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柳五兒出園子,寶玉將王夫人恭恭敬敬送過了沁芳亭,自己回,只見襲人等人在那裡垂淚。
去了心上第一等的人,寶玉豈不傷心,便倒在牀上也跟著哭了起來。
襲人知道在寶玉心中,晴雯纔是第一等的大事,這時候便推寶玉起來,勸道:“這時候便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剛剛柳五兒出去,我都已經交代她了。晴雯的病,自有五兒張羅照管。她這一出去,淨心養幾天。你若果然捨不得她,便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太太,將她慢慢叫進來也不遲。”
寶玉乍一聽覺得有理,可是再想想,又垂下淚來,說:“五兒必是個妥當的,可是晴雯自幼上來嬌生慣養,何嘗受過半點委屈。連我這樣熟知她的性格,還時常衝撞她。她這一出去,五兒就算能照顧,可是還有她那醉泥鰍姑舅哥哥。這一來,就如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這日子她如何捱得過去!”
襲人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子,自管自收拾,做了半晌自我建設,才轉過身子好言好語地說:“晴雯十歲入的府,之前也是過慣苦日子的,沒有說以前能過這樣的日子,眼下反而過不下去的。再說了,五兒何等樣人,你難道還信不過麼?”
寶玉一凜,登時說:“我信得過,當然信得過?!苯又笾^道:“芳官是我看錯了她,以前總以爲她年紀小,以前過的日子又苦,所以總想著讓她日子過舒心些,過於伶俐些也無妨。可是,爲啥她竟然是這麼個性子?襲人姐姐,我不懂得看人,難道你這回也走了眼?”
襲人以前說過不少芳官的好話,到了這時,才恨不得打自己的嘴,連忙找話遮掩過去,卻聽寶玉說:“也奇了,太太今天說了好些咱們平日裡私自的頑話,這些個話,太太怎麼都知道了?又沒人走風,這可奇怪?!庇终f:“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紋來?”
襲人聽著,心內一動,連忙低頭,無可回答,因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玩笑不留心的時候,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落我們,也未可知?!?
寶玉聽了,怔怔地坐在榻上不知回答,半晌,重新躺了回去,又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我就說今年春天階下好好的一處海棠,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道有禍事,果然應在了她身上?!?
襲人聽了,忍不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著終於去了實力最強勁的一名競爭對手,心頭的暗喜怎麼也忍不住,聽了寶玉這話,更是嗔道:“瞧你這話說的。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他就算再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她。想是我要死了?!?
寶玉聽了,連忙去握襲人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兒,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來。”
襲人聽說,心裡暗喜,覺得寶玉失去了晴雯之後,總算開始懂得惜取眼前人了。
寶玉這時候坐起身子,抹乾了眼淚,對大家說:“她們幾個出了園子,我們也該想著她們實在是過好日子去了,大家都不要再傷心,將咱們自己的日子過好纔是正理?!?
裡的衆丫鬟們聽了都是答應下來。
豈料寶玉這只是穩住襲人的說辭。到了晚間,寶玉便獨自來到了后角門處,央求一個老婆子帶她到晴雯家去瞧瞧。這婆子先是百般不肯,寶玉只得塞了些錢,那婆子方將他帶了去。
到了晴雯那姑舅哥哥家裡,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口處哨,他獨自掀了草簾子要進去。卻聽裡頭一個清亮的女聲在說話,正是柳五兒的聲音。
“大夫說了,你不過是受了風,將養將養就能好起來??墒悄闳缃襁@樣水米藥湯拒不肯用的,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啊!晴雯姐姐,說老實話,你這不是病,純粹就是給氣的。回頭氣死了你,連累我在寶二爺面前,也不好交代!”
寶玉苦笑,心想,這柳五兒還是她那一貫風格,嘴皮上絲毫不饒人。不過說實在話,嘴頭不饒人的人多了去了,唯獨這柳五兒,如今還算是個活得比較好的。
裡頭晴雯重重地嗽了幾聲,寶玉聽得一陣心痛,幾乎想要衝進去,好生安慰晴雯,同時也教育一下柳五兒晴雯是病人麼,在她面前說話還請溫柔點。
誰曉得晴雯嗽了半天,憋出來一句話:“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然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可是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寶玉怎樣,如何一口咬死了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既然已經擔了這個虛名,我就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就該做個別的打算的。不料一片癡心傻意,只說是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憑空裡生出這樣的變故。”
寶玉在外頭聽著,淚水直從眼眶內砸出來,幾乎唏噓出聲。
卻只聽柳五兒的聲音又傳出來:“你既不甘心,就不該想著死。你既認定自己是個清白的,就該清白給世人看看。晴雯姐姐,我一向覺得你是個傲氣的,沒想到你只是空有一份假氣性罷了?!?
寶玉不是個蠢人,明白柳五兒是要將晴雯的生機激出來,捏著拳頭暗暗給柳五兒加油鼓勁。結果卻聽柳五兒說了比晴雯更要驚世駭俗的話出來:“寶二爺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幾時見他有真擔當過了?遇事不過是躲而已。你別看他成日裡開口就批經濟文章,閉口就說人家是‘祿蠹’,其實君臣父子他看的最重。只一個孝字當頭,他在太太面前,就連p都不敢放一個。你當初將癡心傻意都擱在他身上,纔是真瞎了眼。”
性格決定命運,只不過比較悲劇的是,寶玉的性格,決定了一連串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