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拾玖] 盡忠報國 [貳] 箭破顱
小五的雙眼也隨之睜開,目光落到韓彬爲穿過人羣而擎起的弓上,頓如撥雲見日般閃亮起來,這是一張古銅色的簡樸大弓,沒有任何雕飾,弓臂的長度和粗度均超出了尋常的牛角硬弓,弓弦反而更細,他脫口而出:“好弓!”
“當然是好弓,豈不聞‘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這可是我的太曾祖征伐西賊時繳獲的戰利品,據說能射四百步,可惜幾十年來無人能開。”韓彬忍不住誇耀道,他的太曾族,自是三朝宰相韓琦。大宋王朝爲避wWw.免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的故事重演,習慣以文臣甚至宦官統領軍隊,當年韓琦便曾統兵對西夏作戰。
“原來是魏公傳世之寶!”小五躬身一拜,恭恭敬敬地接過大弓,勾弦一試,恰似千里馬配上了wWw.黃金鞍,神采飛揚道,“拿箭來!”
先前取弓的護院遞上一袋鵰翎箭,小五取出三枝,兩枝咬在口中,一枝搭在弦上,遙遙指向一個方向,作了一個請衆人閃開的動作。
這個方向的人羣忙不迭閃出一個空檔,剛好對著院中的一棵老榆樹,距離不下二百步。但見小五將箭頭一仰,居然瞄也不瞄,拉弓就射,一箭剛離弦,另一箭已上弦,如此一氣兒射出三箭。
衆人看得大眼瞪小眼,不知是誰先起的頭,一齊擁向老榆樹,到得跟前,但見三枝鵰翎箭呈品狀釘在主幹上,入木甚深,一片喝彩,這等弓力和射術,端的前所未見。
“好漢,快點動手!”韓肖胄終有了信心,催促道
小五站在大樹前對著靶點端詳片刻,點點頭,輕輕拔出一箭,轉身而去。拿箭袋的護院提醒道:“好漢,箭袋!”
“一枝足矣!”小五撂下這一句,頭也不回地上了望樓。
見籌銀的正主兒半天沒出現,只有一個少年莊漢去而復返,下面的盜匪愈發鼓譟起來,那匪首不耐煩地打著馬蹄兒,嘴裡兀自對韓九兒不乾不淨:“小娘子,俺見過的美人不少,可比起你來都差得遠了……你還沒有婆家吧,不如許了俺張超吧。”
韓九兒漲紅了小臉不理匪首的調笑,只把期翼的目光投在望樓和大門上,她深信疼愛自己的父兄一定會想辦法救自己的,對這個意外冒出的莊漢也有些好奇,這麼遠,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也能看出他年紀不大,卻怎麼也想不到他就是自己獲救的希望。
望樓上的少年莊漢忽然擎起一張弓,將盜匪嚇了一跳,以爲情況有變,陣腳一陣混亂,卻聽得他喊道:“好漢,衙內有封信,要射於你!”
本能地嚇得躲在韓九兒背後的張超兩邊一望,韓府並無其他的動靜,而且這麼遠的距離,只要不是強弩,弓箭怎地也射不到,不由暗罵自己過於小心了,平白折了頭領的威風,重又探頭出去,扯起喉嚨:“老子不識字,看甚麼鳥信?只要看白花花的銀子!”
居高臨下的小五要的就是這個舉弓平瞄的極微間歇,閃電般搭箭上弦,拉若滿月,箭尾一挑放弦,三個動作一氣呵成,只聽“嗖”的一聲,鵰翎箭灌著風兒直衝下去,直把樓下的韓府男女看得心臟幾欲跳出口來,韓肖胄更是連呼吸都屏住了……
小五並不知道,他射出的這一箭,不僅從此改變了他的人生,也同樣改變了另一個人的人生――韓九兒,甚至改變了一個朝代乃至一個民族的歷史……
只見那枝箭帶著尖銳的嘯聲撲面而來,韓九兒的小嘴張圓,未及叫出聲之際,便感覺身後的匪首抖了一下,居然一個倒栽蔥摔在馬前。她瞪目看去,一枝箭居然穿透了他的頭顱,那雙死魚樣的眼珠卻依舊色迷迷地盯著她……小妮子遲到的尖叫終於響徹莊墅上空。
衆盜匪尚未反應過來,便見頭領被一箭兒射斃,不由一個個喪膽失魄,陣形大亂。
小五天神般立於望樓之上,俯視下面羣龍無首的盜匪,空弓虛指,聲若雷鳴:“爾等還不退兵,難道想跟此賊一般下場嗎?”
“遇上硬點子,大夥兒扯乎!”不知誰吆喝了一聲,聚集的上百盜匪頓時像炸鍋的螞蟻一樣散去。當真來得快去得也快,須臾,偌大的晝錦堂外圍空地上,只剩下一人一騎和一屍。
韓九兒兀自呆呆地盯著馬下死不瞑目的匪首屍身,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想到那箭兒只要稍微偏幾分,躺在地上的或許就是自己,她後怕地一陣哆嗦。
“九丫頭沒事嗎?”鬢髮如霜的知州韓治在一干衙役和捕快的護衛下,匆匆回府,一進中堂,顧不得理會別人,首先問起受驚的孫女。
“阿翁,自家差點見不到你了!”一直被蓮香小心伺候著的韓九兒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對象,一頭撲在祖父懷裡,放聲大哭。
“乖孫兒,沒事就好。”韓知州把孫女上下打量一番,確認她沒受到傷害,方寬心,轉向大兒子,“肖胄,還不把那殺退賊人的壯士請上堂,讓老夫見見。”
此刻,韓府上下矚目的壯士小五正以如廁的藉口躲開衆人的慶賀,埋頭蹲在屎坑上,在沒有其他人的五穀輪迴之所,他的雙腿盡情地哆嗦著,那親切而熟悉的莊稼肥料味逐漸鬆弛了他鎮定外表下一直繃緊的心。
要說不緊張,當然是假的,那一箭射出時,小五渾身滲出的汗珠幾乎把內衣都溼透了。雖說對自己的箭術有數,但這一次射的卻是人。天!這可是他的第一次殺人,即便賊人當死,好歹也是一條性命……忽聽得外面叫喚他,小五胡亂用竹籌揩了屁股,提了褲子出來。
小五略顯緊張地踏入晝錦堂正廳,須知中堂乃家宅行大事之所,尋常人等不得入。他見韓肖胄父女分立左右,韓知州居中而坐,仍身著官服,頗識規矩地上前屈膝拜倒:“小人蔘見知州相公!”
“罷了,又不是在堂上。”韓知州語氣和藹,嘉許點頭,不居功自傲,孺子可教也。
“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擡起頭來!”韓九兒大咧咧地踱到小五跟前,按規矩,中堂可不是婦人發言的地方,她卻仗著祖父的嬌寵,毫無顧忌。
“九姑娘好!”小五恭敬地擡起頭來,鼻子嗅到一股少女獨有的青馨,就像自己新婚三月的渾家剛入洞房時的氣息,想到家中嬌美的娘子,他眼神一柔。
“你叫什麼名字?起身回答!”韓九兒微現失望,這個救命恩人就像他粗樸的著裝一樣貌不驚人,跟一向崇文輕武的家教迥然相反的是,小妮子打小就喜歡前朝叱吒沙場的大英雄――項羽、韓信、周瑜等,她心目的大英雄無不英姿勃發,但這個救命恩人顯然跟他們差遠了。
“小人姓岳,排行第五,九姑娘喚我嶽五就可以了。”小五站起來,以兩手叉指在胸前相交的叉手禮,曲躬答道。
“自家問的是你的名字?”韓九兒跺跺腳,她不喜歡他恭順的樣子,剛纔他在望樓上殺氣騰騰的模樣才叫威風。
“小人單名一個飛字,尚無表字。”小五額頭隱隱冒汗,感覺跟這位九姑娘說話比殺賊累多了。
按古人禮俗,男子二十而冠,以示成年,冠時取字。宋人男子則十二歲至二十歲皆可冠,冠即裹頭。小五雖然已婚,但窮苦人家愁於生計,哪有取字的閒心。
“壯士,你年已及冠,豈可無字?岳飛,鵬飛振翅,舉志高遠。老夫給你取個字,鵬舉如何?”韓知州對這個謙卑知禮的少年愈發有好感,插言免去了他的窘迫。
“甚好,多謝相公賜字!”小五又一拜,並不知道這個名字註定將鐫刻在一個民族的殿堂之顛,供後世的無數子孫也包括韓姓子孫頂禮膜拜。
“對了!嶽五,韓某當衆說過,誰能救出我女兒,應承他的任何要求!你有何要求,儘管開口。”韓肖胄有些艱難地發問,他早在心頭盤算著此節,隱隱感到後悔,萬一這個嶽五提什麼過分的要求呢?
韓九兒聞言,面現鄙薄,心中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又看輕幾分,原來他是爲了父親的懸賞纔出手相救的。
“小人斗膽,跟衙內借小米一石,立秋即還!”小五壓根沒有恃恩圖報的意思,也走出了剛剛一箭斃賊的成功感,回到了現實的困境,剛剛跟庫頭磨了半天,只借得一斗,在窮苦人家,再怎麼節省及摻野菜,也至多支撐半月。
“這個……好、好!”韓肖胄一愕,沒想到嶽五的要求如此之低,生怕他反悔似的,趕緊兒應承下來。
“老夫就做個主,鵬舉,憑你的力氣,能拎多少就借你多少。”韓知州深知有骨氣者不受嗟來之食的道理,順水推舟道。
“多謝相公!”小五大喜叩頭,以他能開三石之弓的臂力,拎個三、四石的小米當不成問題,這樣一來,整個春夏的口糧都解決了。
“我不答應!”斜刺裡有人插一槓子,卻是被冷落到一邊的九姑娘,她嘟著小嘴,賴在祖父身上,“阿翁,你最疼的孫兒難道只值幾石小米?堂堂晝錦堂只用了幾石小米就打發了救下府中千金的好漢子,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臭嶽五,你也太欺負人了!”
“小、小人……並非這、這個意思……”見九姑娘忽然把矛頭轉向了自己,小五尷尬地不知所措,竟口吃起來。
“九丫頭,不得胡鬧……”韓肖胄也覺女兒說得有理,但她當著一個佃客的面跟祖父如此撒嬌,未免有失體統,轉向父親,“我再包些金銀,送於嶽五。”
“爹爹,你難道要包個千金給嶽五嗎?”韓九兒又提出異議,旋即俏臉一紅,她的本意是以自己的千金之軀比作一千兩金子,聽在別人耳裡卻有把自己許給嶽五的意思,算小妮子反應夠快,“自家有個更好的提議……”
只見韓九兒在祖父耳邊嘀咕幾句,韓知州又是哈哈大笑:“鵬舉,你婚配否?九丫頭想把她的女使蓮香嫁於你。”
在邊上隨侍小主人的蓮香聽了,扭扭捏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直鬧個大紅臉。
“啊?”小五詫異地看了韓九兒一眼,見她粉臉微紅,不知打什麼主意?又一拜,“多謝大衙內和九姑娘厚愛。小人自幼蒙父母教誨,不取意外之財,金銀堅辭不受。另小人業已婚配,娶妻劉氏,不敢奢望其他女娘。”
好你個臭嶽五,金銀不愛,女色不貪,一個販夫走卒之流的區區莊漢,難道還有甚麼大志向不成?韓九兒當下將一雙撲閃閃的明眸落在小五充滿菜色的方臉上,真有些看不懂他了。
“果然是條好漢子!不過,當賞不賞,旁人會笑話我韓家的?老夫再做一回主,把你一箭斃賊的大弓贈於你!”翰知州的眼裡滿是對嶽五的欣賞,沒想到鄉野村夫之中也有這等人物,有機會一定要好好擡舉他。
“啊……這個?”小五遮掩不住地喜形於外,又有些猶豫,在習武之人的眼裡,一把好兵器的價值可遠勝金銀,想再推辭又有些捨不得,何況人家祖孫三代對他禮遇周至,他也是個決斷之人,當下恭敬不如從命,第四拜,“如此折殺小人了。”
“我韓族子弟世代從文,留著大弓也是擺設,贈於你算是物得其所。鵬舉射藝驚人,不知師從何人?”人才難得,韓知州有心而問。
“先師周侗,兩年前染病身故。”小五神色一黯,念及師傅當年的教誨,鼻子一酸,幾欲落下淚來。
他這一番真性情,令對面的祖孫二人,各有觸動,惟獨韓肖胄不以爲然,不過賞賜一個救主的佃客,何須如此羅唣?
日頭過午,莊戶人家的炊煙逐漸消散,路邊的柳樹依稀冒出綠芽,這熟悉的情景看在小五眼裡,卻比平日分外美好。他揹著古銅色的大弓,雙肩各扛一個大袋,把個碩大的頭顱竟襯得小了。儘管身負重擔,小五的步履卻很輕鬆,他只想早點到家,將今日的好事一五一十地跟渾家講述。
遠處出現一座籬笆圍著的低矮草屋,便是韓府分配給小五兩口子的佃客用房,共三間,兩間爲住屋,一間爲牛舍。小五的眼前彷彿出現渾家喜迎的笑臉,遂加快步伐。
推開籬門,一個戴著灰布蓋頭、穿著褙子羅褶裙的婦人正在院中的水井旁彎腰打水,雖著裝簡樸,亦遮掩不住體態的婀娜。小五輕手放下糧食,躡手躡腳地走到婦人身後,猛然抄腰抱起她。
“啊!什麼人?青天白日的,敢欺負良人女子?”婦人一聲婉轉動聽的驚呼,自小五懷裡轉過臉來,這是一張清秀柔美的端莊臉蛋,白嫩的肌膚一點也不帶鄉間女子的鄉氣,兩朵天生的緋紅掛在粉腮上,令人怦然心動,正是小五的新婚媳婦劉荔。她看清來人,轉怒而喜,順勢將兩截挽袖打水的藕臂纏在小五脖子上,“嶽郎,你怎地纔回來?”
“娘子,你夫君我今日可大出風頭……”小五雖然一向以武者必須的沉穩素質自律,但終究擺脫不了少年心性,忍不住想跟渾家炫耀一番。
“五哥,阿嫂,快進屋吃飯了。”不期從屋內探出一個笑瞇瞇的綠衫女子,不是韓九兒的丫鬟蓮香是誰?
“嶽郎,還是九姑娘體貼人,讓奴家多了一個好姐妹,一起服侍你。”劉荔將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睨著夫君,竟無一絲慍色。
“娘子,我沒有……”小五到嘴邊的豪言生生嚥了回去,頓時想起韓九兒要將蓮香嫁給自己的話,總不成這膽大妄爲的九姑娘要逼婚不成,他急得放下渾家,想要解釋,哪曉得渾家卻一甩袖子,徑直回屋了。
小五火燒火燎地跟著進屋,一股誘人的肉香頓時順著他的鼻子鑽進早已飢腸轆轆的肚子,將他的目光繞進來,一個做工精緻的紅漆食屜正擱在破舊的看不清本色的木桌上,打開的四格屜盒中,盛著四樣色美味香的菜餚,小五隻認得其中一樣是四喜大肉丸,兀自熱氣騰騰,讓數月不知肉味的他食指大動。
“蓮香姐,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小五超越年齡的定力在這一刻顯了出來,拒絕了美食的誘惑,正色問。
只見劉荔帶著促狹的眼神在蓮香耳邊私語片刻,二女隨即掩嘴笑作一團,半晌,蓮香方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五哥,你就放寬心兒吃喝吧,這是九姑娘專門讓廚房做來犒賞你的……就是她想把俺許給你,俺還擔心你養不活俺和阿嫂兩個哩。”
“就是、就是……”小五心中的石頭落地,傻笑著撓撓頭。
自打到安陽縣來,這是小五兩口子過得最快活的一天,直到天黑了,兩口子熄燈鑽進了被窩,也沒有像往日倒頭就睡,兀自說著私房話。
“嶽郎,以後韓家對你可要另眼相看了,你有甚麼打算?”劉荔越說越興奮。
“娘子,我有的是一身本領,要靠自己的雙手打出一片天來,纔不想著別人擡舉。”小五雙手枕頭,頗有骨氣地迴應。
“有朝一日,你真顯貴了,還不把我這個糟糠婆娘扔哪去了……”劉荔沒由來鼻子一酸。
“好娘子,我岳飛嶽鵬舉指天發誓,決不負你!終有一日,我會喊你一聲‘夫人’……”小五的滿腔豪情終於迸發,須知宋人只有高官及其配偶纔有資格互稱“相公”和“夫人”。
“相公,奴家今晚可要好好伺候你纔對……”比小五大一歲的劉荔自然沒把夫君的話當真,嬌聲開起玩笑,也是,誰能相信一個泥腿村夫有朝一日能登堂入室、名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