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大門口的石獅子都被玷污了的定國公府, 你覺著我會有多想留在這裡？”

蘇辭冰的話很響，下邊兒的下人都不敢則聲兒。反倒是繁枝，越發擔憂起來：“三奶奶越發實誠了！這話兒在心裡想想也就成了, 再不濟也可悄悄和咱們說一說就是！竟這般大喇喇地和三爺說, 這！這不是讓夫妻之間故意生隙麼！我就知道咱們小姐待人就是太實誠！唉！”

幽夢和燕雙兩個聽到蘇辭冰的話兒也暗自咂舌, 只希望蘇辭冰和林寂兩莫要吵起來。畫屏一向是最聰明的, 此時她只是垂著頭抿脣不語, 一句話兒都沒說。任是幽夢、燕雙、繁枝三個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她還是垂著頭，大抵是不願爲蘇辭冰添亂的意思。

裡邊兒林寂聽到蘇辭冰的話兒, 抿了抿脣道：“阿冰，我原想著你會喜歡這個府邸的。畢竟, 這是曾經的蕭王府。歷史上的傳奇異姓王和他的王妃曾住在這裡。據傳這是其王妃親手畫的圖紙親自看著工人建成的。”

蘇辭冰淡淡一笑道：“整個府邸, 確然大氣確然是金碧輝煌的, 各個院落也別緻，連各個地方的景兒都是別出新裁的。想來當初畫這個圖紙的人斷然沒有想到, 這裡會成爲藏污納垢的地方，會成爲她最不想看到的模樣兒。”這裡曾經是她的家，可是這個家，如今住著許許多多的陌生人，她們或許還有些兒雅趣, 或許隨處都做著些兒腌臢事, 貪污受賄、宴酒行樂、歌舞場, 這裡熟悉的一草一木、陌生的一言一行, 都叫蘇辭冰喘不過氣來。

蘇辭冰捂著發疼的胸口, 靠著窗兒，就是不肯上牀上或是榻上歇息。

林寂看著蘇辭冰, 嘆氣道：“阿冰，莫要和自個兒身子骨兒過不去。先躺著歇息歇息，好麼？”

他走上前去，欲要扶一扶蘇辭冰。蘇辭冰轉頭，看著林寂，惆悵地嘆道：“林寂，你不必如此對我好。對你，我會發怒，確然是我的不是，你不必遷就我。”

林寂撐著窗櫺看著蘇辭冰，笑成溫暖的模樣：“阿冰，謝謝。你能我發脾氣，我很高興。我只怕，怕有一天你連話都不再和我說，怕你看到我會當做沒看到。阿冰，我擔心。”他執起蘇辭冰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蘇辭冰凝視著林寂，癡癡地看著他和蕭離一模一樣的臉孔，嘆道：“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林寂微笑：“如何能是委屈呢？”曾經日思夜想寤寐思服的女子終究成了自己的妻，如何會委屈？雖說還是有名無實的，但，那定然是他還不夠好，所以蘇辭冰纔不曾將自己完全交給他。她有心事。

蘇辭冰低低地笑了一聲，笑聲很短促。她望著遠方，不再說話。林寂就站在她的身旁兒，若是她累了，稍稍軟一下身子，就能靠在他的肩膀上小憩。

宅院中多是非，蘇辭冰並沒有耐心和知書等心懷別意的丫鬟耗。蘇辭冰闔著眼眸：“我分明和她們說過，別來惹我的，她們就是不聽。”她已經做不回前世那個精通機關數術、文韜武略、一身武藝的蘇辭冰，做不回那個光風霽月的女子，做不回那個，別人若有一分不好她也只會一笑而過的女子。

她心中有那麼多的怨，積壓了兩世都不曾噴薄。她心中有那麼多的不甘，積壓了兩世都不曾釋放。她一直壓抑著心底潛伏的獸，在他們欲起來興風作浪時壓制。很累啊！她如今所做的，不過是想，都不要來打擾她，讓她一個就好。可是偏偏不能如意！偏偏有這麼多人要來撩撥她的怒氣。

林寂伸手，環著清瘦的人，在她耳邊微微笑著安撫：“阿冰，沒事。是我不好，我原該在他們來招惹你之前，就打發掉他們的。”

蘇辭冰眼圈兒紅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兒忍不住要落下。但一直不曾落下，只是凝在眼眸之中，悽楚但不願落下。她的胸口像是刀子在攪動一般，像是她當初中了毒箭後，箭頭的□□在“嗤啦啦”地腐蝕著心頭肉。她的眼簾都是模糊的，眼中的物景兒像是回到一百多年前。蕭離也曾經這般攬著她，看她親自督工，建出來的亭臺樓閣、植出來的一草一木。

“蕭離，蕭離，蕭離……”蘇辭冰的心中在不停得嘶喊，然而她的脣張了張，再張了張，並沒有喊出聲兒來。她到底記得，這不是一百多年前。今世，沒有蕭離！沒有蕭離！沒有蕭離！沒有蕭離！沒有蕭離！

她強自撐起一抹笑，看著外邊兒的景，說不出話兒來，卻仍舊哆嗦著脣：“這裡原本當是極美的。”這裡原本是她的家，她和蕭離的家。蘇辭冰綿軟的身子靠著林寂，搖搖欲墜。然而她的骨子裡卻有著一種孤絕之氣。她甚至想毀了這裡的一起。她的心中在嘶號：“蕭離！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要棄我不顧？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她閉上眼眸，不欲再說話。

林寂嘆了聲，和蘇辭冰說：“阿冰，我們去莊子上吧。聽聞那裡有阡陌交通，有雞鳴狗吠，有黃髮垂髫。那裡的桑榆想必現下長得正盛，桑葚想必也熟了，咱們可去摘來吃啊。若是你嫌無聊，咱們還可叫下人摘些兒洗盡了，咱們拿到集市去賣給別人，當一回小商販。”

他拿捏不準蘇辭冰此時所想，於是說著外邊兒的好。在他的話語中，蘇辭冰好像當真看到了他所說的美好鄉村圖景，胸口的疼痛雖然不減，她卻再沒有了那股子欲毀天滅地的心思。

蘇辭冰說：“好。就去莊子罷。”這裡雖華麗，卻讓人忍不住要憋出病來。四角的天空，如此壓抑。綿軟的身子已然支撐不住，完全倒在林寂的懷裡。林寂無奈，將蘇辭冰打橫抱起，就放在牀榻上，爲她蓋好被子，在她的額頭親了親。

林寂出去後，繁枝就坐在窗前寸步不離地照看著蘇辭冰。蘇辭冰蒼白的臉兒灰白的脣兒家繁枝和幽夢、燕雙看著心裡直抽抽。雖說蘇辭冰平日裡和她們說過的話兒不算多，但她對她們著實是好的。沒有朝打暮罵，沒有剋扣月例，甚至時不時地就賞下銀子叫她們自去添衣加食。蘇辭冰高興的時候兒，還說過，要爲她們都找一個好夫婿，要她們做正房奶奶。

幾人心酸得緊，卻不敢哭，只得做出強笑的模樣兒。蘇辭冰躺在牀上，覺著疼得稍微緩著些兒，就叫繁枝扶著她起來，叫燕雙磨墨畫屏鋪紙。繁枝扶著蘇辭冰，就見蘇辭冰使小狼毫蘸了筆墨就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孟淮，一封給孟淮的老爹。

隨即蘇辭冰又打點自己的嫁妝，列出個單子來，著人裝了六十四擡的東西悄悄兒地送到孟翰林府上。蘇辭冰過，叫孟翰林收李姨娘爲義女之事，他不會推辭的。一來他不需破費甚，只需要擔個名頭就可結一門親添一層關係；二來定國公府上的權勢擺著，就是當初林寂爲爭花魁將個大員的公子打死都不曾被追究過，孟翰林自然會權衡。

等了好幾日的功夫才寫信，自然是要看何年玉的心誠不誠。原本還欲再晾一段時日的，但如今既然要走，顯見得此事再不辦就沒有時機了。

繁枝看蘇辭冰強撐著寫信的模樣兒，心疼得了不得。她含淚強笑道：“三奶奶歇會子再寫罷。或是您說，咱們代筆也是一樣的。”

蘇辭冰抿脣扯出個透明的微笑道：“姨娘爲我吃了許多苦，她的事，我怎可叫人代筆？”

燕雙實誠，她道：“姑娘或是再歇會子，等有氣力了再寫也不遲啊。”

蘇辭冰搖頭：“咱們要走了，有些兒事還是早做打算的好。”

蘇辭冰說這句話兒時候，林寂正好到了蘇老爺的書房。林寂敲門進去後，只看到蘇老爺正一本正經地坐在案前看公文。而屏風後，依稀可見一個窈窕的倩影。

林寂說：“阿冰的身子骨兒不好，我欲帶她到江南鄉下，咱們的莊子裡休養一段時日。”

林老爺聞言一巴掌拍在岸上：“胡鬧！玩物喪志！放著功名不去考竟只想著玩樂！”他氣得鬍鬚一動一動的，高大微胖的身軀皆散著勃然怒氣。

林寂道：“不必動怒。我既去江南鄉下，自然不是隻去玩樂的。林家雖籠絡了不少大員，但咱們還缺一樣。”

林寂的話兒一出口，林老爺瞬間便了然於胸。他們缺的，是兵權！林老爺知道林寂打的算盤，也不多話兒，就應允下來，並將他多年來在江南的謀劃多年的人脈寫在一封信上，給了林寂。林寂接下信後說了道了珍重就出門而去。

第二日晨昏定省只是，林太太和林老太太仍舊還在盛怒之中。聽見林寂求去，林老太太立馬就變了臉色：“爲著你媳婦，你連老子娘都不要了？你讀的聖賢書都讀到哪兒去了！”

林老爺早和林太太通了氣，林太太自然也和老太太說過的，只是老太太原本就溺愛林寂，乍一聽見林寂要離開國公府，去遙遠的江南，心中頓時就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雖說此事已成定局，她還是忍不住要做出個樣子來。

林寂並不願多說，還是安氏在一旁兒說了好些兒好聽的話兒，才叫林老太太平息了怒氣。

林宛、林容、林宴等知道蘇辭冰要走時，竹裡館的下人們將傢伙物什等都打點好了，她們前來和蘇辭冰說話兒踐行後便自悵然離去。

而畫屏則自請留下，要爲蘇辭冰看著嫁妝。蘇辭冰微笑：“我的嫁妝，不過是些兒鎖在箱子裡的死物，沒甚好看管的。就是陪嫁的莊子鋪子的賬本，他們也自會送去蘇府。”

然畫屏堅持，蘇辭冰也得由得她去。蘇辭冰陪嫁過來的兩房下人，是不能帶著一起走的，是以蘇辭冰只是囑咐了她們幾句，又給他們留了些黃白之物。

林寂和蘇辭冰，帶著繁枝、幽夢、燕雙，帶著林寂的心腹雕欄、玉砌，在“人間四月芳菲盡”時節，踏上了遙遠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