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人死前,會看見往昔記憶如畫面一幀幀在腦海回放,那個時候,會知道自己一生最在意的是什麼。鍾瑤癱在地上,呼吸微弱,手腳麻木,只覺滾燙的鮮血要流盡了。她睜不開眼,也說不出話,只有這一刻盤子摔碎的聲音,尖利得刺激著她的神經。
她還沒有死,卻已經能看見楚宸禹的臉在腦海不停閃過,笑著的,生氣的,賣萌的,嚴肅的,眉目細緻得好像深深刻畫在她眼裡般。她滿心苦澀,局面還有挽回的餘地嗎?她能不能不死,能不能繼續和楚宸禹在一起?
一顆心快要窒息地高高懸起,忐忑等著命運的宣告,然而四周卻是毫無動靜。
看來這不是導致穿越的富貴牡丹。
殿外不遠處突然傳來飛快的腳步聲,在眼下極近的大殿裡顯得猶爲刺耳。
祝青歌有些慌,拾起地上一塊碎片,就趕緊跑到鍾瑤身邊,連拉帶扯地將她拽起,正要往裡退,門就被楚宸禹一腳踹開了。
“祝青歌!”楚宸禹此刻的眼神陰冷至極。
祝青歌自知不是他對手,哆嗦著將碎片抵在鍾瑤脖子上,威脅道,“別過來!我知道你精通藥理,可以解十里紅妝的毒,但現在她在我手裡,你若逼我,我就讓她當場喪命!”
“這話對我沒一點作用。”
楚宸禹說完,立時躍到祝青歌面前,擡手就打偏她緊捏著的碎片,那碎片猛地從她臉上劃過,拉出一條長長血痕,她痛得一鬆手,鍾瑤就軟綿綿地倒在楚宸禹身上,氣息虛弱得像要隨時停止。
楚宸禹有些後怕地將鍾瑤緊緊圈在懷裡,封住她幾個穴道,才暫時止住血。祝青歌捂著臉,雙眼驚恐地看向楚宸禹,不禁惶然,計劃失敗了……
一衆教徒趕到,楚宸禹冷冷吩咐,“來人,把祝青歌拉下去,沒有我的允許,不準任何人接近,另外看好她,要是死了,拿你們是問。”
“是!屬下遵命!”
楚宸禹冷冷收回目光,將鍾瑤打橫抱起,離開日月殿。
此刻他的心,真是恨極了。
如果不是這場劫難,他幾乎無法認清自己王兄的真面目。
六歲時,那個爲自己擋下文貴妃迫害的人,那個從此讓自己心心念念,甘願爲其鞍前馬後,籌謀算計的人,是血濃於水,相濡以沫的親情,是哥哥。
到頭來,哥哥卻爲儲君之名要將自己置於死地!
看著懷裡的鐘瑤奄奄一息,楚宸禹心痛萬分,他一次次讓她受傷害,有一次,就會有兩次,三次,四次……他已經不能再手軟下去了,在永無止境的鬥爭中,要想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只在三途教做個默默無聞的楚公子,根本不夠。
楚宸禹將鍾瑤安置在就近殿裡,臨時召來侍女,用熱水給鍾瑤擦洗身體,更換衣物,茉盞很快帶著藥箱趕到,楚宸禹見收拾得差不多了,命衆人在殿外候命,自己則進去爲鍾瑤療傷。
幸好他早早爲鍾瑤止了血,十里紅妝雖然極毒,但她攝入並不多,加上先前三途借用她的身子練《天罡血經》,使她氣脈內功有所提升,才能在此時起到很好的抵禦作用。
他憐惜地瞥了眼面無人色的鐘瑤,喂她服了一顆藥,隨即認真地給她布針調理。直至天亮,她才徹底擺脫危險,身上開始發虛汗,氣息也柔和起來。楚宸禹替她蓋好被子,疲憊地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在等他。
“縱火傷人的刺客全部被抓,只是抓到後就服毒自盡了,沒有留下任何把柄。”雲撰道。他當初在三途的指點下練《天罡血經》,三途教以外的人都不知道他武功絕頂,所以沒料到事出後,派來的高手會全被他制服。“但從他們出招的套路和習慣,可以肯定,就是俠義幫那些宵小之輩。”
“祝青歌已經被屬下迷暈,關在屬下房間,不會逃跑,也不
會自盡。”茉盞道。
楚宸禹“嗯”了一聲,問,“教中可有損壞什麼?有無傷亡?”
“除了幾個慌張亂跑的侍女有些燒傷外,並無傷亡。對了,那些被燒的大殿裡,所存放的書籍物件沒有任何損壞,而且火勢被極快地擺平了,是茉盞你吩咐的麼?”雲撰問。
茉盞皺著眉,輕輕搖頭,“不是我。事發突然,等我出去時,火勢已經被壓制住了。”
楚宸禹也覺奇怪,微一挑眉,“雀翎,可是你?”
“回靖王的話,不是奴婢,奴婢還不熟悉三途教的地形,無法及時救火。”
楚宸禹閉閉眼,他現在也無心顧及許多,既然問不出什麼,就先算了吧。正要遣散衆人,忽聞一聲,“是我。”
說話的是個男子,緩緩從暗處走來。
楚宸禹詫異看去,男子身穿碧色長袍,雙手抱臂,背後負著一把長劍。他面容端正,有種不茍言笑的意味,卻不兇,和楚宸禹的冷峻比起來,既不壓迫也不威懾,只覺得是個耿直,沉穩,值得依賴的人。
“正則兄。”
楚宸禹認出他來,心裡瞭然。
鶴鳴山的空明真人得道前有三個得意弟子,分別是三途教的老教主,楚宸禹的師父,以及鍾瑤的師父。三途教的老教主出山後,獲三途賞識,正邪之戰使三途元氣大傷,又因伽羅的事每況愈下,最終遺恨去世,靈魂封入地宮,老教主接管三途之位,只可惜,最後因弟子鬱莘走火入魔,被迫害到不得善終。
而楚宸禹的師父,將北堂澈和惜顏送入三途教後,就帶著楚宸禹回鶴鳴山,單獨教習他一段時日,楚宸禹回宮後,他也再未出去,從此不問世事。至於鍾瑤的師父張善齡,更是在山中修行四十年,最近纔出關收了鍾瑤這一個女弟子。
楚宸禹所喊的這位“正則”,是被人無心拋棄在鶴鳴山下的。鶴鳴山地勢曲折,雲煙繚繞,外障極多,旁人很難找到,所以也算亂世中的一處世外桃源。正則還在襁褓之中就被遺棄,空明真人將他撿回,取名“正則”,既不算弟子,也不算奴僕,只說是個好小子,要他跟著隨便學一些武功。
他幾乎不出鶴鳴山,此次出來,必是師父師叔那邊有所吩咐。楚宸禹想。
“二先生要正則出山找三先生,三先生派正則來接一位姑娘回去。”
“也好。她留在這裡確實不安全。”
“楚兄放心,正則會將那位姑娘安全帶到三先生那裡。”
楚宸禹有些倦地點頭,雀翎遲疑道,“靖王,既然鍾姑娘要出去養傷,那您……”
“我明日就和你回宮。”
雀翎大喜,楚宸禹又道,“我要親自問問王兄,儲位是不是真的那麼重要,讓他可以置十幾年的兄弟情誼於不顧,做出如此天地不仁的事情來。”
第二日。
楚宸禹和雀翎依召回宮,正則帶著鍾瑤秘密離開。
三途教經此一變,勢力完全掌握在了雲撰手中,江湖上流言四起,皆傳富貴牡丹已碎,武林盟主命不久矣。更有甚者,稱鍾瑤是殺戮成性,坐武林盟主之位不得天命,所以才遭天譴,一時之間,擁護俠義幫的呼聲又高漲起來。
與此同時,回到宮中的楚宸禹得見太后,花了不到半月時間,就使太后的病情逐漸好轉,在太后和皇后以及前朝大臣的壓力下,皇上終於恢復了楚宸禹的王位,並許諾將事情重新徹查。這一轉變令燕王一派極其不安,楚宸禹立時授意雲撰,代替鍾瑤登頂武林盟主之位。
眼見岐山英雄臺又有變故,俠義幫也不敢輕舉妄動。
“王爺的信,奴婢已找可靠之人平安送往南疆。”雀翎道。
楚宸禹聞言,脣邊漾起一抹舒心微笑。
“王爺下的一手好棋。雲撰右護法有吞雲劍和《
天罡血經》,武功非凡,即便是去岐山英雄臺比試,盟主之位,也勢在必得。如此一來,不僅能壓制燕王和俠義幫的勾結勢力,也能助鍾姑娘激流勇退,明哲保身。”
“本王和瑤兒都不再參與三途教的事端,中原武林,非雲撰莫屬。以雲撰的能力,當個小小右護法只是權宜之計,只有武林盟主之位尚可匹配。”
“如此一來,王爺在江湖上,也無後顧之憂了。”
“嗯。所以本王決定出宮一趟,接瑤兒進府。這段時間,你好好照顧皇祖母。”
“奴婢遵命。”
楚宸禹的目光飄過樓欄殿閣,飄過高高城牆,一門心思全系在遠方的鐘瑤身上。
也不知瑤兒怎樣了……
有師叔和正則在,應該一切都好。
然而楚宸禹不知道,鍾瑤一直沒能醒過來。自她來到這個世界,就捲入了可怕的江湖紛爭,一具放在現代爬幾層樓都累得氣喘吁吁的身體,突然接連遭受傷害和各種毒藥,又驚厥過度,導致她陷入深度昏迷,遲遲不能清醒。
這樣已經大半個月了……
“三先生,鍾姑娘何時能醒?”正則每天老老實實熬藥,看鐘瑤日復一日地睡著,只覺憐惜。
善齡老頭掐指一算,咂巴嘴道,“不急不急,未到時機。”
這種事原來也有時機……難道不是喝藥治病就能好起來?該不會是三先生醫術不到家吧?正則有些懷疑,卻也不好多問,只能繼續熬藥,盼望鍾姑娘別再受罪。
鍾瑤卻並非無知無覺。
她正在做一個夢。
一個令她恐慌的夢。
她夢見楚宸禹被革王位,始終不願相信是被燕王陷害,便隨她住進三途教,不再過問前事。而她還沒將盟主的位子坐熱,祝青歌就和一堆俠義幫的人聯手討伐她來了。漫天火光中,富貴牡丹被狠狠打碎在地,祝青歌就用那碎片,割斷了她的脖子。
等楚宸禹趕到,祝青歌已經用同樣的碎片劃傷了臉。
“瑤兒……瑤兒你怎麼樣!”
“楚公子……”祝青歌倒在地上,面容虛弱,假意道,“方纔那些惡賊來過,我拼了命地要救教主,可教主還是遇害,我的臉也被劃傷,疼暈過去,才躲過一劫……”
之後,楚宸禹悲痛欲絕地將她安葬,又出於憐惜將青歌的臉治好,俠義幫聲勢浩大,自此覆滅三途教,秦少陽登上盟主之位,而青歌自然就成了盟主夫人。不久,北疆戰事告急,燕王無奈,找到楚宸禹,說是楚宸煥從中離間兄弟之情,楚宸禹信以爲真,替他上陣殺敵。
還記得封鹿之役的皚皚白雪,楚宸禹身負重傷,難以突圍,意外成了韃子俘虜,燕王冒險孤身入敵營,與楚宸禹相見。
楚宸禹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看見燕王一身黑袍站在面前,陰暗地牢裡辨不清容貌,只有帶著刀傷胎記的手隱約伸來,匆匆遞過一張紙條,同心同命。楚宸禹便更加信任燕王,最終伺機行動,成功擊敗韃子,贏了一場萬分艱難的仗。
爲著“同心同命”,楚宸禹一路奔波,連日帶夜趕回京都,就想親眼見證燕王稱帝。結果,一杯毒酒,命喪黃泉。
楚宸禹死得稀裡糊塗,滿懷執念不肯輪迴,混混沌沌跨越時空,見到現代的她,然後說,“你幫我找到王兄好不好!”
她驚恐萬狀,只覺四周陷入黑暗,一口氣提不上來,幾乎拼了命地一掙,整個人都猛地坐起,這才發現自己原本躺在牀上,渾身冷汗直冒,胸口劇烈起伏,而房裡,依然是古代的陳設……
“你都看見了?”善齡老頭笑瞇瞇地端著藥進來,將門關好。
“如果你死了,你看見的,就是混小子和你的宿命。你依然不存在,他依然一杯毒酒喪命,命運或許有偏差,但結果不會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