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時光就沉澱在它曾在的地方，只是物是人非。洛炆擡頭看著面前如同饕餮黑石崖一般的排排石洞，淚尚未涌出已然冰冷。也許他們早就不是從前的混沌族人，也許他們很喜歡現在的樣子，也許他們當年只是逢迎爺爺，沒有人會記得頑劣的、只是臨危受命的族長。
洛炆壓制許久的踟躕終於爆發，如果這土地不再需要他，他爲何要踏足這裡？他輕輕挪動腳步，不想旁邊一塊巖石上忽然滾下大量泥沙，一個人的輪廓從泥沙中浮出，那人邊緩緩活動著四肢邊睜開被泥沙糊住的眼打量著他，雙眼深邃而睿智。
“饕餮……饕餮的戰力果然驚人。”洛炆的臉上迅速浮起笑容，可仍然瑟縮了一下。他避開那人的眼睛，假作只是路過，慢慢向前走去。
“你錯了……”洛炆身後，那人吐出滿口泥沙，“我們感恩而羞恥地領受了饕餮的恩德，但我們的名字是混沌。我們可以將最肥的獵物和尚未成年的幼子獻給饕餮，可絕不會成爲饕餮。”
“那麼我爲我的無知道歉。”洛炆低下頭，不知道該如何解開開心與心痛的糾纏，“但即使你們保留混沌之名，仍然可以與饕餮……”
“跪下！”洛炆話未說完，那人忽然一聲低吼，飛快地在洛炆身上胡亂塗了許多泥沙後將他按在地上。洛炆正不明所以，一雙腳已經來到他面前，毫無起伏的聲音在他們頭上響起，充滿莊嚴和光明。
“你們流離失所，依靠饕餮活到現在。但饕餮仁慈，絕不會拋棄你們中任何一人。你們儘管骯髒，饕餮仍然會爲你們帶來純淨的水……”一股冰冷的水流落在洛炆頭頂，寒意沿著他的驚愕傳遍他全身。這是很久之前對戰敗部族奴隸的禮儀，饕餮竟至如此！
“喝掉水……”身旁的人以極細微的聲音對洛炆耳語，“否則你直到下次滿月只能乾渴！”
“可是……”洛炆想要開口，但聲音已經嘶啞。冷水混合著泥沙在嘴邊蔓延出極澀的滋味，如同一根根冰刺鑽入心中，麻木的冷。疑問？憤怒？有什麼會比眼前的無情？
“我曾聽聞過很久前族長與饕餮族長涯拓有過約定。可即使如此，在他們眼中，我們仍舊是戰敗者。魔族與天掙命而活，附屬者哪裡值得珍惜？”那人好似混不在意地摔落頭頂的泥團，小心翼翼地將水收集在一片已經有些發黃的葉子中，伸手拉了拉洛炆的胳膊，“你是遊歷至此的嗎？隨我一同去看看族中最後一位老人。”
“最後一位……我……離開的太久……”洛炆僵硬地隨著那人前行，愧疚隨著腳步一點點滲入久違的土地。
“可不是，最後一位了。”引領洛炆的人似乎沒有聽到洛炆後面的話，只是搖搖頭，“炆……他也許已經拋棄了我們，也許已經死在人間。沒有人怪他，即使他死去我們也會召喚他的魂靈，就算只是路過。”陰影覆蓋了那人閃爍的眸，他們已經來到一處安靜但舒適的洞穴中。那人放開洛炆，十分熟悉地跪在躺臥在石牀上的年老魔族身旁，將手中的水慢慢滴入他口中。可水實在太少，儘管那人竭盡全力不令水浪費，年老魔族的嘴脣仍然在開裂，血不斷滴落又幹涸。
“遊歷者，相信你已經看出他已經快要逝去。但他仍然是混沌的驕傲，因爲他曾經與族長一同對抗過九嬰，而我們可能終身安逸至死。如果你還記得你幼時魔族教導你的一切，你應當知道，我們所受的折磨究竟是什麼！而我們爲何仇視現在的饕餮！”那人站起身，十分有禮地站在門口，似乎打算送客，“現在你可以啓程，我們希望你記住的，是混沌。”
“混沌，無目而自由……我們的心，永遠與長空同在！”洛炆不理會那人的彬彬有禮，忽然大聲吼道。他揮開那人，來到年老魔族身邊，以鋒利的刀刃引導自己的血流入年老魔族口中，“爺爺不在了，我還在。隨你們怎樣看我，隨其他部族怎樣嘲諷，我的每一滴血，都會爲混沌而流！可是……如果你們很幸福，你們會需要我嗎？”
“不會，少主。”年老魔族推開洛炆的手，“魔族不會和凡人一樣婉轉，儘管人世間和魔族的部族沒有什麼不同。饕餮就因爲和如今的凡人太相近而腐朽，魔界的起伏中你站在浪尖，炆，我們再次將生命交在你手中。你因是你而閃耀，因時勢而看得更遠。我告訴你這些，因爲希望你帶領我們走的平穩。”
“那麼你們真的是了……”洛炆眼前開始模糊，他忽然發現掉落在身邊的刀刃變成了綠色，而那刀原本是放在年老魔族身旁的。
“我不想你剛剛回來就面對死亡……炆，小仁也不會希望你如此……”年老魔族撫摸著伏臥在他身旁的洛炆，喃喃低語道。而洛炆的心猛然一跳，一張笑臉如刀般颳去了記憶中最後一點模糊，過去的一切飛速在心中流轉，痛從開始就無力抵抗，而另一個名字在快的幾乎看不清的回憶碎片中浮起。
“涯……拓……”洛炆幾乎有些慶幸刀刃上的魔藥，否則他也許早就失去意識，再也無法明白那些魔藥的主人就在身旁。一直站在他身旁、引他來此的人抿了抿嘴，輕輕揭掉了臉上掩飾用的傷疤，露出仍然俊秀可已經更添幾分棱角的臉。
“我以這些魔藥證明我的存在，洛炆。我早就失去了我的土地，已經不配被稱爲饕餮的族長。幸而我沒有辜負朋友的囑託，帶領他們隱忍等到了你，也幸而你還沒有失去征戰的勇氣。現在我該回到我應在的地方，我身爲奴隸時的所飲的每一滴水，都來自那裡。”涯拓的笑容淺淡，可卻重重抱緊洛炆。洛炆顫抖著，想要拉住他，可只能摸到他尚未滑出洞穴的影子。
“想看清我，就用你征戰的手打開饕餮的大門。我發誓會活著等候你的到來，我們是血肉之軀，我想我們該活在以自己血肉鑄就的這個時代，而不是成爲後代漠然參觀的石像，即使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