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醒轉之時,只覺渾身乏力,她強坐起來,看著描金畫鳳的帳頂,看著那萬凰之王的綵鳳,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意。她最後的印象還停留在熹貴妃翩然的舞姿裡,卻不知是什麼原因,到底讓她在他面前失了態。
式微微微出神之際,有人撩開了沙幔,一股淡淡的藥味傳了過來。翠珊對上式微幽幽的眸,疼惜道:“主子,也是奴婢大意了,只當主子向來月信不準,一時也未多想,娘娘,娘娘您,已經有近一個月的身孕了。”
翠珊說到最後,聲音因激動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式微一怔,她下意識地撫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這裡,這裡什麼時候,竟然孕育了一個小生命,式微咬住嘴脣,疼痛提醒她,這是真的,她忽的有想流淚的衝動,上天到底待她不薄,賜她這樣意想不到的禮物。
可是,式微垂眸,她何其聰明,只需略想一想,便已然明白,這個孩子,並不討喜。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可他似乎毫不在意,若他在意,定會守著她醒來。祖父不日即將班師回朝,聲勢浩大,他定然不喜,如此,又怎麼會希望她有孩子,現在,不止是祖父是他的眼中釘,這個孩子,亦是他所厭惡的。
式微的心情如平靜的水面投入了一粒石子,緩緩盪漾開來。翠珊只當式微是高興,將藥盞小心遞過去:“娘娘方纔暈厥,傷了胎氣,溫大人開了補藥,娘娘趁熱喝下,好好睡上一覺,便沒事了。”
式微木然地接過藥盞,苦澀的藥汁好像不僅是流進了喉嚨裡,更像是流進了心裡,苦不堪言。無論他喜不喜歡,想不想要這個孩子,這個生命既然來了,她便會竭盡所能的保護他,式微擡頭:“從今往後,本宮的膳食藥材都由你經手在小廚房裡做,外頭送來的東西,不管是什麼,一律私下倒了去。”
式微頓一頓,聲音沉肅道:“皇上送來的,也不例外。”
翠珊有些愕然,不想式微防範嚴密到了如此程度,當下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娘娘放心,奴婢會比平日更加小心仔細著。”
式微點點頭,看著翠珊歡喜地出去,卻未依言躺下,只心中雜亂無章地想著事,卻竟是再也睡不著了。後日,祖父便要抵達京城,自己懷孕的消息傳出去,祖父定然是歡喜至極,必然要趁著省親的機會進宮來,如果說自己是祖父佈下的一枚舉足輕重的棋子,那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就是祖父即將佈下的暗棋。
生在帝王之家,看似尊貴,實則不幸。式微眼角垂下一滴淚,喃喃道,孩子,母親對不起你。
即便再不願意,省親的日子還是來了。素日她們這些妃子都不能隨意與家人見面,只有新年期間,三品以上的妃子,纔可獲得恩典,與自己家人見上一面,互訴衷腸。
式微這日醒得極早,似乎爲了迎合省親這樣的大日子,今日的天氣也是一掃往日的陰
霾,難得的放了晴,天空碧藍如洗,映襯得園中的雪梅比往日更加紅豔奪目。
因爲母親要來,式微難免精心打扮一番,做出最好的姿態來。式微親自挑了一襲金黃色的曳地望仙裙換上,過往覺得這望仙裙實在太過奢侈,一直收在庫房裡,今天拿出來抖開一看,依然是美不勝收。裙身用薔金香染成,純淨明麗,質地輕軟,色澤如花鮮豔,似乎能夠散發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細如胎髮的金銀絲線繡成攢枝千葉海棠和棲枝飛鶯,刺繡處綴上千萬顆真珠,與金銀絲線相映生輝、貴不可言。
穿上這樣的衣裳,似乎自己過的真的很好,母親見了,也總能放心了。彩螢按照式微的吩咐,將式微一頭黑色秀髮挽成流雲髻,額間仔細貼了梅花花鈿,更加顯得面色如春,櫻脣鳳眼,鬢髮如雲。兩邊各簪了兩隻支掐金絲鏤空孔雀簪,每隻孔雀嘴下又銜了一串黑珍珠,既貴氣又不張揚。
式微坐在大殿上首,靜靜地等待著。小丘子進來通報道:“皇后娘娘,定國將軍和昭德夫人到了。”
“快請進來。”式微站起身,多時不見,不知母親是否安好?她此生唯一的牽掛,便是母親和如今腹中的孩子,只要這二人平安,她再無所求。
再見到母親的那一瞬間,式微稍稍放下心來,母親只是略有清減,精神看起來不錯,式微迎上去,微微有些哽咽地喚道:“母親!”
昭德婦人上前握住女兒的手,眼中情不自禁溼潤起來,正欲開口說話,身後傳來渾厚的男聲:“微兒!”
定國公神志得意滿地踏進門來,他早已習慣了發號施令,即使這是在式微的坤寧宮,定國公朝殿內隨意一掃,揚聲道:“你們都下去吧,老夫要和皇后娘娘好好敘舊,若沒有吩咐,不必進來了。”
殿內頓時安靜下來,因著式微有孕,殿裡停了一切香料,只在汝窯美人瓶裡,插了一捧早上剛剪回來的水晶梅,散發著幽幽暗香。
“我前日回京,便聽說微兒你身懷有孕,真是老天有眼,微兒你總算不負衆望。”定國公坐下倒了一杯茶,愜意地呷上一口,意味深長道:“微兒這胎,只希望是個男孩纔好。”
“祖父。”見定國公眉眼之間頗爲肆意,式微忍不住開口,“我聽說您前日回京便徑自回了府上,昨天午後纔去給皇上請了安,祖父可知此舉逾矩了?”
“逾規?”定國公眉頭不悅地皺起,咄咄逼人道,“老夫爲他在外平定江山,他在京中坐享其成,老夫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戰時難免受傷倦怠,先回府上休息一晚有何不可,難道皇上這般不近人情,連這樣的小事都要耿耿於懷嗎?”
式微見定國公巧言詭辯,心中焦急:“左右也不差那一刻時間,祖父見過皇上,皇上必定體恤祖父,自然會讓祖父先行回去休息,只是禮不可廢,祖父如此,皇
上只會覺得您不將他放在眼裡。”
定國公臉色愈發難看:“我便是不將他放在眼裡,他又能耐我何,若不是我,只怕他早就國之不國,若你這胎是個皇子,我定要輔他成爲儲君人選!”
定國公這番大不敬之話聽得式微膽戰心驚,定國公被掃了興,念著式微是有身子的人,也不好如何發作,只是冷哼道:“這屋子裡悶得很,老夫出去透透氣,你和你母親好好說會話罷。”說罷不滿拂袖而去。
“微兒。”昭德婦人有些心酸,“自從進了宮,你便愈發消瘦了,先前你替皇上受了那一刀,我每每想到,便是寢食難安,若你因此出了事,我便也活不成了。幸而上天垂憐,你有了孩子,以後有孩子在宮中陪著你,就算,就算—”
到底是在新年期間,昭德婦人強忍住就要奔涌而出的淚意,儘量平靜道:“就算日後我走了,也能安心了。”
“母親怎能說出這樣的話。”式微眸底閃過一絲哀傷,“母親一定要好好的纔是。”
昭德婦人勉強一笑:“你也知道,我這病需要用上好的參材吊著,便是一日都斷不得的,你以爲我不知,其實我都知道,你祖父,曾拿我的病來威脅你,以成全他的野心,我不願,不願成爲你的負擔。”
“母親。”式微拍拍母親的手背,“只有你安好,我纔會真的沒有負擔,母親今日用過午膳再走吧。”
昭德婦人點點頭,無限感慨道:“我真是恨不得能留在宮中親自照顧你纔好,宮闈險惡,這孩子能否順利生產,全靠你自己萬事小心,你切記處處留神,這前三個月尤爲重要。”
式微寬慰母親道:“我省的的,母親難得進宮,不要再爲我的事煩心了,我會照顧好自己。”
式微低下頭,掩飾住此刻心中不安的情緒:“我只是擔心,這個孩子也會成爲祖父的籌碼,孩子是無辜的,我不希望他還未出世,便被捲入紛爭之中。”
昭德婦人看出女兒的心思,輕嘆道:“你是你祖父唯一的孫女,是你父親唯一留下的血脈,你祖父總是會顧忌著的,孕中之人最忌多思,且放寬心罷。”
這時候,翠珊掀了布簾子進來,先對昭德婦人行了禮,隨即回稟道:“皇后娘娘,定國公留了話,說是有事先行回去了,奴婢想著也快到中午了,想問娘娘是否需要布膳?”
“母親喜歡清淡些的菜式,你去小廚房做幾樣拿手的便是了。”式微笑著點了點頭,翠珊隨即退了下去。
昭德婦人想起一事,轉頭問道:“你有身孕,皇上可還歡喜?”
母親向來敏感多思,式微淺淺一笑:“皇上自然是歡喜的,賞賜了不少東西來,還指定了太醫院的院判溫太醫爲我保胎,想來是極看重的。”
昭德婦人欣喜地點點頭:“這樣纔好,你也算有人護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