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來便坐金鑾殿,王侯將相若等閒!
龍蛇草莽皆有種,使我不得開心顏。
褪盡龍袍拋旒冕,微服紅塵甘作凡。
後宮三千不足誇,願得一人白首間。
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
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我自道化人龍變,不問長生問有緣。
不愛江山愛美人,人言於我何加焉?
……
七言十六句,寧不臣一步一詩,心機迸發,頓時眉射白毫,寶珠垂光,有浩大道意加身,神妙無方,無可名狀,讓人難以直視。
這氣息飄飄渺渺,不知歸去來處,不可追尋,不可捉摸,卻有無匹浩大正直之意,仿若天地正道的化身,大道的具現。
寧不臣額頂天珠,沐浴清光,一層層侵染周身,蛻變生命本質。
昂……
他長髮飛舞,昂頭一聲長吟,頃刻間由人化龍,遨遊虛空,周身迸發赫赫之光,閃耀奪目,尊貴無極,恍若金星凌日,直朝九鳳而去。
唳!
九鳳如臨大敵,頓時怪聲大作,尾羽如劍,五色陰光狠狠刷了過來,所到之處,虛空攪動,一片粉碎。
白龍長吟一聲,獨角高昂,迸出金虹,遙遙將五色陰光給抵住,風輕雲淡,不顯崢嶸,卻讓其再也落不下來。
噗噗噗……
九鳳展翅拍打,朵朵陰火如雨點一般落下,無物不燃。
而白龍周身浮現出一層濛濛之光,流動如水,將陰火全部隔離於外,無聲熄滅。
九鳳不甘大叫,展翅高飛,化作一道流焰,騰挪飛躍,尾翼橫掃,如劍指來。
白龍也不示弱,獨角沖天,周身化作飛虹,攪動風雲,翻滾舒捲,鋪天蓋地。
一鳳一龍在空中相互盤旋,竟是勢均力敵。
“何爲道化?”看到這一幕,古峰不由一問。
他清楚,這寧不臣之前根本不是菩提老妖的對手,更別說還是得了老妖千年道行的天地至兇九鳳了,現在寧不臣道化爲白龍後,實力爲何能增長如此恐怖!
燕狂俠手撫劍匣,密切關注著龍鳳相爭的局面,蓄勢待發。
此時他沉聲喝道:“修行路,服大藥,奪外道,而煉己身!每一種大藥都蘊含著相應的大道之力,並不爲人類本來所有,難被肉身所容。所以人類修行的時候,必須時時刻刻如履薄冰,剋制自身!一旦失控,就會被道力侵染真靈,失控爲道之化身,形若異物,不復人軀。”
說到此處,燕狂俠語氣停頓了一下,越顯森然,“一旦如此,人類真靈淪喪,再也非人了,甚至連自我意識都很難保存,但與此同時也擺脫了人類弱小肉身的限制,以道之化身獲得了超乎尋常的實力!”
“道之化身?”古峰一眼望去,就見到寧不臣化龍,一雙豎瞳盡是白金之色,再無半點人類情緒。
如果說九鳳是天地陰煞的化身,那麼這白龍就是浩然正氣的化身。
一陰一陽,針鋒相對。
久戰不下,白龍長軀一轉,破開重重黑雲直升高空,長吟之聲迴盪在天地間,風雲震盪,陡生雷霆。
祂身軀蜿蜒扭動,周身大放毫光,如雲如霧,翻滾不休,隨後竟有一頭頭浩然氣組成的透明小龍從中游盪出來。
每一次遊動,就有一條龍形氣勁化生而出。
不一會,就匯聚成百龍之勢!
條條龍軀翻滾,如海中白浪,將寧不臣擁簇如王者,浩浩蕩蕩席捲而來。
九鳳上八張怪臉厲吼不止,周身陰火大盛,呈沖天之勢。
五色陰光更是分化開來,形若五劍,五行輪轉,相互交錯,成萬劍陣勢,絞殺龍潮。
噗噗噗……
一道道龍形氣勁被斬滅,但白氣不散,如附骨之疽一般纏了過來。
陰火紛紛熄滅,五色陰光漸漸暗滅,不復之前刷盡萬物的威勢。
龍形氣勁反擁而上,萬法俱滅,將九鳳重重包圍,如包裹在蛋殼蛛網中,深陷泥潭。
“你身上怎會有龍氣?”菩提老妖驚吼出聲,滿是不敢相信。
龍氣是天地間最爲霸道的天地元氣,破盡萬法,是所有修行者的剋星。
自古王侯都身懷龍氣在身,往往難以踏上修行路,但同時也難以被邪術所害,正是這個道理。
鳳在龍下。
此時龍氣徹底壓制了鳳氣。
白龍身軀遊動,猛然逼近,趁九鳳無法反抗,以身爲索,將其重重捲住。
九鳳面目猙獰,八張怪臉反咬而來。
白龍頭一昂,兩條龍鬚如同繩索一般,將對方頭顱緊緊捆住,勒得其口鼻噴煙。
九鳳兇性不改,利爪亂抓,將白龍的鱗片狠狠扯了下來,鮮血淋漓。
但白龍不但沒有退縮,反而長軀轉動,勒得更緊了。
九鳳八張怪臉漲紅,從口鼻中噴出陰火來,越加兇狠地抓扯起來。
白龍血液侵染了全身,但祂始終不爲所動,反而越發緊緊地纏繞,沾染了龍氣的血液不停滲人九鳳的體內。
龍血如泉噴涌,白龍長吟聲中夾雜著痛苦的快意,漸漸將白龍和九鳳侵染成一片白金之色,合爲一體。
龍氣無所不破,九鳳渾身大冒黑煙,至陰煞氣被蒸發殆盡,老妖的八張怪臉像是融化了一般,扭曲變形,漸漸口鼻眼耳都分不清了,成了一團漿糊。
唯有正中間聶小仙的一張臉雖然痛苦無比,但眼角卻溢出超脫的喜淚。
白龍一聲長吟,頭緩緩靠了過去,額頭相抵,心心相印。
“阿彌陀佛!問世間情爲何物,執教人生死相許!”青年僧端坐雲端,合十道。
“這位施主甘願道化,有大慈悲、大決心,堪比在世活佛!”衆比丘默默誦唸。
“我佛慈悲。我蘭若寺之罪孽,今日該當一筆勾銷了。”老僧朗聲道。
“佛祖老人家說過,因果循環,正是此理!”大和尚仰頭大笑,單手豎在胸前,已經高聲唸誦起來。
“
吾觀地藏威神力,恆河沙劫說難盡。
見聞瞻禮一念間,利益人天無量事。
若男若女若龍神,報盡應當墮惡道。
至心皈依大士身,壽命轉增除罪障。
……”
他口唸《地藏菩薩本願經》,立刻周身迸發赫赫清光,透照大千。
此光從人心而發,並不熾烈,卻有普照大千之勢,無法可擋,照透了諸天各處。
隨後衆比丘也紛紛唸誦起來,懷地藏之心,口誦經言。
最後聲音漸漸匯聚成片,浩浩蕩蕩,天上地下一片大慈大悲之聲響徹。
無量光明籠罩大千世界,無所不照,蘭若寺內外一片通透。
一縷縷嫋嫋霧氣從漆黑大地之上蒸騰而起,隱隱化作一個個透明的人形,面目扭曲,發出無聲地嘶吼,盡是痛苦、咒怨、憎惡……,身形樣貌各不相同,和尚、書生、樵夫……無一例外,面目猙獰,生前都曾經歷著莫大的痛苦。
但沐浴在光明之下,佛法的大慈悲撫慰了它們心中無盡的怨恨憎執,面孔漸漸變得平和起來,一一雙手合十,在胸口默默祈禱。
一聲聲呢喃在虛空中迴響,“多謝大師慈悲,救我等脫離苦海!無上三藐三菩提,度化衆生無量光!”
它們面帶大徹大悟地笑容,身形緩緩浮空,化作陣陣熒光消散不見。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懷地藏之大宏願,衆僧禪唱,佛光普照,蕩盡妖氛。
浩浩蕩蕩一片光明,掃除了黑暗,蒸騰出這片魔域千百年以來積累的怨憎惡煞,重回人間場景。
龍氣佛光之下,老妖八張怪臉急速融化,氣息越發微弱了,驚恐、不甘、畏懼……八張臉上依次浮現出種種複雜難名的情緒。
“地葬老爺,救我!”它陡然哀嚎起來,朝著天空一聲大喊。
殘餘的魔氣激盪,竟是將虛空破開一個無底的黑洞,聲音傳入一片未知之地,一股亙古長存的氣息漸漸甦醒,無法描述,無邊恐怖。
“你們竟敢傷害姥姥……”一陣無數鬼哭哀嚎混雜而成的可怖之聲從中幽幽傳出,剛一出現,就讓人心頭蒙上一層濃濃不化的黑影,彷彿要將衆生的靈魂給吞噬,屍山血海、白骨成山、百鬼哀嚎……魔境幻象,一一浮現。
亙古不化的黑暗如黑色的觸手席捲而來,所到之處,將大地樹木污染,重現地獄鬼蜮。
“地葬老妖!”青年僧一聲雷霆怒喝,雙目噴涌金色怒火,如憤怒明王,不復之前的從容,沉聲喝道,“各位師弟,當初我爲了堪破菩提妙境,神遊九幽,就是被這魔頭所害。絕不能讓它出世,不然人間必有大難!”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大和尚義無反顧,手持金輪站起身來,如鬥戰佛陀,無所畏懼。
“正當此理!”老僧雙手合十,閉目不再多言,顯然已經有所覺悟。
衆比丘也嘴角含笑,低頭念“阿彌陀”!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降妖除魔。師兄,師弟們,我護法僧真固先去了!”大和尚大笑一聲,豪氣干雲,猛然凌空一縱,身軀化作一個三十丈的巨人,肌肉虯結,筋骨肌肉虯結,如龍蛇纏身,威猛高大,大踏步衝入黑窟中。
無邊黑暗涌來,瞬間將他淹沒,但怒吼聲不絕,真靈不滅,鬥戰不息。
“一心弘法終不悔,蓮開諸天剎那間!”青年僧作佛偈,手遙遙一指蓮臺,頓時一朵朵蓮花憑空浮現,一一綻放,成蔓延之勢,紮根黑暗,綻放光明。
“六百年一世輪迴,因果有報須我輩!”老僧雙手微託,只見金剛袈裟化作金色祥雲,拖著衆比丘,義無反顧地直朝黑窟而去。
哪怕永墜幽冥,也在所不惜。
佛音禪唱,無量光明與無邊黑潮強勢碰撞。
兩種天地間完全相反的力量相互對衝,將天地一邊鍍金一邊染黑,劃分成了兩邊,下一刻轟然爆開。
混雜著各種的氣浪席捲而來,如同天地未開的混沌,古峰和燕狂俠二人只見到眼前一片灰濛濛,被逼得倒退而回,什麼也看不到了,只剩下一片徹悟笑聲在耳旁迴盪。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幸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諸位施主,我蘭若之罪過,今日一筆勾銷了。”
入滅在即,衆僧笑聲中盡是心願得償的大歡喜、大覺悟。
古峰和燕狂俠站在原地,默默合十,深深施了一禮。
等到灰色的混沌氣息散盡,二人望去,就看到糾纏在一起的九鳳和白龍已然消失不見。
只見到一道幽影懷中抱著一個額頭殘留著半截獨角的男子飄落下來。
寧不臣恢復原形,靜靜躺在聶小仙的懷中,雙目緊閉,面目安然,嘴角勾出一絲淺淺的笑容,眉心一點朱印,不改絕世風姿,一如生前,但口鼻間再無半點氣息。
“寧郎……”聶小仙口中低吟,眼眸微垂,手輕撫著懷中人的面孔,指尖劃過光潔的額頭,攀過高挺的鼻樑,擦過菱角分明的嘴脣……
“寧兄……”燕狂俠走上前來,欲言又止,面帶不忍之色。
“噓!不要驚醒他,寧郎只是睡著了!”聶小仙伸出纖細手指輕聲道,話雖這麼說,眼角卻有一粒粒淚水凝練如晶瑩的珠子掉落下來,璀璨奪目,純粹晶瑩。
鬼淚?
古峰心中微微一動。
“寧郎睡前曾有言留下讓我給二位交待!”聶小仙手捧自己的鬼淚握在手心,悠悠擡起頭來,首先對著燕狂俠說道,“燕大俠你身懷奇技在身,寧郎自忖無什麼對你報答。但劍修練劍最耗奇材,這乾坤袋中是他畢身收集,希望你能笑納,以謝你此番相助除妖之恩。”
她隨手一揮,只見一個刺著精細圖紋的錦囊無聲漂浮而來。
燕狂俠一手抓住,錦囊打開,一陣至純金色印染了他的雙目。
“太乙庚金!”他動容失聲,面色變幻,最終嘆了一口氣,這才鄭重抱拳,“在下愧領了!”
禮物實在太過貴重,庚金爲天地至金之屬,對走殺伐之道的劍修價值幾何,不想而知,他無力拒絕,只能厚顏收下。
聶小仙輕輕點頭,面孔煞白,眉目慼慼,卻不失大家閨秀的儀態,眸子轉而望向古峰,這才幽幽道:“寧郎遺言,他可以將自己的文膽以及收集的儒道大藥留給古公子,還你贈回小女骨灰之情!但前提是,請古公子答應寧郎和我最後的一個心願!”
“但說無妨!”古峰不做猶豫。
儒修大藥關係到自己是否踏上修行之路,從而脫胎換骨再獲新生,再大代價都是值得的,更別說小小一個心願了。
“請古公子有朝一日前去金陵參加鄉試之時,將我和寧郎遺骨合葬在寧氏老宅之中!”聶小仙低頭看著意中人沉睡的面孔,目已癡癡。
“我一定做到!”古峰一字一句地鄭重承諾。
“那就好!那就好……”聶小仙低聲呢喃著,雙手將寧不臣緊緊擁在懷中,“寧氏不臣,我們…回家了…”
話音漸漸低微,如寒風知了,其聲也哀,其鳴也清。
峨首微微垂下,交頸相擁。
寧不臣、聶小仙身上無聲漂浮出點點光亮,渺渺如星辰,映照出道道人影,走馬觀花,畫面夢幻。
……
秦淮之河,波光粼粼,蓮燈開遍,千百艘小船逆水而來。
爲首樓船雕樑畫棟,一溫婉女子倚欄而望,只見岸上夜放千樹,十里煙火,魚龍之舞,雙眸爲之癡迷。
元夕佳期,最是人間繁華,風景如畫,遊人皆是過客,但總有人稍稍駐足,就成了別人目中的主角。
突兀地,一個人影躍入了畫中。
一翩翩公子手持摺扇,臨水而遊,嘴角帶著淺淺笑容,行走在人潮之中,卻又彷彿如在天外,不沾紅塵俗氣,非凡間人物。
好一個翩翩貴公子!
公子看著風景,而看風景的人也在看著他,不知不覺裝飾了自己的夢。
“咦?”貴公子似有所覺,隔水而望,雙眸對望一瞬間,就再也挪不開了。
直到人潮涌來,公子身影如同一滴水花被衝入其中,消失不見。
溫婉女子找尋不見,心中莫名地悵然若失。
……
樓閣之上,街道四周處處掛滿了巧手編織的花燈,燭火熒熒,不夜之城。
各家公子、小姐、書生、販夫、走卒、頑童……擁簇成羣,賞花燈、猜字謎,好不熱鬧。
溫婉女子依在窗檻上向外望去,悵然若失。
人流不息,一人的身影如同一滴水花,再也難尋了。
“嗯?是他!”就在這時,一襲衣袖掠過。
她驚醒望去,只見一熟悉的俊逸人影沒在人流中,四處張望著。
花燈千萬,十里長街,不時有可人兒拋來手帕香囊,嫵媚動人,亂花迷眼。
他卻看都沒看一眼,只是目光向四周不停張望,只尋那令其魂飛夢縈的倩影,漸漸的,淡然的面孔密佈焦雲。
是他,是他,是他……
溫婉女子只覺得內心思緒紛亂如麻,心臟都快跳出胸膛了。
她想要揮手大喊,引起那人的注意。
可是元夕節實在太熱鬧了,街道上喧囂,淹沒了她的聲音,根本傳不出去。
眼睜睜看著那人就要越走越遠,再也見不到了,溫婉女子眼角已經溢出了淚珠。
“咦?”或許是聽到了她內心的聲音,或許是冥冥中的一線因緣,翩翩公子莫名地停下了腳步,驀然一回首……
燈火闌珊處,一驚一喜的兩雙眸子再次對上了。
四周的喧囂紛紛褪去,一時間天地間彷彿只有彼此的存在,剎那便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