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出了南進縣,按照阿木指點的近路,放棄大道,再走不多遠,果然看見一條小路直伸入雨霧山中。
他擇路而上,到了半山處,他的身周已有絲絲縷縷的白霧盪風飄浮,放眼處,只見綠樹滴翠,野花鮮豔,四下裡靜得似乎不聞一聲雜音。
他停下腳步,擡頭遠望,就在左峰上的雲霧飄渺間,隱約有疊疊的亭臺樓閣,猶如仙境。左峰對面,右峰聳立,一樣是雲霧環繞,只是通山碧竹覆蓋,在頂峰有一片房屋,雖不如左峰之上的庭院華麗堂皇,卻更加幽靜別緻。
一個人若日常出入在這山中,又留居於那樣的房屋裡,是不是也能養成一顆出塵脫俗的心呢?
沈易深深吸口氣,很想平靜心情,卻感到兩側的太陽穴隱隱地跳疼。
大漠之行後,他本該留在青天府休養傷病,而不該這麼固執地又踏上遠路,可他卻不得不來,也不能不親自前來。
他不是一個喜歡逃避的人,即使現實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即使可能會讓他痛苦,他也會直接面對。
他以手支住樹幹,努力平和有些紛亂不穩的內息,心情卻更加沉重。他多麼希望人心也能像這大自然一般純粹而澄靜。可是,如同在綠樹鮮花之下藏有腐爛的枯枝敗葉一樣,人的心中也會有陰暗腐敗的地方。
山路通幽,幾經曲折,終於到了峰頂,卻是豁然開朗的一片。
出乎沈易意料之外,祝家莊的大門上下居然張燈結綵,披紅掛綠,似乎有什麼喜慶之事。另有衆多祝家的家丁守在門前,個個身著新裝,面露喜氣,忙著招呼趕來慶賀的客人。
沈易剛到門前,早有祝家的家丁看見了,上下一打量,見他衣飾平常,除了一把長劍,身無長物,也沒有像其他賓客那樣手提重禮,就無人再多看一眼,只顧著迎接那些挺胸疊肚帽光衣鮮的貴客了。
沈易擡頭看那鑲金灑墨的門匾,上面龍飛鳳舞刻畫著祝家莊三個大字,一時說不上心中是喜還是憂。過得片刻,他才邁步走上臺階,問道:“在下有事求見祝莊主,勞煩哪位通報一聲?”
門前幾個年輕的家丁一起側過臉,斜著眼上下看看他,撇了撇嘴,卻沒人應話。
沈易微微一笑,倒也不急不怒,只是靜靜地等在原地。
再往門裡,就在那些家丁的身後,還站著一位老人,身形矮胖,肉團團的一張臉,堆滿了笑,一雙眼睛卻透著通達人情的精明。他穿著體面,雙手握在腹前,地位似乎與別人不同,像個能做決定管事的人,卻只是一旁觀望,並不主動上前招呼客人。
聽到沈易的問話,老人隨便看過來一眼,就不待理會,可那一眼看過之後,心裡卻一動,又扭頭多看了一眼,等看了這一眼之後,不禁目光專注,仔仔細細地打量起沈易來。
老人越看越覺得這陌生的年輕人不簡單,初一眼看起來平平和和,既沒有迫人的氣勢,也沒有耀眼的鋒芒,可多看一眼,又覺得其人如深山古玉,溫厚而又沉靜,等再多看了幾看,就讓人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感覺對方既可親可近,又可敬可佩,言語行止間,自然流露出一股直透天際的大氣概來。
特別又看了看沈易腰間佩帶的霄龍,老人已是面容聳動,快步走上前,彎腰作揖,恭恭敬敬地說道:“這位公子,今日是敝莊主的三十歲生辰,所以擺宴慶賀。”他擡眼看著沈易,又說道:“小人是祝家莊的管家祝福,公子遠道而來,不知小人可有效勞之處?”
祝福經歷過祝家莊的三代主人,雖是僕傭身份,卻地位超然,就連現任莊主祝天威都會相敬退讓幾分,把他當成半個長輩對待。莊中其他人等更不必說,對這老管家的巴結討好甚至超過了莊主本人。
門前的祝家衆家丁本來未把沈易看在眼裡,如今見一向自持的老管家都屈身招呼這陌生的年輕人,心裡也嘀咕起來,都想道:“難不成這陌生人會是什麼喬裝僞扮的大人物不成?”
沈易暗歎口氣,想自己與祝天威五年前偶然相遇,遂成肝膽之交,之後再未碰面,誰知終於有了見面之日,卻是祝天威的生辰之日,而自己此番前來卻偏偏不是來賀喜的。他心裡輾轉思想,面上卻依然帶笑,說道:“多謝老人家,在下特來拜會祝莊主,還請通告一聲。”
沈易面色溫和,神情自若,別人是逢迎也好,還是倨傲也罷,並不能絲毫影響到他的態度。
老管家雙眼瞇起,心裡敬服之餘,又有隱隱的不祥預感,態度卻更加謙恭,說道:“敢問公子貴姓大名?”
等沈易道出姓名,老管家半晌說不出話,面上的笑容也一併消失,一雙眼睛直直地盯在沈易的臉上,低沉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道:“江南大俠?青天府的沈大俠?”
老管家這話一出口,本來嘈雜的祝家莊門外,突然變得異常寂靜,不管是守在門口的祝家家丁,還是前來道賀的賓客,齊齊閉住了嘴,睜大了眼,看著沈易。
雖然這雨霧山遠離中原,可沈易這兩個字又有誰不知道呢?傳說中,沈易有種種的樣貌形象,是身高丈二的壯漢,也是怒目圓睜的勇夫,或者是劍拔弩張的俠士,要不就是張揚跋扈的朝廷命官……卻誰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江南大俠沈易會是眼前這個神態從容舉止瀟灑的年輕人。
老管家愣怔片刻,立刻很用力地笑起來,面上的皺紋堆在了一處,目中驚疑之色隱現,語氣卻是分外地尊敬熱情,“難怪公子風采照人,原來是沈大俠。”他一邊說著,一邊已擡腿往門裡走,“沈大俠請稍等,小人這就進去報與莊主知道,莊主定會出來迎接貴客。”
沈易道聲謝,負手站立,面帶微笑。
旁邊的衆人,先是有一兩位湊上來說話,其他人見沈易溫和有禮,漸漸都大膽起來,即使不上前搭話,也不錯眼地看著沈易,心裡都想:“江南大俠沈易名揚天下,今日何其有幸得見真人。”
不多時,祝家莊裡響起一陣有力的腳步聲,伴隨著洪亮的笑聲震耳,只見祝天威一身團花錦衣,快步趕出來。老管家祝福碎步小跑,緊緊跟在後面。
祝天威一出門,祝福搶先幾步,爲沈易介紹道:“沈大俠,這位就是莊主了。”
祝福還未及往下再說,祝天威已揮手打斷他,自己一步跨前,伸出雙手,緊緊握住沈易的手,大笑說道:“沈兄弟,真沒想到果然是你,五年不見,兄弟你一點都沒變。愚兄做夢也想不到,生辰之日,居然有此驚喜,能有沈兄弟親臨道賀。”
他嘴上說得爽朗豪邁,又口口聲聲認定沈易是來道賀的,可心裡卻禁不住疑慮重重。江湖中人都知道江南大俠沈易投身青天府,若非重案要案,不會輕易走動江湖,自己雖與沈易相交,也曾幾次邀請來祝家莊一聚,沈易卻因公務繁忙,從未成行,而這次沈易居然不請自來,真的是來爲自己賀壽的嗎?
沈易果然說道:“慚愧,小弟實在不知道今日是祝兄的壽易,冒昧登門,還請見諒。”
祝天威心裡打個突兒,俗話說無事不登門,以沈易所擔負的官府職責,如果不是來賀壽的,難不成是來查案的?他心念幾轉,面上卻是爽朗笑容不減分毫,一手挽住沈易,笑道:“沈兄弟能來,愚兄已經感到蓬蓽生輝,高興還不及,豈敢怪罪?來,來,兄弟請,既然來了,就請入席喝杯薄酒,至於兄弟是否有其它的事情,只管說出來,我定當鼎力相助。”
他又仔細看看沈易,說道:“沈兄弟面色不好,一定是公務辛苦,乘此機會,就在莊中多留幾日,好好休養調補一番。”
他越說越是親熱,不但熱情地與沈易稱兄道弟,親近無比,更不忘招呼門外的賓客。只見他談笑風生,面面俱倒,果然不愧賽孟嘗的外號。
沈易低聲咳嗽幾聲,任由他執手,並肩走進祝家莊。
莊裡各處的樹木山石,房檐窗面,也都裝飾一新,喜氣洋洋。
穿過廳院,兩邊廊下襬了一溜的大圓桌,黑壓壓坐滿了賓客。當中大廳,廳門大敞,裡面兒臂粗的紅燭高燃,輝煌敞亮,也散擺著十幾桌酒席,均是賓客滿座。只看這庭席之多,賓客之盛,已可見祝天威的人望正是如日中天。
大廳長而闊,圓柱高粱,想來就是爲了能常常迎聚賓客筵席而建。正當中的牆面之上,端端正正掛著一幅巨畫,畫上一人,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仰頭望天,意興湍飛,手中拿一把刀,刀身狹長,刀光閃爍,隱然如秋水泛波。
這畫上的人就是當年創建祝家莊的祝海闊,算來是祝天威的太祖父,而那把刀,即是聞名江湖的如意刀。
畫下是一硃紅櫻木案桌,擺了諸般新鮮果品,中間放一隻重銅香鼎,香灰半滿,殘香嫋嫋。原來這祝家是大家族,甚是講究,每逢過年過節,生辰喜事,都會上香敬拜祖先。
案桌之前,單放一張大圓桌,是爲主桌,座上之人都是祝天威的至親好友。
一路走進大廳,祝天威少不得又與衆人一番周旋。沈易走在他身邊,自然也是衆目所矚。
還不到近前,突然主桌上傳出一女子的驚喜呼聲:“沈大哥!”她的聲音既清且脆,又急又快,宛如連珠落盤,緊接著又大聲說道:“我說方纔那老管家在祝大哥耳邊低聲嘀咕,祝大哥又匆匆而出,原來是沈大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