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族的族長另有事耽擱未到,大祭司與兩個侍女就在吳三客棧住下。
沒有了人羣的歡呼讚美,脫去了裝飾華麗的衣裙,罩在月光族頭上的輝煌光環也像是跟著一起消失了,她們看起來與常人一樣,也要睡覺,也要吃飯,並不是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人。可瓊塔鎮的居民還是把這月光族的大祭司當作神明一般看待,不但尊崇敬仰,而且還有事必來求助,什麼頭疼腦熱,什麼修屋蓄水,都來殷勤過問。第二日大早起,鎮民們就在吳三客棧的門外排成了長長的隊伍,耐心地等待月光族的大祭司一沈神蹟。
前一日,柳清雲和華素蘇還在抱怨這瓊塔鎮過於清靜單調,如今卻又不滿客棧裡的攪擾不堪,只有沈易,還是沉靜得如一潭深泉。
無論外界如何變化,是寂靜無波也好,還是熱鬧喧天也罷,沈易都不爲所動,照樣坐在靠窗的桌邊,或者飲茶或者喝酒,安靜地等待著留書相約的那個人出現。
一位老人接過大祭司送出的草藥,匍匐在地,千恩萬謝……
柳清雲拿起酒杯,又放下,輕聲問道:“這世上真有神力嗎?”
華素蘇冷笑道:“當然有,女子的美貌就是神力,否則你的魂怎麼都被勾了去?盯著人家看了又看。”
柳清雲說道:“只有我的魂被勾了去?難道你不是也一直在盯著她看嗎?”
華素蘇瞪了柳清雲一眼,眼睛眨也不眨地繼續看著大祭司,嘴上卻悄聲說道:“依我看,她根本就沒有神力,不過醫術卻相當高明。”
柳清雲也盯著大祭司看了很久,說道:“鍼灸刺中的穴道均屬奇經異脈,按摩推拿的手法高超微妙,內力也不弱,雖然還未達到頂尖,不過已是難得。”
華素蘇撇了撇嘴,問道:“那她的武功比我又如何呢?”
柳清雲故作沉思狀,忍住笑說道:“要說武功嘛,若論毆打那些地痞流氓的身手,天下再沒人能比得上華大小姐,所以她不如你……”
華素蘇重重地將手中的茶杯頓在桌上,對沈易說道:“沈大哥,你來說句公道話,到底是我的武功高,還是那位大祭司的武功高?”
沈易一直低著頭另有所思,卻沒有接話。
柳清雲突然湊近了他,說道:“又來了一個什麼月光族,再加上咱們那位好客有禮的吳三掌櫃……這瓊塔鎮裡臥虎藏龍,並不像外表看起來的那麼簡單啊。”他更壓低了聲音,接著問道:“你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沈易擡頭一笑,說道:“你探聽的本事那麼高明,難道還不知道我來做什麼?”
柳清雲眨眨眼睛,老老實實地說道:“我只偷聽到你要來這瓊塔鎮,具體要做什麼就沒聽到。”
沈易看著他,想笑,又嘆口氣,說道:“柳兄,實不相瞞,我有公務在身,不便相告。”
柳清雲不以爲然地哼一聲,說道:“你又來這套,不是我說你,好端端的江南大俠不做,偏要入這官場,雖然宇文大人是個不錯的清官,可爲官府辦事,實在有失咱江湖人的本色。要我說,你還是辭了這官兒,跟咱們兄弟一起行俠仗義,快意恩仇來得痛快。”
沈易怔住了,看看柳清雲坦誠的雙眼,一時心情複雜,無言以對。一旁的華素蘇雖然沒有說話,可那清澈懇切的目光分明也在說著同樣的一番話。
沈易偏過頭,望著窗外的天空,天空很高遠很遼闊……誰不想任性而爲,肆意人生呢?可有些事必須得有人去做,有些責任也必須得有人去擔當……
他心裡想什麼,面上卻沒露出來,反而看著柳清雲說道:“柳兄既然已經厭倦了這裡,爲什麼不迴轉中原呢?我不過是有些小事要辦,單調乏味得很,說出來只怕掃了你的興致。”
柳清雲轉轉眼珠,咧開嘴笑了笑,說道:“你想趕我走嗎?哼哼,你越是這麼說,就越說明你要做的必是一件大事。此刻就告訴你知道,三爺我已決定生根在此,就是八擡大轎也擡不走了。”
沈易還要相勸,可一看到柳清雲那雙炯炯放光的眼睛,再看看華素蘇一臉期待的表情,知道當下是勸不走這兩位了,只好自己搖搖頭,閉口不再多說。
沙漠的夜,似乎更加廣闊無垠,下面是延伸無盡的黃沙,頭頂是擴沈深遠的夜空,似乎再多的黃沙都鋪不盡這無邊的大漠,再密集的羣星也填不滿這遼遠的夜空。
桌上燈燭如豆,照得房間裡明暗不定。沈易站在窗口向外看了很久,突然轉身走出客棧。他沒有特定的目標,不過是信步而行,再擡頭,已來到瓊塔鎮的城牆之下。
城牆很久前就廢棄了,這個綠洲雖然難得,卻並不是兵商要地,關北軍鎮守過一段時間後,就棄鎮而去,留下這個綠洲和鎮子裡的居民在殘酷的沙漠之地自生自滅。
雖然這城牆已經廢棄不用,可依然結實完整,想來當年的守軍也曾費過一番心力來修建。沈易站在城牆下,仰頭看看天,再回頭看看寂靜無聲的鎮子,右手一挽衣襟,不見怎麼使力,身體已平地拔起,如矯健的飛鷹一般,躍上了城頭。
登高遠望,天地蒼茫一色,人處其間,顯得分外地渺小。
沈易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探手自懷中拿出一卷黃綢,上面一圈鮮紅封印。“拿到名單,纔可啓封宣讀聖旨。”沈易心裡默想,這次的任務可能是他投身青天府以來最艱難的一次,也是最秘密的一次。除了當今皇上和青天府的宇文大人與諸葛先生,再無其他人知道這次行動。他不但要拿回大宋暗通西夏的內奸官員名單,還要調查李立龍被殺一案。李立龍本爲西路都總管,經手收集這內奸名單,卻在準備啓程赴京遞交名單之前突然慘死,名單也落入了他人之手。得了名單之人暗留密信在皇上的御書房中,約好一手交出特赦聖旨,一手交出名單。沈易已按密信要求來到這瓊塔鎮,又四處遊逛,刻意招搖身份,可這神秘人物爲何還不如約現身呢?而這得名單之人是否就是殺害李立龍的兇手呢?
心裡有太多的疑問,肩上也壓著太多的責任,連一向堅定如磐石的沈易,似乎都有了動搖。他將聖旨藏回懷中,低頭看著腰間的霄龍劍。霄龍似有感應,突然振顫不已,發出低沉的龍吟聲。他右手握緊劍柄,寒光一閃,龍吟聲大振,霄龍已出鞘。
在這寂靜荒蕪的大漠之中,上古名鋒,發出耀眼的鋒芒,就連天上閃爍的羣星都不得不退避三分。
沈易手腕一翻,霄龍橫在胸前。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劍鋒,冰冷的鋒刃無堅不摧,握劍的手已是穩定堅強。
長劍回鞘,鋒芒內斂,沈易嘴角露出微笑,只要人在劍在,這天下還有什麼艱難險阻能阻擋得了他呢?
他慢慢轉過身,才待躍下城牆,卻見鎮裡遠遠地走來一個人影。
雪白的絲巾隨風飄飛,長袖揚起,身形婀娜而迅速,在濃黑的夜色中,就好像突然從地下升起到人間的幽靈。
沈易卻知道她不是幽靈,而是被當地人敬奉爲神佛的月光族的大祭司。
大祭司也看到了城牆上有人,腳下頓了頓,似乎在猶豫是否改道而行,卻又立刻恢復了前行的速度,直奔城牆而來。
到了城牆腳下,大祭司腳尖點地,宛如一朵輕雲,冉冉升起,又輕輕落在沈易的身側不遠。
她沒有說話,沈易也沒有說話。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這天地間,望著繁星彎月,漫漫黃沙。
風吹過,雲遮住了彎月,又移開。重新露出的彎月四周突然生出了紅色的霧暈,使得本來淺淡乾淨的月光平添了幾分妖豔,卻也更加美麗。
看到這月色,大祭司的面上露出愁容,輕聲說道:“今年的沙暴比往年推遲了數日,力量積蓄得越久,一旦爆發,破壞力也越大,如今月呈血色,恐怕……”她住口不說,重重嘆了口氣。
沈易也擡頭看彎月,卻並未看見什麼血色,月亮雖然淡,卻依然發出明淨的清黃色光芒。他扭頭看看大祭司,問道:“如此夜深,大祭司是來觀天象嗎?”
大祭司猶豫片刻,目光在城牆外的夜色中略一搜尋,卻說道:“沈大俠又爲何深夜在此?”
沈易又回頭看看她,只見她一雙眼眸如深夜寒星,正目不轉睛地看過來。他扭轉頭,沒有說話。
大祭司卻還是看著他,似乎想看穿他,想了解他的一切。
她其實並不能很清楚地看見他,只能看見他在夜色中顯出的身形剪影,比一般人身量高些,也瘦些,卻是腰背筆直,似乎任何困難也壓不彎。
他這個人看起來很簡單,可又似乎很複雜。
夜更深了,深得好像整個世界都陷入了無底的深淵,天上的彎月星易也被這濃重的夜色侵染,變得暗淡無光。
這深夜中,卻不只有沈易和大祭司兩個夜不能眠的人,大漠的深處,突然傳來馬蹄聲,密集得像激烈敲擊的鼓點。很快,天際出現了數個黑點,迅速靠近,是十數匹快馬。馬上的騎士個個身形魁梧,騎術高明,俱都是身著黑衣,黑巾蒙面,也許他們不過是按著沙漠中傳統的服裝裝扮,可也許是他們並不想被人認出來。
到了城牆下,當先的一名騎士猛得一勒繮繩,駿馬人立而起,長嘶一聲,驟然停下。馬上的騎士擡頭望著城牆上的兩個人,顯然沒料到在這樣的深夜中居然還會有人站在城牆之上。其他的騎士也都停住了馬匹,圍在一起,低聲商量幾句,縱馬繞道而去,並沒有直接進入瓊塔鎮。只有領頭的騎士還留在當地,等到其他騎士的馬蹄聲完全消失了,他才躍身下馬,深提一口氣,躍上城牆。
看到這羣騎士,大祭司雖然神情憂愁,卻並不感到意外,似乎早就知道這些人會深夜而來。難道她就是特意趕來迎接他們的?還是專門來阻止這些人的?
沈易不說話也不動,還像之前一樣,靜靜地等待著。
躍上城牆的黑衣騎士身材高大,一邊大踏步走來,一邊隨手拉下遮面的黑巾,露出一張英俊強悍的臉。他到了近前,對大祭祀說道:“小妹,你怎麼會在這裡?”他眼珠一轉,看看沈易,聲音更是嚴厲,態度也很無禮,又問道:“這人是誰?”
大祭司並不回答他,卻回頭對沈易說道:“這是我的長兄暗夜,也是我們月光族的族長。”她再對暗夜說道:“這位是青天府的沈易沈大俠。”她想起來還未曾與沈易說起過自己的名字,一瞬間有些羞澀,旋即恢復常態,接著對沈易說道:“我……叫阿月。”
暗夜聽到沈易之名吃了一驚,臉色驚疑不定,卻勉強露出笑容,說道:“原來是青天府的沈大人,失敬。”
沈易不禁苦笑,來這瓊塔鎮有十數日了,之前,無論他如何四處走動,都似沒有一個人認識他,可突然之間,又似乎人人都認識他,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卻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