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笑天一聽到這聲音,目光就亮了,一回頭,立刻就看到了那個人。
只見那人自黑夜中化出,身著一襲長袍,將他頎長的身體凸顯得更加瘦長,他的鬚髮已然全白,在星光下似寒霜般閃著光芒,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在黑夜中宛若兩顆明珠。
這人竟是牧刀老人。
牧刀老人當然也看到了雲笑天,向他微微點了點頭,走到他的身旁站住,然後就靜靜地盯著那面具客。
面具客目中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似乎覺得有些驚訝,卻忽然笑了,仰天大笑。
牧刀老人靜靜地看著面具客,直到他的笑聲停了下來,才緩緩道:“你覺得很有趣?”
面具客道:“我覺得很有趣?!?
牧刀老人道:“你覺得哪裡有趣?!?
面具客道:“我覺得你們有趣?!?
牧刀老人道:“哦?”
面具客道:“你們一個比一個想搶著出手,就像是一羣嫖客在爲一個妓女爭風吃醋一樣,你說這是不是有趣?”
牧刀老人道:“一點也不有趣?!?
面具客道:“哦?”
牧刀老人用一雙發光的眼睛盯著面具客,一字一字道:“因爲你不是妓女,妓女要的只不過是金錢,而你要的卻是命?!?
面具客目光閃動,道:“能要人命的人並不只有我一個?!?
牧刀老人道:“但你卻是其中最可怕,也最狡猾的一個?!?
面具客道:“哦?”
牧刀老人在目光忽然盯在面具客腰邊的那柄劍上,一盯上去就似乎再也移不開了,道:“因爲這世上只怕再也沒有比你的刀更可怕的利器了?!?
雲笑天不禁怔住,忍不住脫口而出道:“那是刀?那他難道是……”
牧刀老人緩緩道:“不錯,他就是這世上唯一能使得出刀行天下的人?!?
雲笑天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尋覓多年卻沒有找到的最後一個兇手,竟然如此容易就遇見了。
這實在太過巧合,令人難以置信。
雲笑天當然也知道,以牧刀老人的身份,他絕不會信口開河,卻還是忍不住道:“你怎麼會知道?”
牧刀老人道:“你難道忘了我用的也是刀?!?
雲笑天忽然就明白了。
一個人在一樣兵器之上的修爲若到達了某種境界之後,他就會與這種兵器產生一種莫名卻奇妙的共鳴。
牧刀老人在刀這樣兵器上的修爲,早已超越了這個境界,到達了驚世駭俗的境界,如果說這世上只有一個真正懂刀的人,那這個人一定就是牧刀老人。
所以,牧刀老人當然已感覺到了那劍鞘裡面藏著的並不是劍,而是一柄刀。
雲笑天這才恍然,難怪他怎麼也感覺不到那人身上的劍意。
但面具客冷冷而立,一個字也沒有再說過,目光中透著一股深沉之色,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雲笑天忍不住道:“你就是當年在落日峰圍攻先父先母的那個蒙面人?”
面具客看了看雲笑天,過了許久,忽然道:“是?!?
“是”字出口,他的人忽然就變了。
雖然他的身上也許連一根手指頭也沒有動過,可是雲笑天卻感覺到了一股可怕的變化。
在這一瞬間,他的人就像是遠山上煙霧散盡忽然露出了千年不化的冰雪,令人只要遠遠看上一眼,心裡就會不由地升起一股森冷的寒意。
雲笑天知道,這雖然並不是劍氣,但這股壓力卻絕不在天下任何一柄劍之下。
這柄刀果然就如江湖上傳說的一樣可怕,甚至比傳說中的還要可怕。
雲笑天這才明白,面具客剛纔的那副樣子,是他故意裝出來的,爲的也許就是掩藏他的武功與身份。
以他的武功,牧刀老人是不是能擊敗他?
雲笑天忍不住替牧刀老人擔心了起來。
牧刀老人盯著面具客,忽然道:“你當然也已知道我是誰?”
面具客一雙眼睛也如刀鋒般盯在牧刀老人的臉上,忽然道:“但我卻不知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牧刀老人道:“我與令先祖相交數十年,對他的武功也許比對我自己的武功還要了解,你身上既有他的刀招,我若察覺不到,豈非要枉費我們這數十年來的交情了?”
面具客冷冷道:“你既然與他交好,卻爲何又幫著外人對付他的後人?日後九泉之下,你又要如何面對他?”
牧刀老人厲聲道:“你雖然是他的後人,但你的所作所爲,卻丟盡了他的顏面。”他聲音雖嚴厲,卻透著一種無法掩飾的悲痛之意,顯然是在爲他已逝去的故友感到惋惜和沉痛。
面具客不以爲然道:“我幾時丟過他的臉?”
牧刀老人怒道:“你過去所爲,難道你自己不知?”
面具客淡淡道:“但我自認爲所做之事並沒有什麼丟人的?!?
牧刀老人憤然道:“你難道不知有多少無辜之人慘死在你的刀下?”
面具客悠然道:“若說殺人,在他面前,我只怕並不能算得上什麼?!?
牧刀老人怒目盯著面具客看了許久,忽然長嘆一聲,道:“我本來還想留你一條性命,但想不到你竟忤逆至此,故友在天之靈,怎麼會讓你這不肖子孫逍遙至今?”
面具客淡淡道:“只可惜他活著的時候,尚且不能奈我何,更何況如今他已是個死人?!?
牧刀老人大聲道:“夠狂!至少這一點,你倒有幾分他當年的氣概。”
面具客道:“也許還不只有幾分?!?
牧刀老人沉痛一嘆,道:“但於公於私,你我之間這一戰已無可避免?!?
面具客目光閃動著譏誚之色,道:“‘於公’當然是爲所謂的武林正道而欲除我而後快,卻不知‘於私’又是爲了什麼?”
牧刀老人道:“當年我與令先祖時常在一起切磋武功,卻始終沒有機會真正交過手,所以我心裡一直存有一個疑問,他的‘刀行天下’與我的‘無形刀氣’,究竟誰才更接近刀之巔峰?我本以爲這疑問永遠也不會有答案,想不到今日卻能得嘗夙願,縱然戰死,也死得無怨無憾。”他的目光沉痛,卻夾雜著一絲興奮和慰籍之色。
面具客道:“所以這一戰已勢在必行?”
牧刀老人道:“不錯!”
面具客道:“就是現在?”
牧刀老人道:“就在此地!”
雲笑天也退了出去,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與這老人爭,因爲這是屬於刀客的宿命,屬於他們兩人間的宿命。
雲笑天遠遠走到一邊站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們兩人。
面具客望著牧刀老人,也不知過了多久,右手忽然用力地握住了刀鞘,道:“我的刀已在!”
牧刀老人盯著他的那柄刀,道:“你爲何還不拔出來?”
面具客還是沒有拔刀,道:“你知不知道,這柄刀最可怕的時候,並不在於它出鞘之後,而是它還藏在刀鞘中的時候?!?
牧刀老人道:“哦?”
面具客道:“因爲等到它出鞘的時候,別人就再也不會覺得它可怕了?!彼哪抗庵泻鋈簧鹨还善娈惖呐d奮之色,又接道:“死人是不會覺得恐懼的?!?
牧刀老人目光又盯在他腰邊那柄刀上,道:“難道從未有過例外?”
面具客道:“從未有過?!?
牧刀老人道:“碰巧我的刀也是,所以我們兩人之間今天必定有一人要破例了?!?
面具客道:“你的刀呢?”
牧刀老人道:“我的刀已在手中!”
面具客盯著他垂在腰邊的那隻手,忽然道:“我知道你的無形刀氣已練到了最高層的‘牧天九影’,卻不知它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的那樣可怕?”
牧刀老人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你也許很快就會見到了。”
這句話說完,牧刀老人的身上忽然就起了一種奇異的變化,沒有人能形容得出那種變化,就像是一柄自荒古穿越漫長歲月的古刀,忽然間褪去斑斑的鏽跡,散發出一股古老而神奇的光芒。
這光芒,任何人也不能不爲之側目,連那傲慢的面具客也不能。
面具客一雙死灰色的瞳孔不斷收縮,那雙彷彿永遠也看不到一絲情感的眼睛裡竟也散發出了一股奇異的光芒,就像是一頭餓狼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獵物一樣。
山間忽然吹過一陣清風,吹得牧刀老人鬚髮與長袍一起向一邊飄揚,飄逸之姿,宛若脫俗出塵的仙人。
他的人是不是也從來都不屬於這世間?
雲笑天遠遠望著牧刀老人,本來還忍不住在替這個已過耄耋之年的老人覺得擔心,但現在卻已不禁爲他絕代的風采所折服,忽然對他又充滿了信心。
天地間的肅殺之氣更濃,瀰漫如濃霧。
星光也更暗了,似也被這股驚心動魄的殺氣驚擾到了,偷偷地藏到了雲間。
沒有光明,天地間一片幽暗,也沒有聲音,天地間一片寂靜,彷彿只剩下這兩條靜立的人影。
這兩條人影,已如石像般靜立了很久,卻不見絲毫動作,也不知這接近死亡一般的寂靜要等到何時纔會終止。
可是雲笑天知道,等到那一刻到來的時候,必定是石破天驚之勢,必定是風雲變色之態,雲笑天已不禁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時間變得很慢,也很難熬,雲笑天彷彿感覺得到時間像一輛又老又舊的馬車車輪在他的心上一點一點地輾動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不動如山的身影終於動了,一動則如雷霆之怒,一發而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