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羅寺隱在後山鬱鬱蔥蔥的林間，規(guī)模不是很大，看起來並不起眼，甚至有幾許破敗。尤是那圍在幾丈外的重鎖陣，更是將香客拒之千里，使得伽羅寺更像個幽深緊閉的囚牢。

三途提著吞雲(yún)劍，一路暢通無阻，直到伽羅寺門前，重鎖被“啪嗒”一聲砍斷，三途向前伸手輕輕一推，寺門伴隨著沉重的吱呀聲響，緩緩打開。

一陣嗆人的灰氣撲面而來，站在門前的三人俱不適地掩鼻輕咳。

“裡面纔是正門，走吧。”三途往裡探了探，提醒道。

三人就又往裡走了幾步，見得一硃紅色木門，上書龍飛鳳舞三個字，“伽羅寺”。

坐在輪椅上的北堂澈很是緊張，他緊緊盯著木門，深知自己癲狂瘋魔許久，而結(jié)果，就將在這木門背後逐一揭曉了。在他身後幫忙推輪椅的楚宸禹卻一臉閒散，悔過書裡隱藏的秘密，對他來說只是好奇。

然而在他懷裡的鐘瑤卻顯得很不淡定，雖然極力擺出一副不問世事的貓咪臉，卻還是緊張地炸起了毛。

楚宸禹輕笑著緩緩撫弄，“別害怕，裡面可沒老虎。”

三途在此時擡手叩門，空空的聲音迴盪在幽幽天地間。

她叩了許久，卻無人來應(yīng)，門還是緊緊閉著，北堂澈有些焦急地看她，只見她神色怔忪，半晌才遲疑停下，一反常態(tài)地自嘲道，“哦。我忘了，已經(jīng)五十年了，不會再有人來開門了……”

北堂澈何等精明，見三途如此反應(yīng)，也能猜到她是有什麼前塵往事，要來伽羅寺了結(jié)，只是救母一事還需她出力，可不能讓她到此關(guān)頭，還出什麼差錯，於是道，“你不用吞雲(yún)劍破門，還等著誰來開不成？”

楚宸禹將一切看在眼裡，摸著懷裡不安分的貍貓，輕輕開口，“破門吧。”

三途這纔回過神來，容色一凜，舉手就將硃紅木門劈開。

大殿整個敞在三人面前，卻稀奇得很，因爲(wèi)這個伽羅寺沒有供佛。

“好生奇怪。”北堂澈深深皺眉，手緩緩搖著七骨扇，像是在刻意拘束自己迫切而擔(dān)憂的心情，“供臺在，香燭在，唯獨(dú)菩薩不在。”

三途沒有理會，只徑自上前，素色裙襬沾上厚重灰氣。

她走到供臺前，轉(zhuǎn)用左手接過吞雲(yún)劍，在右手腕處輕輕一劃，立時有鮮血漫出。

吞雲(yún)劍一沾血，就滲出絲絲殺氣，三途對著供臺隔空比劃幾下，嘴裡振振有詞，不消片刻，供臺上就憑空顯現(xiàn)出一座佛龕。她極爲(wèi)大不敬地舉劍砍去，霎時佛龕又化作一堆雲(yún)煙，飄離消散，留下一封老舊書信，正是陳景良親筆所寫的悔過書。

三途滿意笑笑，將劍收回鞘中。

楚宸禹不由感嘆，“原這一切不過是障眼的幻象。”

北堂澈幽幽道，“一切有爲(wèi)法，有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當(dāng)作如是觀。”

他言下之意不過是想告訴楚宸禹，眼前所看到的，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卻在楚宸禹心裡驚起一片漣漪。楚宸禹想，若凡事都有因果業(yè)障，那他的命運(yùn)，究竟能否改變？鍾瑤是在另一個世界見證過自己宿命的人，她來到這裡，又會起到什麼作用？

推動自己的命運(yùn)走向衰亡，還是改變既定的命數(shù)？

楚宸禹思慮之際，三途拿起悔過書，認(rèn)真地看了起來。

這悔過書份量挺重，足足有五頁紙，她快速掃過，對陳景良的自我懺悔實(shí)在沒有興趣，直翻到最後，也沒看見端倪。

“信上都說什麼了？我娘在哪裡？”北堂澈急道。

“信上只說他很後悔當(dāng)初聽信小人讒言，草率發(fā)起正邪之戰(zhàn)，造成中原南疆死傷不計其數(shù)的慘劇，並未提到其他。”

“不可能！不可能！”北堂澈震驚不已，掙扎著就要起身去抓，三途慌忙按住他，將信塞到他手中，“你自己看吧。”

北堂澈迫不及待地將信打開，細(xì)細(xì)看起來，不忍錯過一字一行。

“五十年前正邪之戰(zhàn)後

，江湖各大門派一直紛爭不斷，你爹北堂易後來在江湖中初出茅廬，很受矚目，因此遭來俠義幫小人暗算，被污成邪魔歪道。你爹自命清高，不忍受辱，就自刎而亡，留下你娘周紫衣一人在世。你爹死後，你娘才發(fā)現(xiàn)懷了你，她一苦命婦人走投無路，誓要找俠義幫報仇，然而將你託付給你師父後，就再無音信。”

“但是前聖女告訴我，我娘不是不來找我，而是被困在了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只有武林盟主才知道，所以我一定要來救她！”北堂澈死死捏著手裡的信。

“你的家世之仇，也是三途教和俠義幫的仇，俠義幫，我不會讓他們好過的！”

“那現(xiàn)在怎麼辦！莫非前聖女騙我！她騙我！”

三途直搖頭，“她的修爲(wèi)很高，身前身後都無人企及，不會騙你的。”

“那我娘呢！我娘到底在哪裡！”

三途稍稍低眸，沒有答話。眼下這種情況，她也不知如何應(yīng)付，按理說，伽羅寺還有陳景良的悔過書，都會提示一個傳言裡只有武林盟主才知道的地方，可爲(wèi)什麼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呢？

“你且稍安勿躁，我們已經(jīng)到了這步，不會空手而歸的。”楚宸禹冷靜道。

北堂澈極力控制著情緒，那信被他緊緊捏在手裡變了形。

一時間，殿裡靜默無聲。

“五十年了，你還在麼？”三途突然對著空無一物的供臺淡然相問，可那眼裡，分明是輾轉(zhuǎn)濃郁的悽苦。

可殿裡毫無動靜，三途笑笑，“無妨。就算你在，也是不愛搭理我的。”

“回去吧。切勿再造殺孽。”

殿內(nèi)突然憑空響起這一句，卻不知是誰發(fā)聲，楚宸禹和北堂澈都暗暗吃驚，唯獨(dú)三途聽後，一臉哀楚，“我好不容易出來了，你竟然叫我回去？”

“阿彌陀佛。因果業(yè)障，皆有定數(shù)，施主莫再強(qiáng)求，執(zhí)迷不悟了。”

三途聞言，不可置信地連連搖頭，忽地憤然舉起吞雲(yún)劍就直對供臺，狠厲道，“我是爲(wèi)誰練的《天罡血經(jīng)》，爲(wèi)誰立的三途教！又是爲(wèi)誰和那些僞君子決一死戰(zhàn)，爲(wèi)誰變成怨靈在地宮苦等五十年！”

“施主現(xiàn)在回頭，一切還來得及。”

“沈伽羅！”三途的淚突然掉下來，“你睜眼看看我是誰！我就在你面前，你怎麼還能叫我回去！什麼是因果，什麼是業(yè)障！你欠我的還沒還，如何六根清淨(jìng)，皈依佛門！”

“若，施主見伽羅一面，可還願意回頭？”

話音剛落，供臺上就顯現(xiàn)一個人影，那是個身披袈裟的小和尚，面容清秀，氣質(zhì)脫俗，他本該是個單薄少年，卻靜淡如水，超脫如蓮，絲毫不染俗世塵埃。

三途怔怔扔下手中的劍，看著小和尚的眼裡，複雜情愫此起彼伏。

“沈伽羅，當(dāng)年算我不慎招惹你，阻礙了你的成佛之路，全天下的人都指責(zé)你，唾棄你，讓你因我而不恥，可你卻說，願得三途，負(fù)盡佛法。就爲(wèi)這八個字，我苦練《天罡血經(jīng)》，創(chuàng)立三途教，想在中原武林有一席之地來保護(hù)你。後來正邪之戰(zhàn)，我聽聞你復(fù)而皈依空門的消息，悲痛欲絕，即便身死，也要守在地宮五十年不忍輪迴，只爲(wèi)有朝一日能夠出來，回到伽羅寺，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背信棄義！”

“施主癡念，終是無果，還請施主放下。”

“放不下！我要你親口告訴我，當(dāng)初那八個字，你有多真心！”

伽羅卻是波瀾不驚，只素淡合目，並不答話。

“你快告訴我啊！”

“阿彌陀佛。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

“沈伽羅！你要勸我醒悟，就不該出現(xiàn)，你這樣逼我回頭，算什麼！”

“伽羅不出現(xiàn)，施主就將以怨靈之身，永生永世不得輪迴，如今伽羅已成佛，早已了無牽掛，和施主見上一面，還望施主能夠早日放下，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三途流著淚直點(diǎn)

頭，既恨又不甘，“好。好。我若回頭，定要修行千年萬年，管你是什麼，都要到你身邊，要你償這未盡的情債！”

“阿彌陀佛。”

三途無言片刻，轉(zhuǎn)而隱忍問道，“告訴我，周紫衣在哪？”

伽羅想了想，誠然道，“她已經(jīng)死了。”

北堂澈原先黯淡的眼眸裡突然煥發(fā)出古怪神采，“死了？”

“周紫衣一介柔弱女子，當(dāng)初去找俠義幫，就是必死無疑。但她死後，也因執(zhí)念太深，沒有轉(zhuǎn)世輪迴。伽羅憐她苦命，將她化作一朵無憂草，倘若，能用至親之血相祭，或許可以換她一命。”

“至親之血相祭，這是什麼意思？”北堂澈忙問。

“你來替她修行，償還這一世犯下的所有罪孽，她即可迴歸塵世，一生無憂。”

北堂澈聞言，桀然一笑，有淚從他眼角滑過，他連連點(diǎn)頭，“我這一世，本該下地獄，如今還能討得這樣歸宿，實(shí)是有幸，且就這樣做吧。”

伽羅微一點(diǎn)頭，只在北堂澈額間輕輕一點(diǎn)，北堂澈就瞬間消失，徒留空空輪椅，還殘留餘溫。而伽羅的身影也逐漸變得淺淡，三途知道他就要離開了。

這次離開，或許還要等千年萬年，纔可相見。

又或許千年萬年，她都見不到他一面。

“沈伽羅……”

“施主珍重。”

“……”

楚宸禹停下?lián)崤傌埖膭幼鳎D(zhuǎn)而看向發(fā)怔的三途，問，“現(xiàn)在你要怎麼辦？還報仇嗎？”三途兩眼無神，幽幽道，“報，爲(wèi)什麼不報？俠義幫躲不過的。”

“如何報？”

“我本想著來找伽羅，以爲(wèi)當(dāng)初他復(fù)而皈依空門的消息，是小人騙我，所以爲(wèi)了他，我要親自手刃整個俠義幫，將他們慢慢折磨到生不如死。可現(xiàn)在……他都成佛了，我還有什麼辦法？俠義幫，且交給天定之人去處置吧。”

三途說完，接過楚宸禹懷裡的貍貓，手輕輕握住貍貓柔軟的爪子，霎時，一道白光綻出，鍾瑤身形一晃，那貍貓就變成了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從鍾瑤手裡掉到地上，楚宸禹慌忙過去扶穩(wěn)她。

“我走了。”三途恢復(fù)原先模樣，站到一旁，極其虛弱地說。

鍾瑤緩緩整開眼，“三途……”

“你要去哪裡？”楚宸禹問。

“輪迴。”三途微微一笑，“我的名字取自三途，如今也真的要回歸三途了。”她將要消失，又想想對鍾瑤道，“對了，前聖女給的預(yù)言，不會出錯。你是北堂澈名義上的妻室，雖然是我假借你身，但你也確實(shí)登頂武林盟主之位。所以……你要小心你的結(jié)局……”

“……”

“還有你。”三途又看向楚宸禹，“我給你的勸誡不止一次，希望你能好好考慮。”

楚宸禹鄭重點(diǎn)頭，卻不自覺地將鍾瑤抱得更緊。

三途這才輕輕閉眼，任憑自己消失在二人眼前。

五十年苦守，最終還是到了三途河畔，要在忘川忘盡前塵。

“我喝下孟婆湯之前，能否告訴我，我和伽羅以後還會不會相見？”

“你已經(jīng)見過了。伽羅在五十年前就分生成雙，成佛的他在伽羅寺等你，渡你輪迴，成魔的他在三途河守你，送你過路。”孟婆道。

三途手中的湯碗應(yīng)聲落地，砸得四分五裂。

“成魔的他？他在哪？”

“三途河畔，開得最妖的一朵彼岸花，就是他。”

三途聞言，雙眼含淚，毅然決然地轉(zhuǎn)身離開。

“你想好了？錯過這次機(jī)會，就只能和他一樣，永遠(yuǎn)守在三途河畔，無生無往。”

“我只求無悔。”

她不會輕易放過伽羅的，哪怕她是一個人，一隻靈，或者一朵花。

正如伽羅的許諾，願得三途，負(fù)盡佛法。

他可以爲(wèi)她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她也可以爲(wèi)他前世苦海，今生三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