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鋪裡仍然瀰漫著寂靜，四角飛檐上有著碎石濺落般的細響。櫃檯裡的花依然露出一點細弱的綠，看去對那一點點透入窗中的陽光十分渴望。柒柒和金串兒曾經見過的人還是隱身在暗影中，但仍然有哪裡不同，除了已經緩緩走進櫃檯裡的人擁有著僵硬的姿態，除了他臉上包裹的布條。金串兒仔細聽了聽，才發現原來裡間已經死寂一片，消失了上次夢一般若有若無的聲響，可只是因爲它嗎？

“你怎麼了？”柒柒並沒有上前，只是遠遠地問道，臉上帶著關切的神色。而櫃檯後的人在擡眼看清柒柒和金串兒的瞬間呆住，許久動也不動，直到舉著手鐲的金串兒手腕痠痛才緩緩搖頭，並未言語，只是發出幾聲苦笑。隨後，他伸手想要取過金串兒手裡的手鐲，但金串兒將手鐲死死握在手中。櫃檯後的人疑惑地看了看她，愣了一瞬後竟從櫃檯後走出，拿起門板便要打樣。

“你的名字或者真相，不然你今天可是永遠不會打烊的。”金串兒幾步繞過橫在身前的門板，晃著手中的手鐲說道。她盯著那個連看也未看手鐲的人，幾條蜈蚣從金串兒袖中悄悄探出頭，瞪著血色的眼睛，彷彿隨時準備撲上去。那人的耳朵動了動，而後重重地吞了一口口水，但此時後堂忽然響起極細微的聲響，就像一柄利器慢慢劃過地面。那人聽了這聲響神色頓時變得黯然，他只搖了搖頭，無精打采地向金串兒伸出手。

金串兒自然惱怒地縮回手，可正在這時圍繞在當鋪四周的安靜忽然被喧鬧打破，窗戶被不知從何而來的風撞破，不屬於當鋪的吼聲頓時涌進來，水一般將當鋪淹沒。一道人影瞬間掠過金串兒身前，同時她手中的手鐲不翼而飛，金串兒詫異地看著四周亮得灼目的刀影，不知爲何那人在此時反倒變得如此執著剛剛他一直不聞不問的手鐲。只見那人安靜地站在櫃檯後，雙眼望著刀影背後的遠方，櫃檯上收拾得極爲乾淨，只留下晶瑩剔透的手鐲閃耀著眩目而濃烈的紅。

“小人，認罪。”

門外刀影之中的華服大員走進當鋪時，那人才收回遠望的目光，走出櫃檯恭謹地跪下，而金串兒和柒柒也在他發出聲音的剎那驚呆，這不是之前他們遇見的人，而是那個揹著女孩走出小巷的青年。

然而柒柒和金串兒沒有機會再問，威風八面的大員來到他們面前，神色十分嚴肅地作揖，他就是託他們到當鋪來的人。

“吾上書直諫，以魔族事。上反發至邊疆，以眼見爲實。今得二位俠士，人贓俱獲，當可勸上歸善，不受佞人蠱惑！吾名彰仁，日後若能用到，儘管來尋我便是！”大員再拜，恭敬地從袖中取出一隻香囊，臉上卻多了幾分不屑，“此物乃國師親贈，言可僻邪，然吾向不信神鬼之說。俠士方外之人，銀錢多有不敬，此物於俠士或者有用，就贈予俠士。”刀光劍影之中，柒柒沒有猶豫太久就將香囊隨手接下，順口問了一句：

“大人，不知國師是何人？”

“他來歷不詳，滿朝之人只知他名喚衝銳，但皇上卻十分信任他。”

衝銳……柒柒忽然覺得之前的荷塘、水牛和有花的籬笆頓時再也沒有了痕跡。天下很大麼？竟然這樣毫無預兆地傾瀉在他的命運中。就像本已躍上龍門的魚發現自己只是落進了另一片池塘一般，柒柒忽然覺得透不過氣。多虧彰仁敏銳，發覺了柒柒的異樣而令軍士將他和金串兒送出城去，柒柒幾乎立刻就答應了，他拉著金串兒迫不及待地走出當鋪，可到底還是聽見了一句：

“大人，此事都是小人一人主謀，與他人無干！”

那人鬆了一口氣似的，尾音幾乎聽不見可又悠長，像有千言萬語凝在喉間。他不想說，但又想沒有說出的話響在人心裡。那聲音變成一隻手在柒柒心上招搖卻沒有觸碰他，終究讓他的心中四處迴盪著不安——那青年本是想救他和金串兒的，只是沒有料到柒柒和金串兒纔是爲他送葬的人！

軍士一面送二人出城一面幸災樂禍地念叨著柒柒和金串兒送去當鋪的手鐲來自魔界，達官貴人私下很是流行，據說醒神益壽再好不過。那種成色只要得了一個，一輩子也不愁吃喝。但皇上相信國師之餘還稍有顧慮，明令禁止此物流通。因此大人才隨身帶著此物，想借此引出魔族的真面目，當真是神機妙算！

一路說到城門軍士才意猶未盡地止住話頭，拱了拱手轉身就向城中走去，而幾乎已經被軍士感染了一些歡樂的柒柒忽然覺得天色毫無預兆地暗下來。隱藏在城門磚縫裡的冷氣慢慢滲出，將本就斑駁的城門染得猶如鬼門關，只要走出，就到了人間。

如此之近的安寧令柒柒安靜下來，記起了許多在匆忙中忘記的事，它們海浪一樣在柒柒心中起落，最後只剩下他對一個女孩轉身的瞬間。柒柒從未想過他能救天下，即使冀之門的力量在他體內。頭頂的蒼空離他太遠，所以他總是隻看到與他有關的愛。那個轉身的瞬間，他從未將之歸咎於自己，這是命運。但現在要第二次將自己的命運扯離嗎？他幾近能聽見扯動命運之線的聲音，那是令人膽戰心驚的斷裂聲，在心上剛剛出現的空白中迴盪著永遠失去的恐懼。

“金串兒，我們、我們……”柒柒以目光詢問金串兒，或許他身上的託付可以幫他不再猶豫。

“金串兒想看星星，城外的天空有許多星星！”金串兒狡黠地將最後一個“星”字讀成了“心”，“金串兒出發時說人各有命，可心裡難免怨恨上蒼。現在從你身上知道該來的終究會來，命運在天上，我們只負責發出自己的光芒。我想陪你讀你的命運，或許是我太好奇。”

“嗯。”柒柒點點頭，那一戰後第一次坦然地望著頭頂的天空和夜色中顯得有些模糊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