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佩綸冷笑:“不打仗了,對於太后老佛爺是喜事,對於大人您,恐怕未必!”
“張先生請明言。”丁汝昌緊張起來。
“別忘了,日本人還佔著遼東和山東,太后在這個時候議和,對於我大清國而言,沒有任何好處!倒是對於太后而言,有一個天大的好處!”
“什麼好處?”
“她可以騰出手來,甚至,和日本人聯(lián)手,對付李中堂和您了!丁大人,您怕是禍事臨頭了!”
丁汝昌頓時大汗淋漓!
張佩綸一句話醍醐灌頂,丁汝昌終於明白過來,太后和日本人言和的真正目的,是要騰出手來收拾掉那些在她看來不安分的人。這裡面有皇上、珍妃、周憲章,當然也包括他丁汝昌!
慈禧太后要一勞永逸地解決掉北洋水師和章軍這兩支漢人軍隊!
“媽的!”丁汝昌情急之下爆出粗口:“張之洞這個老東西也跑不了,他暗地裡給周憲章送軍火!”
張佩綸搖頭嘆息:“張之洞也幫著賴傳武解決掉了朝鮮章軍!他是隻老狐貍,太后正器重他呢,咱們奈何不了他了!”
丁汝昌癱軟在座椅裡,沉默無語。
張佩綸沉聲說道:“丁大人,大清國不需要這種喪權(quán)辱國的和平!”
丁汝昌擡起頭來,怔怔地看著張佩綸。
“出海!”丁汝昌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
日本廣島縣廳。
大清國和談全權(quán)代表,戶部左侍郎張萌桓、湖南巡撫邵友濂在日本侍者的引領(lǐng)下,來到了和談會議室門外。
日本外相陸奧宗光穿著筆挺的燕尾服,走出會議室大門,遠遠就向張萌桓和邵友濂伸處雙手,滿臉堆笑,高聲寒暄:“歡迎張先生,邵先生坐客廣島,這幾日敝人公務繁忙,禮數(shù)多有不周,還望兩位老朋友見諒。”
張萌桓和邵友濂對視一眼,心頭苦笑。
上一次和談,兩人在會議室裡等了半個小時,最後等來了外務省次官林董,林董態(tài)度倨傲,拒絕談判,三言兩語就把二人給打發(fā)了。
而這一次,日本外相陸奧宗光不僅親自出面,而且,還提前了半個小時守候在會議室大門口。
前後兩次,日本人的態(tài)度天上地下。
兩人知道,這絕不是因爲陸奧宗光比林董更懂得外交禮儀,而是因爲,日本人丟了旅順!
談判桌上的禮節(jié),是要靠戰(zhàn)場上的勝利來支撐的!
沒有打勝仗,所有的外交禮儀都是空談!
日本人對大清國談判代表的熱情,是周憲章爭來的,而周憲章卻被太后老佛爺宣佈爲叛臣!
在旅順,日軍付出了慘重代價,始終無法撼動黃金山炮臺和二龍山炮臺。而在山東,日軍拼盡全力向威海衛(wèi)進攻,本來進攻一帆風順,可是,就在距離威海衛(wèi)只有不到十公里的摩天嶺下,日軍成了強弩之末,他們的後勤補給出問題了,部隊缺乏彈藥,攻擊能力銳減,而清軍的戰(zhàn)鬥意志,因爲旅順的勝利而空前高漲。
而在朝鮮南部的日軍第一軍,也無力發(fā)動攻勢。一則因爲抽掉了大部分兵力前往旅順,兵力驟減,二則,朝鮮的南部的抵抗運動空前興盛起來,越來越多的朝鮮官僚出逃,這些出逃的官僚一旦離開了漢城,要麼跑到北部與光復軍匯合,要麼乾脆留在南部組織抵抗運動,第一軍採取鐵血政策,對抵抗分子採取株連法斬盡殺絕,試圖威懾住朝鮮百姓,可是,事與願違,殘酷的殺戮反倒激起朝鮮人對更加刻骨的仇恨,反抗此起彼伏,第一軍疲於奔命,根本無力北進。
眼看著,佔領(lǐng)山東的目標難以達成,旅順也奪不回來,朝鮮又出了問題。日軍完全陷入了戰(zhàn)略被動,山東戰(zhàn)場成了一個令日本人無法脫身的泥潭!
更爲惱火的是,就在這個時候,俄國人、法國人和德國人趁火打劫。三國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不承認日本對大清國遼東和山東的佔領(lǐng),不承認日本人扶持的漢城朝廷!要求日本從遼東和山東撤軍,把遼東山東交還給大清國。
這三個洋鬼子並不只是說說。俄國遠東艦隊出現(xiàn)在了日本海,德國和法國則是分別派出兩艘戰(zhàn)艦,在黃海遊弋,說是軍事觀察,實則是對日軍的監(jiān)視和挑釁!
更加令大本營惱火的是,日本無法體面地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如果日軍在大清國一無所獲,政府無法向民衆(zhòng)交待!民衆(zhòng)爲這場戰(zhàn)爭付出了巨大的犧牲,連妓女都捐款擁軍,無數(shù)家庭失去了父親、兒子和兄弟!日軍空著雙手退出中國,民衆(zhòng)也不會答應!
這一切,都是因爲旅順!然而,日軍硬是拿旅順沒有辦法。
日本政府陷入進退兩難。
正在這個時候,大清國卻突然提出議和。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日本有可能把戰(zhàn)場上拿不到的東西,在談判桌上拿到!
這在大清國是有先例的!當初,中法戰(zhàn)爭中,法國人在戰(zhàn)場上沒有佔到便宜,陷在越南難以自拔,同時國內(nèi)動盪,法國人急於結(jié)束戰(zhàn)爭,也是進退兩難。然而,在隨後的談判桌上,法國人拿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不僅體面地結(jié)束了戰(zhàn)爭,順手還把越南置於其囊中。
日本人決定向法國人學習。
陸奧宗光一手拉著張萌桓,一手拉著邵友濂,高聲寒暄,那樣子,就像是三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
“林董是個粗人,前些日子,他對你們很是失禮!”陸奧宗光說道:“他這種有違國際外交禮儀的行爲,讓日本蒙羞,日本政府已經(jīng)給予了他處分。在此,我再次代表日本政府,向兩位表示誠摯的歉意。我保證,此類事件今後絕不會再發(fā)生。”
張萌桓和邵友濂心中苦笑,兩人知道,如果清軍再打敗仗,這類事件是一定會發(fā)生的!兩人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含笑敷衍。
三人進入會議室,分賓主而坐。陸奧宗光一招手,兩位身著和服的侍女端著盤子,盤子用綢緞蒙著,走到張萌桓和邵友濂身邊,把兩個盤子放在了他們身前的桌子上,然後垂手而立。
陸奧宗光點點頭,侍女輕輕揭開了綢緞。
盤子裡,各有一副卷軸,侍女小心地鋪開卷軸。
張萌桓和邵友濂頓時目瞪口呆。
這是兩幅古畫,張萌桓面前,是一幅明代唐寅的仕女圖,邵友濂面前,是一幅明代仇英的花鳥圖。
張萌桓和邵友濂都是進士出身,對於名畫古玩極爲精通,兩人一眼就看出,這是真跡!
唐寅和仇英,號稱“明四家”之首,是明代傑出的畫家,更是中國畫承上啓下的人物。這兩人的作品都是價值連城,普通人看上一眼都是福分!
陸奧宗光笑道:“二位大人,大日本軍隊在旅順作戰(zhàn)的時候,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兩幅古畫,爲了保護文化遺產(chǎn)免遭戰(zhàn)火,日軍予以精心保管。敝人以爲,兩位都是學富五車的名師大儒,懂得它們的價值,所以,敝人將這兩幅古畫贈予兩位大人,這兩幅古畫到了二位的手裡,纔是物歸其主啊!”
“多謝外相閣下!”邵友濂眼睛放光。
張萌桓看了一眼邵友濂,心頭哀嘆,這兩幅畫,明明就是日本人從旅順搶奪的贓物,而現(xiàn)在,日本人竟然把它們當禮物送給大清國的和談代表,用從大清國搶來的東西賄賂大清國的官員,這比強盜還強盜!
可是,張萌桓卻無法推辭。
太后老佛爺早已對這次談判有所交待——滿足日本人的一切要求,只要停戰(zhàn)!
戰(zhàn)局明明是有利於大清國,可是,太后老佛爺要的,不是勝利,而是屈辱!
侍女收起了古畫,雙方坐定,陸奧宗光這才進入正題:“二位大人,咱們就開門見山。日清戰(zhàn)爭打到現(xiàn)在,我大日本軍隊始終牢牢掌握著戰(zhàn)場的主動權(quán),但是,日本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國家,爲了避免兩國將士繼續(xù)流血,日本政府願意停止戰(zhàn)爭,我想,大清國朝廷派二位來,應該也有這樣的誠意。”
張萌桓笑道:“外相閣下,旅順還在我們的手裡,日本在戰(zhàn)場上的主動權(quán),從何談起?”
陸奧宗光略一沉吟,說道:“張大人此話,恐怕缺乏談判的誠意吧?要知道,和談是你們先提出來的。”
邵友濂慌忙說道:“誤會誤會,我大清國朝廷絕對有誠意,絕對有誠意,這次太后派我們來,就是要實現(xiàn)停火,恢復和平。”
“那麼,你們的條件呢?”陸奧宗光問道。
邵友濂看了看張萌桓,沉吟不語。
張萌桓心中暗罵邵友濂奸猾,到了關(guān)鍵時刻,邵友濂閉口不語,他是要推卸簽訂喪權(quán)辱國條約的歷史責任!
事實上,太后老佛爺給二人交待的談判核心只有一條:日軍與清軍聯(lián)合行動,剿滅遼東和山東的章軍,擊斃周憲章!交換條件是:大清國割讓遼東給日本,承認日軍對朝鮮南部的佔領(lǐng),賠償戰(zhàn)敗款。當然,日軍也要從山東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