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玨不知何時醒過來的, 也不知道她和柳菱的對話被他聽去多少。孟真聽他喚自己三姐的時候,她心中是羞愧的,因爲有那麼一瞬間, 她想選擇的是師傅。
柳菱亦是不敢直視蘇玨的眼睛, 總覺得那雙眼睛能看透她內心所有的想法, 偏偏這雙眼睛還那般的清澈乾淨。
孟真和柳菱都希望, 剛剛她們的談話不要被他聽到, 可事與願違,偏偏所有的話,都被他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其實蘇玨並不是故意想要偷聽她們談話, 而且在孟真進來這個房間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是極爲疲憊的, 只有意識還稍稍清明, 故而並未能很快睜開眼睛。後來聽到她們的談話內容一直圍繞著他和孟先生, 蘇玨心中別明瞭幾分:比如他身上的毒,比如孟先生就是三姐的師傅, 比如一直侍奉他的娘子,果然不是一開始娶進門的那個雙月……
他一直懷疑這個“雙月”的身份,只是未曾表現出來罷了。
蘇玨撐著手臂想要從浴桶中站起來,柳菱立即換了臉色,一臉溫柔道:“相公, 還未到時辰, 再泡一會兒的好?!?
蘇玨避開她的手, 淡漠說道:“我怎知多泡一會兒對我是好還是不好?”
此話一出, 孟真和柳菱都愣在原地:他果然是聽到了。
蘇玨是個挺倔強的人, 他身上綿軟無力,撐著浴桶的雙臂顫顫巍巍根本站不起來, 孟真看著不忍,走過去扶住了他。
蘇玨身子頓了頓,倒是沒有像推開柳菱一樣推開她。
之前被賀林鋒不小心弄脫臼的地方開始隱隱作痛,孟真一隻手使不上力氣,將他扶到屏風後面的短榻上坐下後,便喚來幾個下人替他擦乾淨身子,換上乾燥的衣物,然後再將他扶到牀上躺下。
明明是很簡單的事情,卻是將他折騰出一額頭的虛汗。
“你們都下去吧?!碧K玨吩咐下人一聲,又看向柳菱:“你也下去,讓三姐留在這裡便好?!?
這話從一個孱弱的人口中說出,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威嚴,卻是不容許別人違抗。柳菱也不多說,隨下人一起退出了房間。
“三姐,你走近些,我有話同你說?!?
孟真走近他,坐在牀邊,搓著衣角道:“剛剛的話,我其實……”
蘇玨擡手製止她,又指了指她的肩膀:“三姐,你這裡怎麼了?”
“呃,沒事,之前不小心撞了一下?!睕]想到他會細心到這種程度,由此愈發覺得愧對於他?!澳鞘颤N,剛剛我和她說話話,你別……”
“三姐,你頭上的傷呢?”蘇玨又一次打斷了她的話。
“呃,”孟真撓了撓後腦勺,傷口的地方還隱隱作痛,因爲正在癒合,又平添幾絲癢感。“也是前些日子不小心撞到的,沒事的。”
蘇玨明顯不信,但也沒有追問下去,而是緊接著又提出一個問題:“那麼你被人刺殺的事情呢,也是不小心撞上的嗎?”
“呃……”孟真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三姐,你可曾想過,之前一直好好的,爲什麼偏偏你一出門便遇到這種事?那些要害你的人不可能時時潛伏著等你出現的,定然是你剛一出府便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亦或是那日早有人安排好一切,只等著你出府,而且肯定你一定會出府!”自從蘇玨聽說她遇襲後,便一直在思考這件事。若不是他精神不濟,說不定早就把暗中害三姐的人揪出來也說不定,可是他身體沒有那個精力?!叭?,你心中,可以懷疑的人?”
聽蘇玨這麼一說,孟真也覺得這件事處處透著蹊蹺。且不說她那天究竟爲什麼要出府,難不成這蘇府除了埋眼線,還埋了一個處心積慮要害她的人?
“若是這樣的話,有幾個人倒真是叫我害怕……”孟真眉頭緊鎖,心中漫上一層恐慌來:“府中人員複雜,又外人混進來也說不定。若真是外人也便罷了,但若是……”她想到了一個人。
她那天出府的原因,不過是受了些閒氣,不想呆在府中罷了。雖說出府是她自己的意願,但是激她出府的人,也不是沒有,比如蘇婉。
孟真抽了一口涼氣。
但想想又覺得不可能,蘇婉怎麼會和那些黑衣人聯繫在一起,她不過是個嫁做人婦的普通女子?
如果真如林長清所說,那些黑衣人是皇后派來的,府中能和皇后有干係的人,剛剛出去的柳菱就算得一個。
會是柳菱嗎?
孟真又否決掉這個想法,雖然說不出什麼原因,但她總覺得柳菱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三姐,”蘇玨將陷入苦思中的孟真喚回心神來,孟真看向他是,他卻是低著頭,並未看她,聲音也低低的:“這個家不安全,想必不用太長時間,整個京城也會鬧些風雨。我不希望三姐你再出什麼不好的事情,所以三姐你若是喜歡哪個宋公子,就隨他走吧,等到風平浪靜的時候再回來也不遲。我方纔聽到你們的談話,便有一句話想同你說,其實你離開這裡,對所有人都好不是麼?”
他說,你離開這裡,對所有人都好不是麼?
他說,你離開這裡……
“小玨……”孟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必表情也不會太明朗。他雖然纏綿病榻,少理外事,卻難得能事情看得如此通透。
所以孟真並不覺得他說這句話很無情,反而很能體諒他的心情:“你說得很對,我在這裡,除了添些亂子,實在找不出還有什麼用處。”
她留在這裡,師傅因她受困,蘇家因她陷入兩難,連宋楚雲都爲她受了重傷……
說不難過是騙人的,但其實她在來京城之前,是沒想過這些的,事情是怎麼發展到這一步好似也不是她能預料的。
孟真覺得有點憂傷,她起身走的時候,甚至忘了要同蘇玨說一聲。
落寞,很落寞,非常落寞……
屋外,還有一人在等著孟真,之前的談話被蘇玨打斷,柳菱還有一些話沒說完。院子中沒有其他人,其實就算有其他的人,柳菱也顧不得了。她將孟真拉到一角,並未在意孟真臉上濃得化不開的挫敗感。
柳菱還未開口,便聽見孟真說:“你去把屋中的那小子毒死吧,他剛剛堵得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柳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戲言,並未放在心上。“我還有話同你說……”
孟真無力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不管你是否同意,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只能保證不會讓你弟弟有性命之憂,也能保證只要蘇尚書去求皇后,孟先生一定會被放出來。一旦孟先生出來,皇后再想控制他便再無可能,這樣做很好不是嗎?”
“嗯……”孟真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那你要我做什麼?”
“你……”柳菱猶豫片刻,還是說了出來:“你能不能想辦法離開京城,你也知道,你留在這裡,會束縛孟先生?!?
她說完這句話的後,有些害怕看到孟真的反應。
但意料之外的,孟真的反應是這樣。孟真說:“好吧。”
她說,好吧?
好、吧!
“不用這麼驚訝吧?!泵险嬉娝@異萬分的樣子,吸了吸鼻子,多說了兩句:“剛剛那小子同我說過這話了,所以我有心理準備?!?
孟真說:“不就是讓我離開麼,我原本也不是死皮賴臉留在這裡的……”
孟真說:“不就是討厭我麼,我生下來也不是要取|悅所有人的……”
孟真說:“你們都不喜歡我,當我也喜歡你們嗎?你們才最討厭了……”
柳菱:“……”
“你罵人便罵人,撒什麼嬌?”
一個清明低沉的聲音,和著如水秋風,送到孟真耳邊,卻是讓她整個人都熱了起來。
她扭頭去看不遠處那人,他孑然立在院口,一身青衣,藥香淡淡,眉宇隱在黃昏的光暈中,教她看不真切……
“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