上,又濺起了大片的灰塵。
頓時,周圍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吸氣聲和低聲驚歎。
“我的親孃哎!”狗剩張大了嘴,看著那段被利落放倒的樹幹,“這得省咱們多大工夫?就這口子,老槐砍倆鐘頭也未必砍得斷它啊。”
老槐是他們隊裡公認的斧頭使得最好的。
周古一言不發(fā),徑直走到那斷口處。
他粗糙的大手撫摸周鐵鎮(zhèn)鋸開的痕跡,切口是如此的平滑細緻,紋理清晰可見。
然後他回頭看錢進手裡的油鋸,驚歎道:“這個東西,真厲害啊!”
周鐵鎮(zhèn)說道:“確實厲害,我第一次用沒用好,他奶奶個腿的,下次我有經(jīng)驗了,能切的更快更好。”
“主要是最後拿一下,我一直悶著頭使勁,這東西應(yīng)該切上四分之三,剩下的樹幹擡腳踹斷就行了!”
一邊說著,他一邊伸出大手不由分說地緊緊攥住錢進的手搖晃起來:
“錢主任,你這東西可真是送到我們西坪的心坎上了,啥也不說了,你們單位往後用木頭,那你就開個口。”
“甭管是蓋倉庫打門窗還是燒窯的柴火,只要你言語一聲,咱西坪老少爺們撅起屁股來就進山,豁著命也給你伐夠數(shù)!”
“我周鐵鎮(zhèn)拍著胸脯子說話,說到做到!”
錢進笑了起來。
周鐵鎮(zhèn)見此瞪眼:“咋了,你不信我?”
錢進趕緊解釋:“怎麼可能?我哪能不信你啊?別人我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周大隊的爲人?你是出了名的耿直厚道,一口唾沫一個釘。”
“我笑的是你想的太簡單了,是吧,你熱情歸熱情,可規(guī)矩是規(guī)矩。木頭不是野草,這山,是國家的山,這些樹也是集體的樹!”
他安撫地拍了拍周鐵鎮(zhèn)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背,然後抽出手看向周古。
大隊裡關(guān)於政策的工作都是他在管。
在這西坪大隊,論條條框框,他是活的定盤星。
周鐵鎮(zhèn)管的是生產(chǎn)。
“老古,”錢進轉(zhuǎn)頭問了過去,“這山裡頭的林子,按政策該怎麼個砍伐?大隊平時,有講究章程沒有?”
周古推了推那副滑到鼻尖的破眼鏡,鏡片後面是一雙透著世故精明的老眼睛:
“按上面發(fā)的那個《農(nóng)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補充規(guī)定裡頭說的,村社集體的山林地,社員集體生產(chǎn)生活需要,自用性質(zhì)的採伐,少量砍伐,有計劃地進行,沒犯大格。”
周鐵鎮(zhèn)滿不在乎的一揮手:“愛犯不犯,這林子裡的樹木是國家的,可也是咱隊集體的。”
“我是大隊長,是集體的老大,還沒有個處置的權(quán)力了?”
“錢主任你不用尋思,你要多少木頭給我個數(shù),我全給你弄出來!”
這話要是傳出去不得了。
周古最清楚上綱上線的後果,於是他幫腔解釋了一下:“大隊長這麼說也有道理,怎麼回事呢,錢主任你不知道,咱西坪有個老規(guī)矩。”
“春天一到,冰雪化淨,地氣暖和了,隊裡就組織勞力上山補種樹苗,多少年了都是砍一棵種三棵的老規(guī)矩。”
“這就叫老祖宗留下規(guī)矩得守,國家的東西不能糟蹋,也不能光啃祖宗。”
周古說著,菸袋鍋子在空氣裡重重劃了一下,菸灰簌簌飄落。
他的聲音不高,卻自帶一種在鄉(xiāng)土規(guī)則與人情網(wǎng)絡(luò)中淬鍊出的權(quán)威性。
這番話說出來,有理有據(jù),引著政策,又念著“老規(guī)矩”,於是錢進心頭最後那點顧慮消散了。
有規(guī)矩,有傳承,纔是長遠之道。
他看著周鐵鎮(zhèn)說:“周大隊,原來你們大隊是這麼個情況,砍了山裡的樹,來年都要補上。”
周鐵鎮(zhèn)立刻大聲應(yīng)道:“對,砍一補三,這老規(guī)矩在我周鐵鎮(zhèn)這兒破不了!”
“好,”錢進重重點頭,“那你們費些力氣,給我搞一些木頭出來,然後我也得守規(guī)矩,守咱周家的老規(guī)矩。”
“我跟你們打個包票,從明年開春起,你們進山補種的樹苗由我們泰山路人民突擊隊解決,種多少,你們放心的給數(shù),我給你們搞一批果樹苗。”
他看向巍峨的羣山,忍不住感嘆了起來:“這麼好的山,光長老樹沒什麼意思,得利用起來啊。”
“我一定想辦法給你們弄幾批蘋果苗、梨樹苗,再搞些能早結(jié)果的核桃苗來!”
“核桃苗?”周鐵鎮(zhèn)一愣,剛纔還只盤算著伐木快慢的心思,一下子活躍起來。
核桃那玩意兒渾身是寶,這誰不知道?
核桃仁營養(yǎng)金貴,榨油更是值錢硬通貨!
供銷社常年收幹核桃!
要是山坡溝坎邊角地都栽上果樹或者核桃樹,那麼等到秋天……
他腦子裡迅速算了一筆小賬,猛地又一把攥住錢進的手。
這次力量更大,語氣更熱切:“錢主任,你還能搞來果樹苗和核桃樹苗啊?”
周古在旁邊一樣欣喜:“這敢情好,這敢情好啊,哈哈。”
“我跟你說,錢主任,六幾年的時候,縣裡想把西坪山利用起來幫我們摘老貧困的帽子,也說要組織我們在山裡種核桃來著。”
“結(jié)果後來世道不好,領(lǐng)導(dǎo)自顧不暇,這事就給擱置了。”
“要是如今在你手裡能幫著我們搞起果園核桃園的,那我們真得給你立生祠了。”
錢進當即一甩手:“你們快拉倒吧,怎麼把立生祠這一套也出來了?這不是給我找些麻煩嗎?”
“咱現(xiàn)在都改革開放了,老古會計、老古店長,咱們講的是科學文化,可不敢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周古急忙說:“對對對,咱不搞那一套。”
彪子在旁邊還關(guān)心的問:“錢主任您說話可得算話,果樹苗核桃苗,真管夠?還是說俺們今天砍一棵回頭你給補三棵?”
錢進加重語氣說:“管夠!”
歡呼聲頓時響了起來。
一個“管夠”,是山裡人對稀缺物資最強烈的渴望。
錢進用力去拍了拍附近幾個青年的肩膀,語氣斬釘截鐵:“爲發(fā)展生產(chǎn),這事兒板上釘釘,我說到做到,過了年等開春,你們等著拉樹苗子!”
“好!好!好!”周鐵鎮(zhèn)一連說了三個“好”,笑容爬滿了古銅色的臉膛,每道皺紋都彷彿被點亮了。
他也用力拍著錢進的肩膀:“錢主任你就去家裡等著吧,我這就帶弟兄們進山去給你忙活。”
“今天有了你給的這幾個鐵傢伙,別的不敢說,十棵八棵的木頭桿子肯定能叫你帶回去。”
“你要的更多,那你得等等,這幾天我專門帶人伐木,然後用拖拉機給你送城裡去,準耽誤不了你的事!”
錢進叮囑他:“我那邊不著急,還是你這邊注意安全,砍樹伐木是……”
“是我們的老本行,你放心成了,我們還能不注意安全?”周鐵鎮(zhèn)哈哈狂笑。
周古也說:“對,馬上就是過年了,我們自己也知道注意安全呀。”
“你放心好了,我們進山伐木都是有規(guī)矩的,祖輩總結(jié)下來的規(guī)矩,用血和淚總結(jié)出來的規(guī)矩,照著規(guī)矩來,準沒錯!”
此時婦女主任過來了:“周大隊,中午飯怎麼給錢主任對付?”
周鐵鎮(zhèn)喊道:“宰豬殺羊,殺雞殺魚!嘿嘿,老槐呢?去找他,他家臘月頭上剛醃了野豬肉,到了現(xiàn)在絕對香,咱請錢主任吃個野豬肉嚐嚐!”
錢進好奇的問:“喲,你們這裡還有野豬呢?”
周鐵鎮(zhèn)點點頭:“還不少,怎麼回事呢,前些年家家戶戶沒有油水,我們在山上四處下套子,還以爲把野雞野豬野兔子都給打光了。”
“結(jié)果這兩年我們不是一直種蔬菜嗎?嘿,你猜怎麼著?不知道哪裡又出來了野兔子和野雞,它們來偷菜,一個個吃的滾圓大胖的。”
“再到了今年野豬也出來了,我們就尋思,估摸著前些年它們被打怕了,跑到深山老林裡去了,這兩年俺大隊全忙活種菜種瓜果的,沒收拾它們,它們出來了。”
“聞著味兒出來的。”周古笑著補充。
周鐵鎮(zhèn)點頭:“對,聞著蔬菜瓜果的香味出來了,野兔野雞還好,它們吃不了多少東西。”
“這個野豬必須得打,它們不光吃還糟踐東西,一個野豬進一片菜地,甭管種的是茄子還是豆角蕓豆,準被它們?nèi)o糟蹋了!”
錢進恍然的點了點頭。
西坪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還沒有被徹底破壞,山裡野獸不少。
如果保護好了,進入21世紀也可以發(fā)展山村旅遊業(yè)的。
畢竟這地方有山有水有林子,能抓魚能摸蝦,還能下套逮野兔子野雞。
絕對是放鬆休閒的好地方。
他準備空閒時候跟周鐵鎮(zhèn)聊聊,也幫西坪生產(chǎn)大隊制定一份三個十年發(fā)展規(guī)劃。
依託西坪山和蔬菜種植基地,西坪生產(chǎn)大隊發(fā)展起來比紅星劉家生產(chǎn)隊還要穩(wěn)妥。
準備工作做好了,該進山了。
一個個木箱子打開,漢子們圍著卸下來那幾臺泛著冰冷金屬光芒的油鋸,你摸一把我看一眼,臉上笑容幾乎咧到耳根。
他們議論的不再僅僅是油鋸有多快,更憧憬著來年開春山坡上能連成片的果樹苗和值錢的核桃林。
錢進和陳壽江被周古他們簇擁著往大隊部走,彪子、柱子等幾個青年卻還留在原地。
他們在圍著鋸倒的大樹樁子打轉(zhuǎn)。
青年們的目光定定地黏在那臺油鋸上,鋸齒上還沾著新鮮的木屑。
剛纔那暴烈轟鳴的馬達咆哮聲,鋼鐵撕開百年老樹的銳響,還有機器在周鐵鎮(zhèn)手裡劇烈震顫的觀感,都像燒紅的烙鐵一樣,深深地燙在他們的記憶裡。
周鐵鎮(zhèn)開始分傢伙。
本來最受牴觸的伐木活如今成了青年們爭搶的工作。
伐木特別累而且傷身體。
要砍倒一棵老樹並不容易,得先用斧頭開邊,再用雙人大鋸來回的拉鋸,最後繼續(xù)用斧頭砍。
這個過程太累人了。
如今換成油鋸不一樣了,青年們極度熱衷掌控油鋸的快感。
周鐵鎮(zhèn)分配了油鋸的使用權(quán),分到的青年開心的嘿嘿笑,沒分到的漢子則不甘的嘀咕著罵娘。
其他工具已經(jīng)準備好了,粗大的麻繩、筆直的撬棍和幾把鋒利的開山斧、修長的雙人大鋸等等。
“對了,錢主任你別走啊!”周鐵鎮(zhèn)跑過去追錢進,在後頭伸手往肩膀上推了一把。
力道很大,措不及防的錢進被推了一個趔趄。
周古呵斥他:“大隊長你弄啥嘞。”
周鐵鎮(zhèn)尬笑起來,說:“不是,錢主任你別走,你要不要跟著一起進山啊?”
“用不著你幹活,你就在山下等著,然後看上哪棵,你說話。”
“山上的紅松、落葉松、柞木還有楊木槐樹的都隨你挑,要多少咱西坪給你砍多少,給你們也管夠,保準耽誤不了你年後開學!”
錢進正要答應(yīng)。
婦女主任搖頭:“算了吧,周大隊你看著砍吧,這多冷的天呀,讓錢主任和他姐夫去烤烤火,可不能進山一趟,給弄感冒了,是吧?”
周鐵鎮(zhèn)聽完點頭。
他不再耽擱,大手一揮:“那咱們走!”
錢進說道:“哎哎哎,我也進山。”
陳壽江說:“我更得去,別的不敢說,砍樹伐木這活我在行。”
錢進介紹說:“我姐夫是在東北林場長大的人,他的工作就是伐木!”
周鐵鎮(zhèn)聞言肅然起敬:“哦喲,這是來專家了。”
陳壽江哈哈笑:“這個不謙虛啊,砍樹我算是半個行家,走,去山裡轉(zhuǎn)轉(zhuǎn)。”
他衝錢進說:“自從回城,我就再沒進山,可把我給憋壞了!”
說著他扛起了一把開山大斧,率先大步流星,朝著白雪皚皚、松濤陣陣的後山走去。
周鐵鎮(zhèn)不甘人後,他踏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也衝了上去。
其他扛著油鋸、繩索、斧頭的小夥子和壯漢,更是緊緊跟上他們的腳步。
陽光燦爛。
強壯的身影在積雪的山坡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一羣人以周鐵鎮(zhèn)爲首,如同一支支出鞘的利刃,迅速沒入了山腳下那片茂密而寂靜的針闊混交林。
樹林邊緣的積雪被他們踩得咯吱作響。
錢進追在後頭。
很快,林子裡就傳來了“嘎吱嘎吱”的踩雪聲、樹枝被折斷的脆響。
然後僅僅過了片刻,一聲刺耳的轟鳴聲響起。
冬日山林的寂靜,就此被打破。
“嗚——嗡!!!”第一臺油鋸啓動了!
緊接著,“嗚——嗡!!!”第二臺也加入了轟鳴!
這不再是開荒時那沉重而堅韌的“鏗鏗”聲。
這是工業(yè)力量對自然造物的無情切割。
錢進不懂選木頭,但陳壽江很懂。
他確實從小就跟林木打交道,很清楚什麼木頭適合做什麼東西。
於是,在他標記下週鐵鎮(zhèn)帶著幾個小夥子熱火朝天的幹了起來。
油鋸引擎狂暴的咆哮聲和高速鏈條瘋狂啃噬堅硬木材的尖利摩擦聲,瞬間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可擋的聲浪,猛烈地衝擊著在場衆(zhòng)人的耳膜,也衝擊著他們的心靈。
這對大自然來說著實不公平。
很多松木生長了五六十年纔有了一人合抱的規(guī)模,如果用斧頭砍伐,這種大樹一個人得砍伐一天。
然而油鋸出手,只消半個小時它就倒下了。
緊接著一羣壯漢圍上去,斧頭,砍刀,單人鋸,他們操持這些傢伙對著樹枝動手,將一棵茂盛樹木給削成了光桿。
往林子深處去,油鋸還在轟鳴:
“嗚——嗡!!嗤嗤嗤嗤——!”
鋸鏈瘋狂撕咬樹幹的聲音持續(xù)不斷地傳來,伴隨著樹幹內(nèi)部纖維斷裂時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噼啪”悶響,木屑如同金色的血液般噴濺而出。
“嗬!一、二、三!加把勁!倒——!”周鐵鎮(zhèn)粗獷的號子聲如同戰(zhàn)鼓,穿透了油鋸的轟鳴,清晰地傳來。
“轟——隆——咔啦啦啦!!!”
又是一棵高大的樹木應(yīng)聲而倒。
沉悶的巨響在山谷間久久迴盪,驚動了好些麻雀之類的留鳥亂飛。
巨大的樹冠砸在雪地上,積雪四濺,又驚起遠處林間一些寒鴉。
錢進目送它們離去。
凜冽的山風捲著雪沫在山裡呼嘯,本來只有清新味兒,如今帶上了松脂被鋸開後的那股辛辣甚至有些苦澀的獨特氣息。
陳壽江跟虎入山林一樣自在,他使勁呼吸,笑道:“就是這個味,這下子可對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