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 我患上社交恐懼癥。
捷說:【小笨,準確點來說那是你和她之間的交易,與我無關, 我不在不恰當的時機出現。】
語畢, 捷便離開。
其實孤女寡女共處一室沒有什麼問題, 尷尬的是與一個並不熟悉的人靜默相對。
她不開口, 我也不知道要聊些什麼, 房內頓時死寂如水。
就在我考慮著是否該像捷一樣灑脫告辭之時,她終於率先打破沉默。
【小笨姑娘,請問你什麼時候方便開始?】
【嗯?】我一直都非常方便, 只不知道要開始什麼。
【剛纔只說到原遠年方二十,卻再無詳述, 難道其餘一切可以讓我自行發揮?】紅靈帶了點嘲弄地說道。
我會意過來, 知道她在等我將原遠的資料一一列出, 好知己知彼,騙過易翼。但是她卻有所不知, 我對於原遠的瞭解,僅侷限於一次見面。
糟糕透頂的初遇,至今都難以忘懷,刻骨銘心,簡直就是噩夢一場。
【怎麼?不好說?還是你也不清楚?】淨戈敏銳地覺察到我的思緒, 開口詢問。
我猶豫良久, 不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而是無法好好組織語言, 長話短說。醞釀再三, 我突然想起有個不得不提的問題。
【那個……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小笨姑娘?】
【……你覺得這個比較重要?】
【也不是……】我支吾。
【那我以後該如何稱呼姑娘纔對?】
我愣了愣,無法回答。
前事過往, 浮光掠影,竟沒有半點關於自己姓名的回憶,印象中,我總是低著頭縮著身子躲藏在熱鬧的人羣中,從來沒有人呼喊過我的名字。
我是誰?誰是我?今生今世,難道就只能當一隻無名無姓的孤魂野鬼?
【姑娘?】淨戈疑惑地叫了一聲,見我爲難地沉默,於是柔聲笑語,【名字不過是記認,淨戈從小被賣入青樓,伺候春風得意的頭牌小姐,終日被呼來喝去,幾曾有過自己的名姓?】
我訝異地看向她,聽那內容,怎麼與武俠小說的臺詞那般相似?莫非她不但來自異界,還來自不知年號的遙遠朝代?
她卻以爲我吃驚於她的出身,苦笑著繼續說:【姑娘一看便是清白人家的女子,看不慣風月煙花、尋歡作樂這等事,但我們也是尋常凡人,也要吃喝生存,淪落紅塵不是我們的過錯,只是身不由己。】
【不不不……我沒有看不起……】我慌忙笨嘴笨舌地解釋,【職業無分貴賤……不,是逼良爲娼的老鴇不好……你別在意,現在重新做人,不,投胎轉世,以前的事情就都過去了。】
說了一堆,最後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安慰,卻聽見淨戈【噗】地笑了出聲。
【姑娘的意思淨戈明白,好意心領。】
【啊……不用客氣。】我不自在地笑笑,突然想起這個人是自殺而死,不禁自動自覺將她的一生套進悲情劇裡的苦命女人身上,浮想聯翩,感傷莫名,頓時對她充滿憐憫與同情。
難怪她會說上天從未善待過她,上輩子已是爲奴爲婢受人折磨的命,換了個身軀卻未能拜託厄運,仍舊孤苦伶仃,還雙目失明……
【淨戈姑娘,有件事情,我想我必須先跟你說清楚。】我正色道。
她【哦?】了一聲,側側腦袋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這個世界對你來說是……前所未有的,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重新適應環境。】
【真有那麼大區別?】她愕然。
也許她認爲我用【前所未有】這個詞語過於誇張,但我並無言過其實。
【難道這裡正值兵荒馬亂朝政動盪疾病肆虐之時?】她低頭思索良久,然後憂慮重重地問。
【不,這裡正處於繁華昌盛科技發達言論自由的美好年代。】就是因爲如此美好,所以對她來說才前所未有。
她果然將信將疑,半天沒再出聲。
【以後你會發現這裡和你以前生活的地方有著天淵之別。】我多說無謂,她待得久了,自然清楚明白。
【在哪裡都無所謂……】她夢囈般低聲細語,【我只是想自由自在。】
我看看她,一個精神病人,無親無故,的確足夠自由自在。如果那是她曾經的夢想……真是恭喜,她已經夢想成真。
【你眼睛受了重創,一個人生活十分不便,如果易翼主動提出照顧你的話,希望你不要拒絕。】
她點點頭。
【當然,我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交易。你說得對,一個瞎子,獨自生活談何容易。】
心裡有點發虛,我不敢再看她。當初阻止步允楚傷人時我無暇顧及後果,即使淨戈沒有意外到來,我也同樣愧對原遠。
【這樣吧……在你還沒有習慣這裡的生活之前,我都會陪在你身邊。】補償也好同情也好,反正我也無處可去,與其承受著步允楚對我視而不見的痛苦,不如呆在淨戈身邊,早日調查出結果,看能否與步允楚再續前緣。
淨戈對我的提議很是歡喜,帶著笑聲說道:【多謝姑娘,淨戈其實是個很怕寂寞的人。】
她的話,不知觸動了我心裡的哪條神經,扯得心臟陣陣鈍痛。
類似的話,捷也說過。
地球上的人口已經膨脹過度,禮拜天走在街上擁擠得摩肩接踵,夜市酒吧裡狹窄的舞池內羣魔亂舞,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大羣同類之中,爲什麼也會聽到有人喊寂寞?
也許,寂寞的並非身軀,而是靈魂。
難怪,我們身爲靈魂,所以才更加寂寞。
我終於知道爲什麼原遠的身體會如此虛弱。
【好痛……小笨姑娘,爲何會如此疼痛?】淨戈□□著。
一覺醒來,已是次日中午,原遠身軀表面覆蓋的那層紅光居然消失不見,我驚嚇得彈起,以爲淨戈體質異常,又再意外穿越。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原遠卻慢慢動了,緩慢地翻了個身,悠悠醒轉。
“嗚……痛……”她發出嘶啞的低呼,我連忙教導她去按牀頭的叫鈴。
醫生和護士很快趕到,例行檢查一下,滿意地道:“沒什麼異常,麻醉藥效過去後傷口是會疼痛,請熬過這兩天。”
原遠點點頭,將身體縮成一團,看起來極爲不安。
醫生似乎想起了什麼,溫和地道:“你的朋友今天很早就來了,在走廊上等,現在你醒了,我叫她進來陪陪你。”
【小笨姑娘……?】淨戈先詢問我的意見。
【應該是易翼,不妨讓她進來。】我一直將易翼看成自私自利心狠手辣的卑鄙小人,沒想過她會爲了一個被自己利用過的救命恩人,從大清早等到現在。
不經意地想起從前,那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不知道經過昨天之後算不算和解,那個讓我牽掛的人會不會一同跟來……?
期待地望著門口,出現在那裡的人,卻只有一個。
易翼提著一個大果籃走了進來,往左右看了看,徑直走到病牀邊,然後將籃子放到牀頭櫃上。
“我買了水果。”易翼沒有搬凳子坐下,只是站著,似乎不會久留。
淨戈忍著疼痛聲音微顫地問:【如果是原遠,她會怎麼做?】
我呆了呆,猶豫著道:
【……原遠的脾氣很奇怪,不愛理人。】
“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隨便挑了點,要吃提子嗎?”易翼開始動手拆開包裝果籃的玻璃紙。
原遠依舊蜷縮著身子,把臉埋入雪白的被單裡。
“買的時候試過一顆,滿甜的。”易翼摘了一顆提子,遞到原遠嘴邊。
我在一旁看著,腦中飛速掠過無數假設,如果是原遠,她會怎麼做……?
淨戈別開頭,躲開了易翼的手。
“不喜歡提子?我還買了草莓,不過不是季節,不夠甜。”易翼把手中的提子放進自己嘴巴,然後捏著一顆草莓放到原遠脣邊。
【小笨姑娘,其實我喜歡吃草莓。】淨戈細聲地喟嘆。
【啊?】我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淨戈依舊別開頭,再一次躲開易翼的手。
易翼垂下眼簾,把那顆草莓塞進自己嘴裡,表情吃不知味。
“對不起。”
夏日的陽光穿透潔淨的玻璃落在易翼的側臉上,她的表情沉痛而悔恨。
淨戈的腦袋動了動,似乎是下意識地往她的方向看去。
“還有……謝謝你。”
草莓似乎沒有吞下去,含在嘴裡,說出來的話帶著微微哽咽的錯覺。
“你需要什麼可以對護士說,我收買了她們。”易翼擡頭往門口望了一眼,看來打算離開。
“我還會來看你,”果然,她轉過身就要離開。
牀上的淨戈動了一下,只一下,衣服摩擦著被單,發出輕微的窸窣聲,只一聲,不易覺察。
然而易翼卻停下腳步,轉過頭去。
淨戈的手垂在牀沿,手背蒼白得幾乎透明,墨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下微微突起。
易翼剛纔背對著病牀,所以不可能看到淨戈對著她的背影做了個挽留的動作。
淨戈沒有再動,彷彿剛纔根本沒有動。
易翼卻重新走回牀邊,目光落在那隻手上,久久沒有移開視線。
“走廊上的椅子都坐著人,剛纔站得太久,我想在這裡坐坐。”語畢,她搬來凳子,慢慢坐下。
再沒有人說話,只有水果的香氣在窄小的房間內緩慢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