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自前夜便開始下,連了兩天,到今天早晨都還沒停。姜山上一片雪白,遠遠望去,似是一座皚皚雪山。
山腳下的寒清寺亦是被層層白雪覆蓋著,安安靜靜地矗立在那裡,彷彿陷入了沉睡一般。
天剛矇矇亮,懷慈便起來在院中掃雪。她正靜靜地掃著雪,卻聽寂寥的寺院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嗒嗒嗒…”
剛剛入了冬,天氣寒冷,人們大都選擇閉不出戶,在家裡暖暖和和地待著,誰會在這時來寺院上香禮佛呢?
懷慈心中想著,去開了門。
門外一前一後站著兩位女子,前面的那位一身貴門小姐打扮,二十出頭的模樣,容貌很是美顏奪目,清麗的眉眼中還帶了一絲焦急。後面那位爲她撐著傘,應該是她的丫鬟。
“我家主子有要事求見白姑娘”
說著,那丫鬟從腰間取出一袋銀子遞給懷慈,“冬日香火少,這是我家主子一點心意,煩請大師通融”
懷慈猶豫著接過銀子,
“寒清寺現有姑子二百,皆擯棄前塵姓名,不知施主要找的是哪位?”
“就是六年前從天京來的那位!”那小姐急切道。
懷慈想了半天,問道:“六年前…天京…她是不是很漂亮?”
“是是”
白明曳的樣貌,在天京是數一數二的驚豔,自然是漂亮的。
“兩位施主,請跟我來”
二人跟著懷慈七拐八彎,終於,在一處小屋子前停了下來。
“這便是她的住處了,我只知她是六年前從天京來的,不愛與人說話,平日總待在屋子裡誦經,你們進去罷,老尼便也回去了”
“多謝大師”
“哦,對了”,懷慈似是想起什麼,又回過頭來道,“她如今法號爲,忘生”
“忘生…”女子低聲喃喃道。
忘生忘生,白姑姑,你真的忘的了嗎?
“小荷,去…不,我親自來”
說罷,她快步走上前去,見門半掩著,便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屋中擺設簡陋,一張木牀,一張木桌,一尊佛像。
一位穿著尼姑服飾的女子跪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攥著佛珠,鐺鐺地敲著木魚,一下,一下的,輕輕的敲著。
面前是三柱清香。
溫然輕輕地走到那人面前,仔細的辨認著,分明是一張絕色傾城的臉,此時卻滄桑,冷漠,暗沉,她幾乎要認不出。
可溫然知道,她就是白姑姑。
“撲通”
她狠狠地跪下,聲音在空蕩冷清的屋子裡顯得尤爲響亮。
木魚的聲音戛然停住。
白明曳緩緩睜開眼,看見面前跪著的溫然,不禁蹙眉,但沒有說話。
“白姑姑,殿下病重,想見你一面,求你去看看殿下吧!”
“你是…溫然?殿下…榮榮!榮榮他怎麼了?”
溫然此時已經紅了眼眶,泣不成聲:“白姑姑,太醫說,殿下病重,興許拖不過一個月了,這幾日殿下總說夢見姑姑,想再見姑姑一面,便無憾了”
“我多方打聽,才知姑姑在寒清寺中,等不及雪停,便趕了過來,只想求姑姑去見殿下一面,以了殿下心願!”
白明曳頓時心一揪,腦中已一片空白。
榮榮他才二十,正當年輕,怎麼會…怎麼會?
“求姑姑跟我回去見殿下最後一面,哪怕一眼,求你!”
“只要你肯回去,讓溫然做什麼都可以…”
白明曳神情緊然,眼神裡盡是痛苦:“可我早已說過,皈依佛門,此生不再入天京,”
她重新拿起木魚,死死地閉上眼睛。
“你回去吧”
溫然擡起佈滿淚痕的臉頰,盯著那張漠然的臉許久,突然,她眼中劃過一絲堅定,不多說半句,腦袋便用力地去磕地,一下,又一下,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嗵,嗵,嗵…”
寺中的地面都是青石材質,很是堅硬。半刻的功夫,便將溫然光潔的額頭磕出了血。
一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哪來受得住這種疼,但只要一想到夫君,她便渾身充滿了力氣,硬是咬牙忍著痛,一聲不吭地不停地磕著。
白明曳眉心已經揪作了一團,敲打木魚的手抑制不住顫動。
終於,她答應了,
“好,我跟你回去”
大雪紛紛揚揚,天氣陰沉沉的。
馬車顛簸了數個時辰,好不容易快到天京城,卻在城外遇上馬車癱陷到雪地裡,怎麼也挪不出來。
車伕不斷地鞭策著馬兒,可馬車竟越陷越深,一發不可收拾。
“小姐,這怕是趕不了路了啊”
溫然掀開簾子,看見這情景,頓時著急道:“車伕,你想想辦法,馬上就到了,可不能壞在這兒啊”
“小荷,拿錢來”
車伕嘆了口氣:“小姐,這不是錢的問題”
“真的沒法子?”
車伕搖頭。
白明曳果斷跳下馬車,從車伕手中拿過鞭子,快步走到馬跟前,解開拴繩,一個翻身躍上馬,向後叫道:“溫然,過來”
溫然愣了愣,
用來趕車的馬,這怎麼能騎…
可下一刻她還是堅定地來到了馬的跟前,依著白明曳,將手遞上去,瞬間身子一空,人已經穩穩當當地坐在了馬上。
白明曳一手將溫然環住,一手揚著鞭子,
“駕!”
湛榮怏怏地躺在軟塌上,臉色蒼白無力,往日俊逸明朗的臉龐此時已被病痛折磨地不成人形,整個人也沒了精神氣,沉沉地閉著眼睛。
入冬天寒,屋子裡前前後後多放了好幾個炭盆,用了上好的紅羅炭,滋滋地烤著,時不時有火星濺出,倒也暖和。
婢女剛剛來喂藥,可湛榮喝不進去。
昨日皇上與太后來過了,賜了許多名貴藥材補品?;噬弦惨呀浵轮紡V招天下神醫爲凌王治病,誰能治好,便封官加爵。
這幾日凌王府來拜見的“神醫”也不少,只是大多都是空頂著神醫的名號,卻沒有真正的醫術。
湛榮倒也不失望,他清楚自己這病,是小時候便落下的根,沒什麼希望醫治。那時若不是白姑姑,自己早便沒了性命。如今即將去了,若說還有什麼捨不得的,便只有他的白姑姑了。
溫然說要去尋她,可是白明曳早已離開天京多年,人海茫茫,又到哪裡去尋?就算找到了,她又怎麼肯回天京這個陰鬱之地。
況且自己這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還能撐多久。
也許…
也許她回來了,自己卻撐不住了…
越是想著,湛榮便覺得眼睛澀澀的,難受的很。
“殿下!王妃回來了”丫鬟綠蘿匆匆來報。
“回來了…她,她可是一個人?”
“回殿下,王妃還帶了一個人,匆匆往東院的明夕閣裡去了,奴婢沒看清,想是王妃尋回來的神醫吧…”
湛榮猛地坐起來,眼睛頓時煥發著光亮。
“綠蘿,給本王更衣,快!”
明夕閣裡,白明曳坐在梳妝檯前,看著鏡中的自己,怔怔出神。
當年她心灰意冷,去到寒清寺中打算剃髮出家時,住持卻並未爲她剃髮,說她修行之心不全,終歸是要走的,便許她帶髮修行,若有一日想要離去,便可自行離去,迴歸塵世。
六年間,她從未將頭髮放下,總遮擋在素帽中,她以爲過去的那些是是非非便隨著這三千煩惱絲的隱去而消失不見了,卻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姑姑還是以前的模樣,一點未變,”溫然站在一旁,吩咐婢女爲白明曳梳頭,看著看著,便又紅了眼眶“待會殿下見了,定然心中歡喜…”
白明曳沒有作聲,靜靜地盯著鏡中,任那婢女爲自己梳妝打扮著。
她本想直接去見榮榮,可一路風塵僕僕,又一副尼姑打扮,榮榮見了,心中恐怕更是悲傷,便聽了溫然的話,打扮成以前的模樣,高高興興地去見他。
沒想到這凌王府竟還會有自己從前的衣物首飾。
當丫鬟從櫃中取出那一摞衣服時,白明曳怔住了。
她這才細細地看清了溫然帶她來的這間暖閣,這屋中的佈局,竟然和卞王府自己曾住過的那間幾乎一模一樣,這些衣物,也是那時遺留下來的。
溫然垂下眼眸,走了過來:“凌王府還未建成時,殿下便說,要在東院建一座明夕閣,一切都要按照從前卞王府的格局來辦,也將東西都搬了過來,殿下說,等將來哪天姑姑回來,”
“就可以回家了”
白明曳突然鼻子一酸,差點沒忍住。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勉強一笑:“就這件水藍色的吧,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還合不合身了”
這邊湛榮急切地在丫鬟的攙扶下往明夕閣來,剛到門口,卻見一抹水藍色的身影纖纖地從樓梯上走下來,他頓時呆住。
白明曳一身雲紋水紗裙,梳著青雲髻,三千青絲垂於耳後,微風吹過,髮絲輕輕漾起。她的眉眼依舊,清澈美好,彷彿從畫中走出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湛榮笑了。
他輕輕推開身旁丫鬟的攙扶,慢慢地往前走了幾步,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樓梯上的女子,嘴角與眼中,盡是笑容。
白明曳也輕輕地笑著,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了下來,又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
“瘦了”
“嗯”
“長大了,也長高了”
“嗯”
白明曳伸出手,想要去揉揉他的腦袋,卻發現不知何時,這孩子竟然比她都高出一大截子來,自己都夠不著了。
她正想收回手,就在這時,湛榮突然輕輕抓住她的手,又慢慢地半蹲下,將手放在自己的頭上。
白明曳笑著揉了揉湛榮的頭,將他扶起來。
“以後,白姑姑便一直在這裡陪著你,可好?”
“好”
湛榮臉色雖然蒼白虛弱,但眼睛卻是亮亮的,盯著面前的白明曳,一眨不眨。
溫然站在窗前,看著下面剛剛重逢的兩人,突然就笑了,一滴清淚悄無聲息地從她的眼角滑落,轉瞬便融進了地板的縫隙中,似乎從未出現過。
湛榮的病緩解了不少,不再總是躺在牀上,悶在屋子裡,天氣好時,白明曳便會帶著他出來走一走,在園子裡坐坐,嚐嚐點心,曬曬太陽。下人們偶爾經過園子,便能看到三個人坐在亭中,有說有笑,十分溫馨。
大家都說,這位白姑娘神通的很,竟將殿下的病都給緩解了,伴著她的到來,整個凌王府裡突然不再像往日一樣死氣沉沉,竟多了幾分往日從未有過的生氣兒。
幾日下來,湛榮的氣色也漸漸好轉,太醫院的宋太醫來了幾趟,都說凌王殿下的身體有好轉的跡象,雖然大家都知道,再好轉,也終究沒法子救,但至少有了一絲安慰,想著,能多撐些時日也是好的。
也許,能撐到明年開春呢…
白明曳想著,若是明年開春,還能讓榮榮看看暖暖的春景,蘭花,桃花…海棠花,榮榮最愛海棠,到時她便摘幾支最好看宜人的,插在玉瓶裡,擺在最近牀榻的窗邊。
榮榮每天早晨醒來,便能夠瞧見…
“那明日臣妾便去著人準備,白姑姑,你說好不好?”
“啊?”白明曳回過神來。
“溫然說,明日是冬至,我們親自包些餃子吃”湛榮坐在一旁輕輕笑道。
“姑姑以爲如何?”溫然側臉問道。
“自然是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