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邊晃悠了兩天沒回家,今天我喝得格外多。
用手扶著牆壁上樓,我感覺自己彷彿行走在開著低速檔的跑步機上:樓梯變得永無盡頭,膝關節的刺痛讓牙根變得很癢。
一個清亮的聲音穿透了尖銳的耳鳴聲,讓我停下了腳步。瞇縫著眼找了好久,發現是住在對門的阿吹在對我說話。她的臉色很不好,蒼白中透著一股黑氣。
她在說什麼?我好像是聽到了,因爲我在不住地點頭,想要對她報以禮貌的微笑,但發出來的卻是嘿嘿的傻笑。
她到底在說什麼?我忘了,前一秒鐘和後一秒鐘的事情變得毫無關聯,這就是喝醉的好處。我茫然地盯著她土裡土氣的紅花棉襖,說了些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話。
“阿吹,你……你最好回家去,不然會被凍死了,就趕不上十六歲的生日了。今天真冷,你身上的花怎麼還開著……這是什麼花?分我一些,我有時也想吃幾盆花嚐嚐鮮……”
她的眼神變得黯淡了,低頭從口袋裡掏出個蘋果遞給我。昏暗的走廊裡,蘋果似乎在散發著幽幽的綠光,這一定是幻覺。
我毫不猶豫地接過來狠狠地咬了一口,酸澀的汁液沿著喉嚨流進胃裡,火燒火燎的感覺總算舒緩了一些。
我點頭向她致謝,然後掏出鑰匙想要開門。手哆嗦得厲害,半天也沒找到鑰匙孔,就在我忍不住想要狠狠地朝這個不識時務的鐵皮玩意來上一腳的時候,她從我手中拿過鑰匙,幫我開了門。我顧不上向她致謝,踉踉蹌蹌地走進臥室,倒在牀上後在天旋地轉中昏睡過去。
如果酒館的鐘是準的,那麼我這一覺睡了有五六個鐘頭。其實本來可以睡上一天一夜,奈何門外的慘叫和嚎哭實在過於刺激神經,而我對這種聲音格外敏感。
門被敲得山響,我勉強爬起身,感到自己半邊身軀失去了知覺。湊合著用左手扭開生了鏽的鎖,我扯著嗓子告訴外邊的人自己拉門,現在我沒力氣伺候任何人。
他顯然低估了這扇門的倔脾氣,經過兩次失敗的嘗試,門才被轟隆一聲拉開。
我看到了一身嶄新的警服,和一張稚氣未消的臉。
“怎麼了?”我懶洋洋地問。
“你住在這裡?”年輕的**冷冷地問,眼神中帶著厭惡和懷疑。
我做了肯定的回答,又重新問了一遍:“到底出什麼事了?”
“你對門的女孩死了。”大概是我嘴裡噴涌出的酒臭很強烈,他乾咳了幾聲,“我們需要你協助調查。”
我愣住,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你說誰死了?”
“你是不是還沒醒酒?”他皺了皺眉,“趕緊去洗洗臉清醒一下。”
我用行動回答了他的疑問:我伸手把他粗暴地推了個趔趄,踉踉蹌蹌地衝進對面的屋子。十幾個人亂哄哄的不知在議論什麼,其中有幾個身穿制服的身影,我沒加理會,像一輛失控的貨車碾壓過驚慌失措的轎車,闖到閃光燈晃個不停的臥室。
幾隻有力的胳膊從後面抓緊了我的胳膊,一隻鐵鉗般的手從後面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拼命掙扎著。一個驚異的聲音響起:“李奇?怎麼是你?……快放開他!你們想憋死他嗎?!”
沒錯,我叫李奇。我沒被憋死,阿吹死了。
她給我的那個蘋果還在胃中沒完全消化,可她已經死了。
阿吹坐在椅子上,頭向後折成一個奇怪的角度。頭髮凌亂,臉色發青,嘴微微張著,一截青色的魚尾從裡邊伸了出來。她那雙黑亮的眼睛,渙散得毫無生氣,她怎麼會死?!這條魚應該在我的屋子裡,爲什麼從魚缸蹦到了她的嘴裡?
我頹然癱倒在地,不管不顧地嘔吐得一塌糊塗,接著放聲嚎啕大哭。
“你怎麼了?別這麼丟臉。”一箇中年男人蹲在我旁邊,我發現他的樣貌沒什麼變化,“足足三年了,我沒有你的消息,原來你躲到了這鬼地方。”
“這不是什麼鬼地方。”我喘息著,嘴裡又幹又苦,“這裡叫鱗人公寓。
他用手輕輕地拍著我的後背,“跟我走吧。”
他招招手,幾個人把我扶了起來。出門時我扭頭看去,一個法醫用鉗子小心翼翼地將魚夾了出來,魚鱗在慘白的日光燈下閃閃發光。
我彎下腰,痛苦地發出一陣乾嘔。
二
楊森的辦公室還是老樣子。身後書櫃的油漆有些地方已經變了色,卻依舊被擦得閃閃發亮,與之不太相稱的是,辦公桌驚人的凌亂。他禁止任何人替他整理,大部分東西還是放在的老地方,唯一的變化就是灰塵更重了些。
“你還是**大隊的頭頭?”我問。
他點點頭。
“按理說這種級別的案件輪不到你親自去現場,可你還是去了,爲什麼?”
“因爲我對那公寓很感興趣,早就聽說那裡住的都是怪人。”他打量著我,“這段時間你在幹什麼?”
“沒幹什麼。”我用手揉揉有點脹痛的胃,“混日子,偶爾喝一點酒。”
“喝一點酒?”慍怒使他的臉色有點發紅,“你血液中的酒精都足夠做酒糟了,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意味著某天我會倒斃在這城市的某個角落。”我漫不經心地說,“爲了防止給別人添麻煩,我在上衣口袋裡寫下了墓地的地址,他們要做的僅僅是把我燒成灰,埋進去。”
楊森猛地站起來,我以爲他要狠狠地給我一拳,可他還是緩緩地坐了回去,“好吧,讓我們都冷靜點,先說正事。”
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個袋子,放在桌上。袋子裡裝著一條不常見的魚,大約二十釐米長,兩指寬,體型頗似鰻魚,但紅黃交錯的鱗片證明它來自熱帶。魚的身體僵直,修長的魚鰭支離破碎,像是塊破抹布似的纏做一團。
“沒錯,這是我養的魚。”我厭惡地移開視線,“賣魚的人告訴我它叫彩鰭龍鱔,還是叫別的什麼來著,記不清了。我管它叫香腸。這傢伙活著的時候就很硬,沒想到死後更硬。”
“屍檢報告上說,死因是窒息。”楊森的鞋跟在地板上敲得咚咚響,“問題是,兇手爲什麼會採用這麼古怪的辦法?”
“你認爲是我乾的?”
“恰恰相反。”他搖搖頭,“我們的調查替你排除了嫌疑。”
“比如從我身上抽的那一針管血的化驗結果?”我譏諷地說。
他凝視著我,表情意味深長:“聽說你和被害者關係不錯,但你看上去並不怎麼傷心。”
“傷心並不是用來展覽給別人看的東西。”我冷冷地回答。
他的臉上浮現出苦笑:“依你所見,那女孩會是被誰殺的?”
“不知道。無論對誰而言,她都是完全無害的生物。”我嘎聲道,“實在想象不出有人能狠下心對她動手。”
“但是她住在鱗人公寓。”
“那又怎麼樣?”我惱火起來,“並非每個人都有條件隨意選擇居所。”
“我明白。”他連忙安撫道,“但是那裡住的都是一些怪人。”
我沒有反駁,因爲的確如此。
鱗人公寓是個有趣的地方。
住在這裡的人,互不干涉,互不打擾,互不好奇。
你可以認爲它是人情冷漠的例證,但世上往往有很多誤會和怨恨,都是因爲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或者用錯了地方而產生的。所以我覺得,這樣也挺好。
這棟十三層高的建築曾經光鮮過。作爲城市最早的高層建築,能夠在此處擁有一套居所,足以引來很多羨慕的目光。尤其是住在八樓以上的人,向遠處眺望,可以看到的海平線,藉助望遠鏡,甚至可以看到海鷗矯健的身影。
好景並沒有維持多久,更高更豪華的建築物在周圍紛紛拔地而起。只不過是五六年的光景,它就淹沒在鋼筋水泥的森林中,像是根先天發育不良的矮樹,在陰影中忍氣吞聲。
原本是嫩綠色的樓體,隨著歲月的變遷,演化成了一種詭異的墨綠色。我總覺得它像是一條直挺挺的死魚般的立在那裡,鱗片上長滿了苔蘚的死魚。
原來的住戶忍受不了沒有陽光的生活,紛紛將房屋出租,出租給不需要陽光的人。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可能有人覺得這些人湊在一起準保不得安生,但實際上反倒異常的安靜。有時我會萌生出一種幻覺:鱗人公寓就像是個水族館,每個房間都是魚缸,長著鱗片的人沉默的生活在一起,生活在寂靜中。
魚的鱗片有軟有硬,我無疑是後者,儘管鄙夷排斥前者,可我心裡也明白,二者的區別無非等同於僞君子和真小人的差異。所以當阿吹全家搬進來的時候,我很詫異。
她是住進這棟公寓的第一個孩子,而這裡絕非是個適宜孩子成長的地方。
後來從管理員的口中我瞭解到,阿吹的繼父是個小商人,與阿吹的母親是青梅竹馬,在她成爲寡婦後毅然決然地求婚成功,並且接納了阿吹。可惜好景不長,沒幾年就被人欺詐破了產,以至於淪落至此。
“你在想什麼?”楊森打斷了我的思緒,“明天是她的葬禮,你去不去參加?”
“葬禮?”我皺眉道,“案子還沒破就可以火化屍體了?”
“沒有。那好像是他們家的習俗,先弄個衣冠冢,火化後再安葬骨灰。”
“阿吹的葬禮,我肯定會去。”我喃喃自語道。
“阿吹?”
“是的,那是我給她起的別名。”
三
阿吹的大名叫嚴春燕,有點俗氣。
說到春天,最令人愜意的就是春風拂面的暢快感,我索性叫她阿吹,她愉快地接受了。
這輩子我最痛恨的就是參加葬禮。
尋常人死了,真正悲痛的頂多不超過十個人,可葬禮偏偏要糾結幾十號乃至上百人。大部分人都和死者沒多少感情,礙於禮節纔不得不到場。他們除了在遺體告別時板起臉不露笑容,其餘的時候都躲在一旁談天說地,彷彿這是一場社交聚會。
更過分的是在休息室裡嘻哈打鬧的兩個孩子,稚嫩的童音在公墓肅穆的氣氛中顯得格外荒誕,令人煩躁。 阿吹的母親靜靜地坐在角落,雙眼紅腫。阿吹的繼父掛著一副黑眼圈,勉強打著精神招呼著親屬。此前我和他們幾乎沒有任何交流,不過對於我來參加葬禮這件事,他們似乎並未
感到意外。
身著便裝的楊森走了過來,坐到我身邊:“沒想到他們家的親戚還不少。”
“親戚分兩種。”我淡淡地說,“名義上和實際上的,他們無疑都是後者。”
“那你算哪種?”
“哪種都不算。”我沉下了臉,“我現在心情很惡劣,你最好別招惹我。”
“這樁案件令我很頭疼。”他輕聲道,“迄今還沒有發現有人具有殺害她的動機,現場很乾淨,乾淨得幾乎像是自殺,但肯定不是自殺。”
“還有那條我養的魚。”我舔了舔嘴脣,“要是想栽贓給我,沒必要用這種手段。”
“她在被害前幾天生病了,你知道是什麼病麼?”
“不清楚。”我頓了頓,“我和她的父母沒什麼來往,雖然沒有明說,但我知道他們並不希望阿吹和我走得太近。”
“被拒之門外了?”他的問題越來越討厭,我索性保持沉默。
“他們不知道你是醫生?”
“別兜圈子了,你到底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我不耐煩地問。
“你的回憶,你對阿吹的回憶。沒準真相就隱藏在其中。”
我瞇起眼睛,如視濁流地看著面前神色各異的人們。那兩個孩子還在打鬧,越鬧越歡,卻沒人上前阻止。
我最討厭的就是孩子,對我而言,他們除了添亂之外別無它用。
當阿吹第一次和我打招呼的時候,我沒什麼好臉色。
“你好。”那天我出門時,她站在走廊裡發呆,見到我後莫名其妙地來了這麼一句。
“我很好。”我不想和她有任何糾葛,應付了一聲,拔腿便走。
“能救救這隻貓嗎?”她用央求的口氣問。
貓?鱗人公寓裡怎麼會有貓?
回頭看去,我注意到她的眼圈紅通通的,顯見是剛哭了一場,臉上的淚痕沾染了灰塵,髒乎乎的。衣服比她瘦小的身材大了一號,從老氣橫秋的款式判斷,應該是她母親用自己的衣服改做的。
一隻又髒又瘦的虎斑貓趴在她的腳下奄奄一息,艱難地呼吸著,彷彿隨時都會斷氣。
“它是從哪兒來的?”我陰沉著臉,“這裡不許養寵物,你不知道?”
“它是隻野貓,在以前的住處,我餵了它一年剩飯。後來我搬到這裡,以爲再也見不到它了,沒想到它跟了過來。”她抽了抽鼻子,“求求你……救救它。”
我在心底裡發出冷笑,她大概不知道,除了孩子外,我第二討厭的就是貓。
“給它喝點肥皂水。”我說。
“管用嗎?”她瞪圓黑亮的眼睛,彷彿滿懷希翼。
我當然不可能告訴她自己是隨口胡說,而且這樣很可能把貓害死。我一聲不吭地離去,聽到她在背後大聲道謝。
晚上九點多,我幹完了雜活,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公寓,正在開門,她溜了出來,臉蛋紅彤彤的:“謝謝你!它吐了很多東西出來,沒事了!”
我愣住,剎那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蘋果,塞進我的手裡:“我沒有別的東西……收下這個吧。”
走進屋子關上門,我感到一股沒來由的心煩意亂。端詳了一眼蘋果,它和那個小丫頭一樣面黃肌瘦,我冷哼了一聲,把它扔進了垃圾桶裡。
面部肌肉的抽搐,將我拉回了現實。
楊森靜靜地注視著我:“你的表情真有意思,忽晴忽陰。”我虛弱地注視著阿吹的遺像,照片上的她笑得很燦爛,和她向我道謝時一樣燦爛。我曾
經很疑惑,爲什麼在陰暗的鱗人公寓裡還能笑出來,她的回答很特別:
“除了笑,我還能做什麼呢?”
楊森拍了拍我的肩膀:“葬禮結束後跟我走,我給你看看阿吹的日記。”
“……你怎麼也叫她阿吹了?”
“我覺得那是個不錯的名字。”
四
從楊森的辦公室出來後,我徑直去了酒館。
不用我開口吩咐,服務員便心領神會地爲我燙了半斤白酒,加上兩盤下酒菜。
**這一行最招人討厭的地方就是,有時得趁別人心靈最脆弱的時候去套他的話。這很正常,剖魚自然要從柔軟的魚腹下手,沒人會蠢到在魚背上動刀。
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條被開膛破腹的魚,而刀子就是阿吹的日記。
她是這樣記錄我倆的最初相識的:“對面住著一個陰沉的中年人。母親和繼父好像對他沒什麼好感,囑咐我別去招惹他。我不會去招惹他,我從來不主動招惹任何人。但是他救了我的貓,而且當我道謝時,他顯得很害羞,看來人果然不可貌相。”
沒想到在她的眼裡,我的尷尬變成了“害羞”。
我舉杯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讓身體重新涌上熱氣。灰色大衣的身影在我身邊晃動,阿吹的繼父坐到了我的對面。
“路過時看到你在這裡,正好有些事想問你。”他板著臉。
我悶不做聲地倒了一杯酒,示意他有話快說。
“阿吹被害的那天,你真的醉得不省人事?”他咄咄逼人地問。
“誰跟你講的?”我剝開一粒蠶豆放進嘴裡,“要是**,就以他們的話爲準。”
“我聽說你和主管這件案子的**是高中同學,還是多年的朋友。”
“你想說他在袒護我?”我冷笑道,“據我所知,你也沒有不在場證明。”
他倏地站起身:“你想污衊我?我爲什麼要害她?”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伸手揪住他的大衣,向下一拉,他就毫無懸念地重新坐下了。他掙扎了幾下,怒罵的語言剛到舌尖,便被我冷冰冰的聲音凍了回去:“聽好,我同樣沒有謀害她的理由。要是你想用男人的方式談話,我願意奉陪,否則,你可以自己滾出去,或者我送你滾出去。”
“挫敗感讓你開始胡思亂想?”我譏諷地說,“平時我並沒有看出你有多喜歡她。”
“有些感情用不到掛在嘴上!”他激動地解開衣領的扣子,“我要是對她沒感情,也不會把她埋在家族墓地。你一個外人憑什麼斷言我家裡的事?……是不是阿吹對你說了些什麼?”
“她什麼都沒對我說。”我重複了一遍,“什麼都沒說,尤其是你。”
他霍然起身,這次我沒有阻攔,目送他怒氣衝衝地走出酒館。
我說的是真話,阿吹始終沒有對我提起有關家庭的話題。她很喜歡,也很擅長繪畫,以前我總覺得她長大後肯定會成爲一個浪跡天涯的流浪畫家。
阿吹送給我一幅畫,上邊畫著她的母親,繼父,以及她自己。阿吹的母親用手摟著女兒,露出親切的笑容,阿吹也在微笑,笑容酷似母親。
女兒長得很像母親,有時也是一種幸運:跟著再嫁的母親生活,繼父不會因爲在她身上看到別的男人的影子,而生出許多不快。但這條規律在阿吹的身上失效了。
站在母女二人身後的那個男人,直眉瞪眼,緊緊地抿著嘴,一副氣鼓鼓的模樣。這是她送給我的,除了蘋果之外的唯一禮物。我本來不想收,可她再三堅持,理由是我
救了她一命。
其實經過並沒有那麼誇張,那是她的貓得救後三天發生的事。
我拿到了工錢,去飯店慰勞了一下肚子,心滿意足地回到公寓的樓下,聽見樓旁的衚衕裡傳來謾罵聲。
“你盯著我幹什麼?喂,你別裝啞巴。我會掐死你,信不信?”
人在心情舒暢的時候,就容易多管閒事。我走過去拍了一下那傢伙的肩膀,他把阿吹按在牆上,直眉瞪眼,污言穢語。在他扭頭的瞬間,我的拳頭和他的鼻子來了次熱切的接觸。
他慘叫一聲,刷了個仰面朝天,捂著鼻子向我怒目而視。
“你盯著我幹什麼?喂,你別裝啞巴。我會掐死你,信不信?”我惡聲惡氣地吼道。
他愣住,臉上有種被人重複臺詞的尷尬和驚慌。大概他察覺到我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爬起來後逃得飛快,轉眼就沒了蹤影。
“這傢伙好像住在三樓。”我嘟噥道,回頭看看阿吹,“你招惹他幹嗎?”
“我沒招惹他。”阿吹說,“他臉色不好,我就多看了他幾眼。”
“這裡的人脾氣都不太好,不喜歡被人注意。”我警告道,“以後別再做傻事。”
“爲什麼?”她問。
“不爲什麼!”我沒好氣地說。
她被我的態度嚇到了,過了半晌才囁嚅道:“……我不會變成那樣子的。”
阿吹的日記上記錄了這件事,最後加上了一句話:“爲什麼這個世界上有人不喜歡被人注意呢?”
“是啊,爲什麼呢?”我自言自語道,“因爲……”
我閉上了嘴,即便說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那個喜歡纏著我問爲什麼的女孩已經死了。
做醫生時,我目睹過許許多多的死亡,唯獨這一次,它取走一個鮮活生命的同時,在我身邊製造出了一個幻影。
夕陽照在對面的椅子上,阿吹歪著腦袋,神色迷惑:“爲什麼?”
我咧開嘴傻笑,老闆走過來,嘆了口氣:“你喝得太多了。”
五
走出酒館,我覺得身體前所未有的輕盈。
天和地的界限變得有些模糊,街邊的柳樹揮舞著光禿禿的枝條在跳舞。我伸直雙臂小跑起來,很快變成了狂奔,很快撞在電線桿上。在我回過神後,感到微涼的晶體落在鼻尖上,今年的第二場雪降臨了。
幾個行人從我身邊路過,露出鄙夷厭惡的表情。我早就習以爲常,仰天狂笑起來,笑聲讓他們加快了腳步,似乎怕我會冷不丁撲過去咬住他們的褲腳。
視線劃過灰色的樓體,原來我已經跑回了公寓的樓下。我努力尋找著自己的房間,忽然發現黑色的窗口閃動著奇異的光芒,一閃,又一閃。那種古怪的顏色讓我聯想到了……鬼火。
我揉揉眼睛,這不是幻覺。臨走時我關了燈,但沒有拉窗簾,這是什麼東西在作怪?
酒意一下子消散了,我三步並兩步地上了樓,走到門前輕輕一推,門開了。
伸手點亮燈,客廳裡並沒有人。我小心翼翼地背靠牆橫著走了進去,以防被悶棍打暈。確認屋內沒有不速之客後,我剛要鬆口氣,卻被水族箱內的東西嚇了一跳。
我只養了一條魚,因此裡邊應該是空的,可現在卻多出個黃白相間的玩意,像根爛木頭似的浮在上邊。
那是一隻貓,阿吹養的那隻野貓。它大張著嘴,露出尖利的獠牙,神情獰惡。
阿吹死後我再沒有見過它。它怎麼會跑到我的房間裡,難道僅僅是爲了追隨主人而去?
我給楊森打了個電話,告訴了他這樁怪事。
半個小時後,他大駕光臨。
他不顧我的抗議,敞開了所有的窗,不消片刻,呼嘯的北風就洗清了屋內殘存的溫暖。
“總算沒有臭味了。”他關上了窗,坐在沙發上,“貓淹死在魚缸裡,和酒鬼醉死在酒館裡一樣,都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
我打了個噴嚏:“你認爲它是穿牆進來的?”
“廚房的窗沒關。別解釋了,我知道你想說這樣可以當冷藏室用。”
“它既然能看到二樓一扇開著的窗,爲什麼看不到魚缸裡沒有魚?”
“貓的心思人猜不透。”他笑得很詭異,“就像你的心思我猜不透。你沒關進水口,好像是在等著它鑽進去似的”
“我現在的心思很簡單,你在糊弄我。”我譏諷地說。
“我是在糊弄你。”他正色道,“我怕我認真起來,會忍不住罵你個狗血淋頭,再揍你個七葷八素。我讓你回憶阿吹的往事,進展如何?”
“毫無頭緒。”我攤開雙手,“無責任猜想的話,公寓裡任何人都有犯神經作案的可能。”
“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希望有助於你的思路。”楊森居然沒有發火,“一個小時前,法醫遞交給我一份報告,阿吹的口腔和食道內有輕微的燙傷……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我臉色難看,是因爲阿吹曾經在我這裡燙傷過一次。
那次幫她解圍後,阿吹每次遇見我,都會有意無意地試圖和我聊天。我冷漠的態度並沒有凍結她的熱情,直鬧得我頭痛不已。
入秋後不久的一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樣,坐在樓前喝茶乘涼。那段日子手頭吃緊,沒多餘的錢喝酒,就只能用熱茶來緩解酒癮。阿吹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拎著茶壺就喝了一大口,馬上慘叫起來。
“笨蛋!”我吼叫道,“你是渴瘋了還是沒長腦子?”
後來她告訴我,她不小心吃了根幹辣椒,辣得半死,見我在喝茶,慌慌張張之下想要飲水漱口,結果火上澆油。
她的母親和繼父都去上班了。出於人道主義,我硬著頭皮把她帶回自己的家裡,做了些簡單的處理。好在燙傷不重,恢復了片刻,她便可以說話了。
我送她回家,安置她躺在牀上後,想要離開,卻被她死死抓住了衣襟。
“陪我一會兒,好嗎?”她用含含糊糊的發音挽留我。
我抓住她的手腕想要讓她鬆手,結果是連這隻手也被她抓住了。看來想要擺脫她的糾纏,非得打暈她不行。
可惜我的心還不夠黑,手舉到半空又落下了。無可奈何之下,搬了把椅子坐在牀邊。我命令她鬆開手,但她抓得更緊了。
她的手冰涼,有點兒粗糙,貼在我的掌心的感覺,就像一條凍魚。
這種感覺很奇怪。事實上從我開始拒絕父母拉我的手走路後,就再沒有這樣長時間地和別人的手接觸過。
這種感覺很陌生,也很熟悉。我凝視著眼前的這個小丫頭,看她慢慢閉上眼睛,面部的輪廓逐漸因放鬆而變得柔和,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這種滋味就像是在熱茶里加上涼水,一口喝下去,沒來得及融合的兩種溫度短暫而激烈的碰撞,繼而融化成一體。
父親在四年前因爲意外亡故,他臨終時的叮囑在我耳邊響起:“男人沒當過父親,人生就不完整。”
“你的身上,有爸爸的味道。”阿吹輕聲道。
我猛地抽回了手,心中有種莫名的驚恐。
“爸爸是個醫生,他死得很突然。”此言一出,她的眼睛剎那間失去了光澤。
六
長久的沉寂後,我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他是怎麼死的?”
“他在搶救病人時不小心弄傷了手,傷口感染了……”阿吹眨了眨眼睛,“知道他去世的消息,我一滴眼淚也沒流,很無情吧,可我就是哭不出來。”
“你不喜歡他?”
“我很喜歡爸爸。但是那時媽媽哭得暈倒了好幾次,除了我,沒有別人能安慰她。”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經過了好久,媽媽不再哭了,振作精神去工作。我想我終於有機會可以哭了,但哭了半天,眼睛又酸又痛,就算擠也擠不出眼淚。”
“嗯。”我斟酌著詞句,“悲傷並不一定要用眼淚來表達,既然你父親是醫生,肯定見識了很多生離死別,我想他應該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你也是個醫生吧?”她冷不丁地問。
我不想撒謊,更不想舊事重提,含含糊糊地哼了一聲,告訴她時間不早,我得走了。
“我有點懷疑是繼父殺害了我的父親。”阿吹細細的嗓音拉住了我的腳步。
我吃驚地轉過身,她的表情異常認真:“那時爸爸工作很忙,他經常來糾纏媽媽。媽媽很不高興,但是也怕爸爸知道了會生氣,就讓我替她保密。爸爸去世後,他來得更勤了,媽媽終於和他結婚了,我就想……”
“你今年多大了?”我問。
“快十六歲了。”
“不要胡思亂想。”我板著臉,“那樣對你沒好處。我還有事,必須走了。”
“把桌子搬到我的牀邊好嗎?”她怯生生地說,“我睡相不好,容易掉到地上。”
我照辦了。正要離開,她又叫住了我:“……能趴在牀頭看我一眼嗎?”
“爲什麼?”我粗聲粗氣地問。
“生病躺在牀上的時候,要是有人能趴在牀頭上看看你,會好的快一些。”阿吹自言自語似的說,“這是奶奶告訴我的。可惜媽媽和他只滿足過我一次這個要求。”
“他”自然就是指她的繼父,看來在她的心中,始終對那個男人有個解不開的疙瘩。
我用粗略的語言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描述給楊森聽,講到這裡我停了下來。
“你有沒有照她的話做?”他饒有興趣地問。
“沒有。”我說,“怎麼可能什麼事都依著她的性子來?”
“你這口氣還真像是個父親。”他伸了個懶腰,“她父親去世的事我順便查了一下,沒什麼可疑之處,純屬意外。這隻貓我要帶回去,你這魚缸倒是夠豪華,自己買的?”
“我沒那麼多閒錢,以前工作的地方,老闆的孩子摔傷了,我做了點緊急處置,算是救了他一命。知道我喜歡養魚,老闆就送我這個東西權當酬謝。”
“起初他應該是想給你一筆獎金,但你沒收。”楊森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一直沒有告訴我爲什麼辭職,並且突然失蹤了,這件事我遲早要弄清楚。”
“你幾時有了窺探朋友隱私的愛好?”我神色漠然,“隨便你,我不在乎。”
“從我感覺到你對我隱瞞了些什麼的時候。”他嚴肅起來,“你要是真在乎阿吹,就別藏著掖著。”
送走楊森,我躺在牀上,胸口悶得厲害。對面寫字樓的燈火逐漸熄滅,屋子裡終於變得漆黑一片。
鱗人公寓開始騷動,此刻正是住戶們進進出出的高峰。
莫非他是個神經不正常的人?這棟樓裡奇形怪狀的人比比皆是:失意頹廢的演員,招搖撞騙的推銷員,憤世嫉俗的詩人等等。他們要是情緒失控,殺人泄憤也不是沒有可能。
屋子裡有種臭味,我感覺是從魚缸裡散發出來的。我打開電源,想讓它自動把水排淨,可是毫無反應。
停電了?不,燈可以點亮。我蹲下身,觀察著底部,嗅到了一股輕微的焦糊味。電工常識我所知甚少,不過焦糊的電線告訴我,它顯然是短路燒燬了。
想必昨晚我看到的閃光就是短路時冒出的火花。一隻野貓跳進去會有如此大的破壞力麼?我不知道。
舌頭幹得像是條擱淺數日的鯨魚,喉嚨裡散發出一股金屬味,越是使勁咽口水這種討厭的感覺就越強烈。
我需要來一杯,但我現在更需要保持冷靜,然而酒癮的折磨讓我壓根無法冷靜,很矛盾。
矛盾……我喃喃自語,是的,阿吹的死存在著很多矛盾。我不相信兇手是個瘋子,即便存在這種可能,我也無法接受。那麼,假設兇手是個神經正常的人,他爲什麼要把我的魚塞進阿吹的嘴裡?假設是爲了陷害我,那時我醉得不省人事,至少應該把我搬到阿吹的屍體旁,纔像那麼回事。兇手居心何在?
我想到了死去的那條魚。
在南美的原產地,它的綽號是鐵頭魚,書上說這種魚曬乾了可以當箭矢用。我養它的時候,時常能聽到它的腦袋把水族缸的玻璃撞得咚咚響。很可惜,它以後再也撞不了玻璃,而我依舊會留在這世界上反覆撞南牆。
“我想一直畫下去。”阿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喜歡畫畫,不怕撞南牆。”
我打了個激靈,翻身從牀頭櫃裡取出了阿吹送我的那幅畫。
畫的右下角寫著一行字:2009.10.11 夜
翻了下日曆,那天是個很普通的日子,星期日,但也是個挺特別的日子。
那是我的生日,是我許多年以來第一次受到生日禮物的生日。
我拉上窗簾,無聲地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