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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晴雯屈死

晴雯屈死

一天,王夫人將周瑞家的叫來問:“前日到園中搜檢的事情有何下落?”周瑞家的先前已與鳳姐等人商議妥當,一字不漏回明瞭王夫人。王夫人聽完,既驚且怒,又是爲難。因爲司棋是迎春的丫頭,皆是那邊的人,只好令人回過邢夫人。周瑞家的說道:“前日那邊太太嗔怪王善保家的多事,已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她也裝病在家,萬萬不肯出頭了。況且司棋是她的外孫女兒,自己打過嘴,只好裝作忘了,等日久平復了再說。如今我們再去回覆,只怕又多心,倒像是咱們找事似的。不如直接將司棋帶去,一併連贓證都給那邊太太看了,不過是打一頓,配個人,再指派個丫頭來代替。如今白白告訴了這事,那邊太太推三阻四的,反說‘既然這樣,你太太就該自行處理,還來說什麼’,豈不是反而耽擱了?要是那丫頭瞅空尋了死,就更不好了。如今看押了兩三天,人都會有偷懶的時候,倘一時未能看住,豈不弄出事來?”王夫人仔細一想,說:“你說的也對。快些辦了這件,再辦咱們家那些妖精。”

正巧寶玉從外面進來,恰看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後面跟著的人抱了些東西,便知此去再難回來了。因聽聞了上次的上夜之事,再加上晴雯的病自那日後加重,想問明緣由,晴雯又不說是爲何。前兒又見入畫已被趕離,今天見司棋也要離開,不由得如失魂落魄一般,連忙攔了下來,問道:“這是要往哪裡去?”周瑞家的等都知寶玉平日的行爲,恐怕嘮叨生事,便笑道:“不關你的事,快唸書去吧。”寶玉笑道:“好姐姐們,暫且停一停,我有道理可講。”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許多拖延一時,又有什麼道理要說?我們只知道遵太太的吩咐,管不了那麼多。”

司棋看見寶玉,拉住他哭道:“她們做不了主,你好歹替我求求太太去!”寶玉也不禁傷感,流著淚說:“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事,晴雯也氣得病重了,如今你又要走。都走了,這如何是好?”周瑞家的不耐煩地對司棋道:“你如今已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現在就打得你了。別想著往日有姑娘護著,任你們胡爲。越說你還越不好好的走了,現在倒和小爺們拉拉扯扯的了,像個什麼樣子!”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拽著司棋便走了。

寶玉怕她們去告狀,只得拿眼瞪著她們,看她們遠去,這才指著背影恨道:“真是奇怪!怎麼這些人,只要一嫁了漢子,沾染了男人的氣味,便這樣混賬起來,簡直比男人更可恨了!”守園子的婆子聽了,也不禁覺得好笑,說道:“這寶二爺,不知道說的是些什麼,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這些話,叫得人又可氣又可笑。”便問道:“依你說,凡女孩兒個個都是好的,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確是,確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我們糊塗不明白,倒要請問請問你。”

正要問時,只見另幾個婆子走來,說道:“你們小心點,傳齊了人到園裡伺候著,太太此刻正親自來園裡,正在那邊查人呢,只怕還要查到這裡來呢。”說完,又吩咐道:“快叫怡紅院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候著,領他妹妹出去。”又說道:“阿彌陀佛!今天老天開了眼,將這個禍害妖精退去了,大家清淨多了。”寶玉一聽此話,料想晴雯也保不住了,早也飛似的趕過去。

等寶玉到了怡紅院,一羣人早已在那裡了,王夫人坐在屋裡,一臉怒氣,見到寶玉也不搭理。晴雯四五天水米未進,十分虛弱,如今卻被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地,由兩個女人攙起來去了。王夫人下令:“只許她把貼身衣物帶走,剩下的,好衣服都留下,給好的丫頭們穿。”

又下令再把這裡所有的丫頭們都叫出來,一一察閱。原來王夫人自從那日發了怒氣後,王善保家的便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和園裡不睦的人,也隨機趁便,傳了些話到王夫人耳中。王夫人都記在了心裡,只因節日期間有事,這才忍了兩天,今天特地親自來閱人,一來爲晴雯的事猶可,二來因爲竟有人指寶玉爲由,說他如今大了,已曉人事,都因屋裡的丫頭們不長進,教導壞了。因這話傳得更比晴雯一人較甚,於是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的、做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檢閱了一遍。

王夫人問:“誰和寶玉是同一天生日的?”本人不敢答話,老嬤嬤指一丫頭道:“這個蕙香,又叫做四兒的,是和寶玉同一天生日。”王夫人仔細看了一眼,雖然比不上晴雯的一半,卻也有幾分水靈清秀;看她的行爲舉止,聰明勁顯露出來,且打扮也有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她背地裡說,‘同一天生日的就是夫妻’。這可是你的話?你料想我隔得遠,都不曉得吧?要知道我身體雖不大好,心耳神意卻時時都在這裡。難道我只一個寶玉,就這樣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四兒見王夫人竟說出她平日和寶玉說過的私語,禁不住紅了臉,低頭落淚。王夫人立即下令:“也將她家人叫來,快領了出去配人!”

王夫人又滿屋子裡搜檢寶玉的東西,只要是稍有些眼生的東西,一律命收的收,卷的卷,差人拿去自己房中了,說道:“這才幹淨了,免得旁人口舌生非。”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都得小心!往後若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決不輕饒。只因叫人查看過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過了今年,明年全部給我搬出園去心淨。”說完,茶也不喝,又帶領衆人往別處閱人去了。

且說寶玉以爲王夫人不過是來搜檢搜檢,沒什麼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起來。所責罰的事,不過是平日的戲談言語。雖心裡恨不得一死,但正值王夫人盛怒,也不敢多說一句,多動一下,一直跟送王夫人到了沁芳亭。王夫人命他:“回去好好念念書!明兒再仔細問你。剛纔已經發下恨了。”寶玉聽完,這纔回轉,一邊走一邊想:“是誰這樣犯舌?況且這裡的事也無人知道,怎麼就都說著了?”想著,走進院來,只見襲人在那邊落淚;況且去了心上第一等的人,豈不更傷心?便也倒在牀上哭起來了。

襲人知道他心裡別的事還好說,惟有晴雯是第一大事,便推著他勸道:“哭也沒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吧,晴雯已經好了,她這一回家去,倒可以心淨養幾天。你果真捨不得她,等太太氣消了,再求求老太太,慢慢地叫回來,也不太難的。不過是太太偶然聽了別人的誹言,一時氣上心頭如此罷了。”寶玉哭道:“我不知道晴雯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嫌她長得太好了,不免輕佻些。太太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物,必難安靜,所以很嫌惡她,像我們這樣粗粗笨笨的倒放心。”寶玉道:“這也罷了,如何連咱們私自玩笑話也知道了?又沒有外人走漏風聲,這倒奇怪!”襲人道:“你平時哪裡會忌諱,一時高興,就不管旁邊有人沒人了。我也曾向你使過眼色,遞過暗號,被那外人知曉了,你也不覺。”寶玉道:“怎麼每個人的不是,太太都曉得,單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

襲人聽他如此說,心裡一動,低頭半晌,不知道怎樣回答,便笑道:“是啊。就是我們,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孟浪之處,怎麼太太竟不知曉呢?想是還有其他事,等處理完了,再打發我們,也不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善賢之人,她兩個又是你陶教出來的,哪裡會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還小,過於伶俐,不免倚強壓倒了人,叫人討厭。四兒是我害了她,還是那年我和你吵嘴的那天起,叫上來做些細活,不免奪佔了地位,所以有今天。只有晴雯也和你一樣,從小兒從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然她長得比別人強些,但也沒什麼妨礙之處;只是她性情爽利,口舌鋒些,倒也不曾得罪你們。想來她是長得太好了,反而被這好所累。”說完,又哭起來了。

襲人細想此話,心疑寶玉有懷疑她的意思,不好往前再勸,便嘆道:“天知道吧。此時也查不出人來,白哭一會兒也無益,還是養好精神,等老太太高興時,回稟清楚了,再將她要進來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也不用虛寬我的心。等到太太平復了,再看勢頭去要時,也不知她這病等不等得了。她自小進來嬌生慣養,何嘗受過一天委屈?連我知道她性情的,也時常衝撞了她。她如同一盆抽出嫩尖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況且又是這一身的重病,肚子裡一肚的悶氣。她又沒個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這一去,一時也不會習慣的,哪裡還能等些時日?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她一兩面了。”說完,越發傷心起來了。

襲人笑道:“你可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偶然說了句略妨礙些的話,你就說是不利之談,你現在好好的咒她,是應該的了?她即

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如此的。”寶玉道:“不是我隨口咒她,今年春天便有了兆頭的。”襲人忙問有何兆頭。寶玉道:“這臺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事出有異,果然應在她身上。”襲人一聽,又笑了起來,說道:“我如果不說,實在撐不住,你也太婆婆媽媽了。這樣的話也是你讀書的男人說出的?草木怎麼又關係起人來了?即便不是婆婆媽媽的,也是個呆子了。”寶玉嘆了口氣道:“你哪裡知道,不僅草木,就是天下之物也都是有情有理的,和人一樣,遇到知己,便是非常靈驗的。若以大題目比方,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的柏樹,嶽武穆墳前的松樹。這些都是堂堂正大,隨著人的正氣,千古不磨的東西。世亂時衰萎,世治時繁榮,千百年來,枯而復生數次,這難道不是兆應麼?若以小題目來比,也有楊太真沉香亭中的木芍藥,端正樓的相思樹,王昭君冢上的草,不是也有靈驗的?所以這海棠也是因爲人之將亡,所以先就死了半邊。”

襲人聽了這番癡話,覺得又可笑又可嘆,便笑道:“這話越發說到我的氣頭上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你這番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物來。還有,她縱使再好,也不在我的次序之上。就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還輪不到她吧。想來是我要死了。”寶玉聽了,忙捂住她的嘴,勸道:“這是何苦呢!一事未完,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別再提這個,免得弄得去了三個,又捎上一個。”襲人聽了,心下暗喜:“若不這樣說,你可會沒完沒了了。”

寶玉道:“從今以後,不要再提起,就當她們三個死了,只有如此。況且也曾有過死了的,我也沒怎麼樣,此其一。如今就說現在的,還是將她的東西,只能瞞上不瞞下的,悄悄打發人送出去給她。再將咱們平時積攢下來的錢,拿一些出去給她養病,也是你姊妹相處了一場。”襲人聽說,笑道:“你太把我們看得小器又沒心了。這話還用你說!我早已將她平時所有的衣物,通共打點好了,都放在那邊。如今白天人多眼雜,又恐再生是非,便暫且等到晚上,悄悄地叫宋媽給她傳出去。我攢下的一點錢也給她去吧。”寶玉聽了,感激不已。襲人笑道:“我原本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難道連這一點現成的好名兒還不會買來嗎?”寶玉聽她點出他剛纔的話,忙賠笑著撫慰了一番。晚上,果然密遣宋媽送衣物出去。寶玉將一切人都支配了,獨自得便,走出后角門,央求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看看。這婆婆先時百般不肯,只怕被人知道。無奈寶玉死活央求,又給了她些錢,那婆子這才帶了他來。

這晴雯是當日賴大家花銀子買的,那時才十歲,還未留頭。因爲常跟著賴嬤嬤進來,賈母看她長得伶俐標緻,十分喜歡,所以賴嬤嬤孝敬了賈母使喚,後來又派去寶玉房裡。這晴雯剛來時,並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一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淪落在外,所以請求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在賈母面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子大,卻也並不忘舊,所以將她姑舅哥哥收買進來,還把家裡的一個女孩子許配給他。成了親後,誰知她姑舅哥哥一朝安身,就忘了當年流落之時,任意酗酒,家小都不顧了。而今晴雯就只有這一門親戚,所以出來後就住在他家。此時,家裡只剩下晴雯一個人在外間房內趴著。

寶玉叫那婆子在院門外放哨,自己掀了草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蓆土炕上,幸好衾褥還是以前的。心內不知如何纔好,便上來含淚輕輕拉她,悄聲喚了兩聲。這時晴雯又因爲受了風寒,又受了她哥嫂的辱罵,病上加病,咳嗽了一天,剛剛纔朦朧睡了。忽然聽到有人喚她,勉強睜開星眸,看見是寶玉,驚喜交加,悲痛交織,忙一把死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晌,這才說出半句話來:“我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說著,又咳個不停,寶玉也哽咽說不出話。

晴雯道:“你來得正好,先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個人都叫不著。”寶玉一聽,忙拭淚問道:“茶放在哪裡?”晴雯道:“那爐臺上的就是。”寶玉一看,那裡雖有個黑沙吊子,卻不像是個茶壺。只好到桌上拿了個碗,也又大又粗,不像是個茶碗,還沒拿到手中,便先聞到一股油羶之氣。寶玉只好先拿水洗了兩次,再用水汕過,這才提起沙壺倒了半碗。一看,絳紅色的,也不太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吧;這就是茶了,哪裡比得上咱們的茶。”寶玉聽了,自己先嚐了一口,並無清香,也無茶味,只一股苦澀略有茶意而已。嘗完了,這才遞給晴雯,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口氣都灌了下去。

寶玉看得難受,流著淚問道:“你有什麼想說的,趁現在沒人,快告訴我。”晴雯嗚咽道:“還有什麼可說的!如今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有一日是一日。我已知道不過三五天的光景,我就好去了。只有一件,我死都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過你,爲何一口咬定我是狐貍精!我萬萬不服。如今既已擔了這虛名,而且將死,不是我說句後悔的話,早知今日,我早該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以爲大家橫豎是一處的。不想平空生出這一節話來,弄得有冤無處訴!”說完,又哭了起來。

寶玉拉住她的手,只覺得瘦如枯柴,腕上仍戴著四個銀鐲,便泣道:“先卸下這個來,等病好了再戴吧。”說完,便給她卸了下來,塞在枕頭下。又說:“可惜你這兩個指甲,好不容易長了二寸長,這病好了,又損好些。”晴雯擦了淚,便伸手取過剪刀,將左指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剪下,又伸手向被子裡,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與指甲一同交給寶玉道:“這個你收下,以後見物如見我一般。快將你的襖兒脫下來給我穿。我將來在棺材裡躺著,就像還在怡紅院裡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行,只是我已擔了虛名,也無可奈何了。”寶玉聽了,連忙寬衣換好,收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若她們看見了要問,也不用撒謊,就說是我的。反正已擔了虛名,也不過如此了。”

一語未完,只見她嫂子笑嘻嘻地掀簾進來,說道:“好啊!你們倆的話,我都已聽到了。”寶玉央求道:“好姐姐,千萬照看她這兩天!我現在去了。”說完出來,又告知晴雯。二人不免依依不捨,少不得一別。晴雯知道寶玉難去,便用被子矇住頭,不再理他,寶玉這纔出來。

寶玉發了一個晚上的呆。等到催促他睡下,襲人等丫頭也都睡下後,聽寶玉在牀上長吁短嘆,翻來覆去,直到三更以後,才漸漸地安穩了,略有鼾聲,襲人才放了心,也就朦朧著躺著。沒半盞茶的工夫,只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睜了眼,連聲應答,問:“做什麼?”寶玉因要喝茶。襲人忙下牀,往盆裡蘸過手,從暖壺中倒了半盞茶來喝了。寶玉笑道:“我近來叫習慣了她,倒忘了是你。”襲人笑道:“她剛來時,你也曾在睡夢中叫我,半年後才改過來。我知道晴雯人雖然去了,但這兩個字是去不了的。”說完,大家都臥下了。

寶玉又翻轉了一更,至五更才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面走來,仍是往日面容,進來笑問寶玉道:“你們好好過吧,我就從此別過了。”說完,轉身又走。寶玉急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了。襲人只以爲他習慣了亂叫,卻見寶玉流著淚,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什麼話!你就知道胡鬧,被別人聽到,有什麼意思!”寶玉哪裡聽得進去,恨不得此時天就亮了,好差人去問信。

等到天亮時,就有王夫人房裡的小丫頭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實時叫醒寶玉,叫他快洗臉,換了衣裳就來,今兒有人請老爺尋秋賞桂花,老爺因爲喜歡他前些日子作的詩好,因此要帶他們去。’這都是太太說的,一句話沒錯。你們快通報去,立即讓他來,老爺還在上屋裡等著他們喝麪茶呢。環哥兒已去了,快點快點!再差一個人去叫蘭哥兒,也要這樣說。”裡面的婆子聽了,答應著,一邊穿衣,一邊開門。早有幾個人,穿好衣服,分頭去了。

襲人聽到叩院門,知道有事,急忙叫人去問,自己也忙起來了。聽見這話,忙催促丫頭舀來洗臉水,催寶玉起來盥洗,她去取衣裳。因想著是跟賈政出門,便不敢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履來,只挑那些二等成色的來。寶玉這時也沒有辦法,只好忙忙的趕來。賈政在那裡喝茶,見了他十分喜悅。寶玉也行了省晨之禮。賈環賈蘭二人也見過寶玉。賈政命坐下喝茶,向環、蘭二人說道:“寶玉讀書不如你們兩個,但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都不如他。今天前去,不免要勉強你們做詩。寶玉須聽好便幫助他兩個。”王夫人等從來沒聽見這樣的評語,直覺得是意外之喜。

一時間,待他父子二人等離開了,正想到賈母這邊來時,芳官等三個的乾孃走來,回道:“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後,就瘋了似的,茶飯不用,拉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的,又說要剪了頭髮做尼姑去。我只當她們小孩子一時出去不習慣,不過兩三日便好了。誰知越鬧越大,打罵也不怕了。實在沒有辦法,所以來請求太太,要麼就依了她們做尼姑去,要麼教導她們一頓,賞給別人做女兒去吧,我們也沒這福氣。”王夫人一聽,怒道:“胡說!哪裡由得了她們,佛門也是輕易給人進去的?每人打一頓,看她們還鬧不鬧!”

此時,因爲八月十五日時,都有各廟裡的尼姑送來供尖之例,王夫人曾在十五日,留下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圓信住幾日,至今沒有回去,聽說了這事,巴不得再拐兩個女孩子回去做活使喚,便都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之家,因爲太太好善,所以感動得這些小姑娘們也是如此。雖說佛門之地輕易不讓人進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願,原是一切衆生,無論雞犬,都要度它,只是迷人不醒。若真有善根,能夠醒悟,即可以超脫輪迴。所以經上所寫有虎狼蛇蟲得道的也不少。如今這三個姑娘,既無父無母,離家又遠,她們既經歷了這富貴,又想起從小命苦,入了這風流行次,知道將來終身會怎樣,所以願意苦海回頭,出家修來世,也是她們的高意。太太不要阻了這善念。”

王夫人原本是個好善的,如今聽了這兩個柺子的話,十分近情理,況且近日家中多變故,又有邢夫人遣人來知會,說明日接迎春回家去住兩日,以便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來求說探春的事,心緒煩亂,哪裡還有心思在這些小事上。既然聽了這番話,便笑道:“你兩位既這樣話,就帶了她們做徒弟去,怎樣?”兩個姑子聽了,口內念道:“善哉善哉!若果真如此,你老人家可是陰德不小。”說完,稽首拜謝。

王夫人道:“既如此,你們問她們幾人去。若是真心,立即當著我拜了師父離去吧。”三個乾孃聽了,果然帶她三人前來,王夫人再三詢問,芳官三人說是主意已定,便與兩個尼姑叩了頭,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她們心意決斷,知道不可用強,便命人取了些東西賚賞了她們,又送了兩個尼姑禮物。自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信,分別出家去了。

兩個尼姑帶著芳官等人出去後,王夫人便到賈母處來省晨,見賈母高興,便趁機回道:“寶玉屋裡有個叫晴雯的丫頭,如今也大了,而且這一年裡病不離身;我見她比別人分外淘氣,又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多天,叫大夫來看,說是女兒癆,所以我趕著叫她出去了。若是養好了,也不用再叫她進來,就賞她家配人去吧。再有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她們出去了。一來她們都會戲,嘴裡沒個輕重,只會瞎說,女孩兒聽了如何了得?二來她們既唱了些戲,白放了她們是應該的。況且丫頭們太多,若有說不夠使喚的,再挑幾個上來也是一樣。”賈母聽完,點頭道:“這也是正理,我也想如此呢。只是那晴雯丫頭我看著甚好,怎麼就這樣了呢。我的意思是,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都不如她,將來只有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誰知竟病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的人原是不錯,只是她命裡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話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難免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麼是沒有經驗過的。三年前我就留心這件事。先取中了她,我便留了個心眼。一眼看去,她雖處處比人強,卻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唯有襲人第一。雖有賢妻美妾之說,但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些的好。就說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但放在房裡,也算是一二等的了。況且她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的淘氣。只要是寶玉十分胡鬧的事,她都死勸。如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也錯不了,我便悄悄地把她丫頭的月分錢停了,我的月分銀子裡批出二兩銀子給她。不過是讓她知道,越發學好小心的意思;之所以沒有明說,一來寶玉年紀尚小,恐老爺知道了說耽誤了讀書,二來寶玉再自以爲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說他,反而縱性起來了,所以直到今天,才向您回明。”

賈母聽了,笑道:“原來是這樣,如此更好。襲人本來從小不多言語,我只說她是個沒嘴的葫蘆。既然你深知她品性,豈有什麼大錯誤的。而且你不明說給寶玉更好。大家先別提這事,只要心裡知道就行了。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勸他不過來,也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正常,只有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讓人難懂。我也爲此擔心,每每冷眼查看他。喜歡和丫頭們鬧,我以爲他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之事了。然而細細查試,竟不是爲此。豈不奇怪麼?想必是個丫頭,投錯了胎不成?”說著,大家都笑了。王夫人又回了今日賈政對寶玉的誇獎,又如何帶他們去逛,賈母聽了,更是歡喜。

寶玉回來後,將兩個小丫頭叫到假山石後,問她二人道:“自我離開後,你襲人姐姐有沒有打發人去看晴雯姐姐?”有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去看了。”寶玉道:“回來有沒有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天早起時,就閉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不能出聲兒,只有呼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晚上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叫了一晚上的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了?”小丫頭子道:“沒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真糊塗,想必沒有認真聽。”

旁邊一個小丫頭很伶俐,叫寶玉如此問,便上來道:“她是真糊塗。”便對寶玉說:“我聽得很真切,還親自偷跑去看了。”寶玉聽了,忙問:“你怎麼能親自看去了?”小丫頭回道:“我想晴雯姐姐平日與別人不同,對我們都極好。如今她受了委屈出去,我們沒有別的辦法救她,只有親自去看看,也不枉平時疼了我們。就是被人知道了,回過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意的。所以我拼著挨一頓打,偷著去看了看。她平生爲人聰明,至死如此。她因想著那幫俗人不好說話,所以只閉目養神,見到了我,才睜開眼,拉著我的手問:‘寶玉去了哪裡?’我告訴了她。她嘆氣道:‘不能再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他回來見一面,豈不完成了心願?’她笑道:‘你不知道。我不是死,只如今天上少了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寶玉得未正三刻纔到家,只少了一刻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該死的人,閻王勾取了去,只是派些小鬼來捉魂。若是遲延了一時半刻,不過是燒些紙錢就可,那些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便可多待些工夫。我如今是天上的神仙來召請,豈能捱過時間?’我聽了這些話,竟不大相信,等進到房裡,留心看了看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她嚥了氣,整三刻時,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回來了。這時間都對合。”

寶玉道:“你不知道,原是有這事的。不但有花神,一種花有一位神之外,還有位總花神。但不知是作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聽說,一時再謅不出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見景觸情,忙道:“我也曾問她管什麼花,告訴了我們,以後好供養著。她道:‘天機不可泄漏。你既然這樣誠心,我就告訴你。日後也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漏了天機,五雷會來轟頂的。’她就告訴我,她是專管這芙蓉花的。”

寶玉聽完這話,不但不以爲怪,反而去悲生喜,便指著芙蓉笑道:“此花確實需要這樣一個人去司掌。我早就料定她那樣的人,必會做出一番事業的。雖超出苦海,卻從此不能再見,也難免傷感思念。”又想道:“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拜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意。”又看著那院中的香藤異蔓,仍然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變成了淒涼一般,更添了份傷感。默默走來,見門外的一條翠樾埭上也半天無人往來,不像當年各處房中丫鬟不約而來時的絡繹不絕。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然溶溶脈脈地流去,心下想道:“天下竟有這樣無情之事!”悲感萬分之下,又想到:“走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又死了晴雯;如今寶釵也離開,迎春雖尚未離開,然連日也不見她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只怕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去了。縱有無限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去找黛玉相伴一日,回來還和襲人等廝混,只有這兩三個人,只怕是可以同死同歸的。”想完,便往瀟湘館來,偏偏黛玉也未回來。寶玉想,應當出去候送纔是,無奈傷感太甚,還是不去罷了,於是垂頭喪氣地回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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