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高中有個不爲老師與校長所知的社團,叫超自然研究會。步允楚轉學到這裡才一個月,便摸清了這個社團的底細。
“社員不多,而且全是裝模作樣的,唯獨社長有點意思?!辈皆食m然無依無靠,但還有一筆遺產作爲經濟來源,在她精打細算之下發現那筆資金並不足夠將來念了大學再念研,於是便決定利用星期六星期日的時間來做兼職賺錢。
易翼被她拉了出來幫忙,一人一大疊傳單,沿街派送。
“怎麼個有意思?”天氣反常得很,明明已經進入秋季,氣溫卻依舊高得很,烈日當空,易翼只有一頂運動帽,自然是戴在自己頭上,冷眼看著步允楚被太陽曬得頭頂直冒煙。
“那個社長,有洞悉未來的超能力?!辈皆食贿厡⑹稚系膫鲉稳o來往的行人,一邊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笑語。
易翼冷哼一聲,不置可否,懶散地將傳單一張張地扔在半空。
我一如既往地尾隨在她們身後,再熱鬧繁華的街道,於我來說都是虛無,彷彿隔著透明的壁壘,他們的世界繽紛喧囂,我的世界寂靜冷清。
彼此假裝相安無事地相處著,一開始步允楚還會頻繁地圍著我逗弄,但在我無論如何也不搭理她的情況下,終於失掉了耐性。
所以即使朝夕相處,我們所過的卻是互不相干的生活。
有時候不禁會想,這樣的日子何時纔是盡頭?那層瀰漫在步允楚額前的死亡陰影聚攏不散,卻又遲遲不見死神的身影降臨,等得太過煎熬,我備受折磨。
星期天的人潮總是洶涌,厚厚的一疊傳單不用兩個小時便已經被她們揮派而空,身後沿途都是被丟棄的紙張,彷彿足跡一樣零散地鋪在地上。
“我們明天中午放學後就去超自然研究會拜訪拜訪?!辈皆食M手的油墨無處擦拭,作勢便要摟易翼的肩膀,被易翼敏捷地側身避開。
“明天不行,我請假。”易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很乾脆地抓過步允楚的衣襬擦了擦手。
步允楚嗷地一聲哀叫,揮舞著爪子要報仇,卻被易翼冷冷的一瞪瞪得不敢造次。
“明天是什麼日子?爲什麼要請假?”步允楚扳著指頭數道,“你生日?你老爸生日?你老媽生日?”
易翼瞄她一眼,搔搔頭笑了笑:“是奶奶大壽,回老家幾天,今晚就動身,你明天幫我跟老師遞個假條。”
步允楚挑挑眉“哦”了一聲。
易翼笑容不變,一手搭在步允楚肩上,親暱地湊近了道:“你……不是有打工嗎,發工資了吧?”
步允楚警惕地瞪著她:“你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兒,不要打我這個灰姑娘的主意。”
易翼收回手,斂起笑容:“那好,反正我喜歡欺壓窮人,也沒必要挪出個牀位來收容外人……”
步允楚乖乖地掏出錢包,雙手捧到易翼面前。
“會還你的?!币滓沓樽吡搜e面最大面額的兩張鈔票,用手背輕拍了下步允楚的面頰,神色頗像調戲良家少女的紈絝公子。
雖然易翼說了晚上才動身,但下午便已經收拾行李離開。走的時候惡狠狠地瞪著我,嚴厲地警告著“不許跟來!”
“夫君慢走,妾身會一直在此守候。”步允楚倚在門邊哀怨地甩著小手帕。
易翼一陣惡寒,走得頭也不回。
關上門,步允楚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幾步走到牀前,倒頭就睡。
屋子靜得讓人難以習慣,平日聽慣了兩人嬉笑吵鬧,滿室喧譁,現在卻冷清得心悶。
這是我第一次與步允楚單獨相處,她和易翼不同,不會對我愛理不理,如果我不說話,她便自顧自地說個不停,話題可以源源不斷,直到易翼在一旁喊煩爲止。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櫺流瀉進來,在久不打掃的地上印下一大片條紋陰影。微微吹來的風無比燥熱,步允楚卻沒有開風扇。
這個人一向怕熱,本以爲仲夏過後天氣會變得涼快,誰知整個漫長的十月仍然高溫不降,於是她不止一次地抱怨一臺風扇根本無法滿足她對涼風的渴求,怎麼也要存錢多買一臺。
今天的步允楚,有點奇怪。
我慢慢地蹭到牀前,看著她呈大字型地仰躺在牀上,T恤向上翻起,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腹部。
意外地看到她突然睜開雙眼,細長的眸子漾著一層水氣,臉頰像上了胭脂般緋紅豔麗,觸及我的目光時嘴一咧,朝我笑笑。
“頭有點痛,我要躺一下,開電視給你看好不好?”
我搖搖頭。
“那你不要嫌悶?!蔽疫@才發現她說話有氣無力。
我繼續搖頭。
她動了動,伸手夠住旁邊的毯子抱在懷中,眨巴著一對桃花眼看我:“也不能趁妾身熟睡之時對妾身這樣那樣哦~”
我掉頭走回屬於自己的角落。
恐怕是真的累了,她沒有再調笑,擁著一牀薄毯沉沉睡去。
日落黃昏,然後華燈初上,屋子裡的人沒有醒來,燈也沒有人開。
一室黯淡,直到月華的清輝撒進來才隱約可見她沉睡的側臉。
潮紅一直未退,而且她抱毯子的動作已經改成了整個人卷在毯子中,還不斷地瑟瑟發抖。
想起上午那毒辣的陽光,我猜測著她是不是中暑了。
入夜後溫度稍微下降,晚風涼涼地從窗口吹進來,掀起攤放在書桌上的地理書,書頁輕輕地發出一陣窸窣之聲。
我趴在牀邊,看她秀氣的眉毛似是極不舒服地蹙起,微微張開的脣泛著青白之色。
發燒?中暑?感冒?
無論如何,我無能爲力。
不知道就這樣無動於衷地任由她病情惡化最後會不會弄出人命,那團死亡陰影在她身上糾結了那麼久,也該有所發揮。
莫不是她大限將至,就在今夜?
既是天命,我也不好插手,而且就算我真動了惻隱之心,也愛莫能助。
不知何時,窗外的明月被浮雲隱去,室內漆黑一片。
已經看不清楚她的五官,只聽得一聲聲緊促的呼吸聲沉重得令人心頭壓抑。
“……媽媽?!?
虛弱的叫喊聲帶著一絲哽咽,街燈在這時亮了起來,映入室內。而我卻被她那驀然睜開的眸子嚇了一跳。
略微浮腫的眼皮隱隱可見一圈青黑,蘊著水光的黑眸異常清亮。
人卻有點神志不清。
“媽媽……好辛苦……咳咳……”她顫顫巍巍地伸手想碰我,不料卻只觸碰到空氣。
我怔怔地看著她,她也怔怔地看著我,出了好一會神她纔像想起什麼般喃喃自語:“咳……咳咳,對哦,媽媽已經不要我了……咳咳……”
她接下來的舉動使我又一次受到莫大的驚嚇,她居然哭了起來,先是壓抑著抽泣,然後乾脆嚎啕大哭,哭得肩膀都一抽一抽的,整個身體裹在毯子裡瑟瑟顫抖。
記得那時候她跟易翼說起家裡的事,只輕鬆的一句“她喜歡寵物,所以駕鶴西去?!睕]什麼悲痛也沒什麼難過,我一度以爲這個人少根筋,不然就是沒心沒肺,連至親離開了也若無其事。
原來,她只是忍下來了,什麼都不表現出來,強撐出玩世不恭的表情,裝得無心無淚。
不知道爲什麼,看著眼前這張涕泗橫流的臉,心低居然也跟著涌起哀傷。
不忍再看,我轉身欲走,卻被她呼天搶地般叫?。骸安灰?!不要……”
我收回腳步,疑惑地回過頭去。
“我不要一個人……咳咳……”她有點喘不過氣來,用手抹了把眼淚後終於稍微平靜。
“沒有人……鬼也可以,陪陪我……”已經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清醒,但她的眼神又非常茫然。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好辛苦啊……”她鼻音很濃重,不斷地吸著鼻子。
既然那麼辛苦,就不要說話,好好休息。
我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但我睡不著……咳咳。”她拉起毯子擦了把臉。我估計如果被易翼看到的話後果必定不堪設想。
“咳咳咳咳……你不告訴她不就行了?!彼輳坊謴土松裰荆贿叢煅杂^色,一邊沙啞著聲音說話,不時痛苦地咳嗽幾聲。
這個人今天早上明明還活力十足,一副長命百歲的樣子,怎麼轉眼間就病得快要斷氣一樣?
“其實我身體很弱的,動不動就會生病,從小就戴著長命鎖。”她把手探進脖子裡,慢慢地掏出一個金色的鍊墜。
“這個是我媽媽……”不知道爲什麼,鍊墜從她的指縫間滑了下去,掉在柔軟的牀單上。
她瞪著眼睛,神色悲切。
“怎麼……斷了?”
我不敢看她的臉,怕又是看見滿面淚水。
不料她只是平靜地嘆了口氣,摸索著捏起鍊墜,輕聲說道:“我死了之後就可以陪你了,你不用做孤魂野鬼,真好。”
心倏然被拉扯了一下,說不上有多痛,只是微微的有點抽緊。
我非常害怕孤獨,但有一瞬間,卻不由自主地祈禱著:你不要來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