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拾玖] 盡忠報國 [拾叄] 勿相忘
“哥哥做甚?”韓九兒見本該脫衣上牀的,小五倒往身上加套早先換下的皮裘,明知故問。
“江湖險惡,我和衣而臥,以備不虞?!毙∥逖b模作樣地檢視門窗,其實這家客棧頗具規模,落腳的客人不少,並無可疑之處。
“江湖?”韓九兒把一對星眸盯著小五,只盯得他心裡發毛,突發驚人之語,“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哥哥可暗指此意?”
“妹妹休要誤會,飛哪敢有此妄念?”小五何曾想被韓九兒引申如此,如同遭到一個拳腳好手偷襲,措手不及地辯解。
“那你爲何舍死救我?鬼頭哥都實說了。”佔了先機的韓九兒,咄咄逼人。
“我……職責所在,自當盡力。”小五狼狽接招,只剩下招架之功。
“既無別念,哥哥爲我打水洗腳吧,人家累得不想動了。”韓九兒得饒人處且饒人,伸個懶腰,往牀頭一傾,倒非作假,剛下船又騎騾,實在夠辛苦。
“?。俊毙∥逡粫r沒兜轉過來,只覺小妮子心思越來越多變,看來這一趟遠門不只自己長了閱歷,他不敢接腔,埋頭做事。
小五在屋角找到暖水釜,往腳桶裡倒滿,又試試水溫,才端到牀前,對家中娘子也不曾這等體貼過,唉,誰叫他跟她拜了兄妹呢?
“哥哥,有勞你了?!表n九兒邊說邊將小蠻靴伸到小五的面前,那意思,不僅有勞他打水,連洗腳也要他代勞了。
“不可……”小五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好不尷尬,男女授受不親,與她共處一室已屬不該,如何再有這等親密之舉。
“嫂溺,援之以手。妹幼,濯之以足。有何不可?”小妮子伶牙俐齒,強詞奪理,打定主意,不放過這個半道哥哥了。
小五暗想她是天真無邪,自己若再推脫,反顯我心不純,一咬牙,蹲下身子,動作飛快地爲她除去雙靴,解下羅襪,露出一對嬌小賽雪的天足來。
話說女子纏足起自南唐李後主,至宋朝流行於宮廷樂坊,近年方自京師傳於各地,民間裹足之風尚未盛行,是以韓九兒雖大家閨秀,仍是天足,但一則她年齡尚幼,二則天生纖足,卻勝似金蓮。
韓九兒沒想到小五如此乾脆,她長這麼大,卻是第一次被男子脫靴解襪,不禁心如小鹿亂撞,粉面發燒,只怪不得別人,乃是自找的。
小五也不知該如何動作,笨拙地握住她的玉足,往盆裡放,方纔一頭亂麻,此刻著實觸到那溫膩柔軟的足踝,心神不由一蕩。
兩人都不再說話,小五看似專心爲韓九兒洗腳,其實如雲裡霧裡,不著邊際。小妮子半倚牀頭,不敢亂動,身子緊繃,比自家洗腳還累。這一過程,足可用“驚心動魄”來形容。
“哥哥,就寢吧?!笨偹阆赐?,韓九兒聲如蚊蟻,面若紅布,不敢再看小五一眼,擡腳鑽進被中,背過身去,亦是和衣而睡。
“你先睡,我尚無睏意。”小五如蒙大赦地直起腰來,已出了一身汗。
韓九兒真是累了,很快就呼吸平穩,進入夢鄉。小五往燈碟裡添滿油,自不敢熄燈,更不敢上牀,搬把椅子坐在牀前,對他而言,長夜漫漫,纔剛開始,真不知如何打熬過去。
不知過了多九,韓九兒發出一聲甜美的夢囈,翻個身,把小臉兒轉過來,睫毛長履,腮暈潮紅,嬌慵睡態分外憐人。
自相識以來,小五第一次得以如此端詳她的面容,一時看得恍恍惚惚,彷彿嬌美的渾家睡在自己身畔。
“哥哥、哥哥……”小五迷迷糊糊的,感覺渾家撒嬌地搖晃著自己的胳膊,卻又奇怪,她怎麼喊自己哥哥,一念及此,他猛地睜開眼,卻是南柯一夢,只見天色已明,自己竟靠在椅子上睡著了,身上還蓋著一牀被子,牀上卻已空了。
九姑娘?他驚得跳起,一張盈盈笑臉從背後閃出,颳著鼻子道:“羞也不羞?做夢也想著阿嫂呢,娘子、娘子地喊個不停,真真肉麻的緊!”
“駕!”小五狠狠地抽了騾子一鞭,趕得它飛快,以此避開韓九兒的戲謔,天知道她真真假假地編了好多肉麻的名目,都栽在他的頭上。
“哥哥別跑,小弟又想起你一句夢話了……”韓九兒大呼小叫著,跟個頑童沒有區別,官道上的行人見此倆兄弟,不約而同想,怎地弟弟如此俊朗,哥哥卻這等粗麪?定不是一個娘生的。
二人你追我趕,有說有笑,一路自不覺悶,如此朝行暮宿,過了青州,沿道西南而下,這日到得鄆州地界,卻要過濟水,轉上西北,經大名府,再過黃河,便離相州不遠了。
午後,濟水東岸的一處渡口,擠滿了等待過河的行旅。小五和韓九兒牽騾立在人羣之中,左右觀望,但見兩岸枯葦搖曳,水面寬廣,碧水翻波,難怪濟水以“清”聞名。
正值初冬,近岸淺水已結了一層薄冰,若至三九,當可履冰而過,但眼下,卻要靠那船兒擺渡,偌寬的河上,只一條平頭渡船,慢騰騰地來回折返。
韓九兒身嬌體弱,在寒風中站立良久,不禁瑟瑟發抖,小五見狀,便從行囊中取出自己的皮裘給她裹上,出門最忌露財,他一個鄉間莊漢,自不識宗弼所贈的這件皮裘乃是極珍貴的青鼠之皮,卻逃不過識貨者的眼睛,頓有幾道精亮的目光射過來。
總算上船了,這條平頭渡船雖然老舊,卻能載客數十,艙板都被拆除,成爲露艙,牲畜羈於艙尾,貨物置於艙中,人居艙前,一時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各自佔座。
小五揹著大弓,一肩扛著穿著包裹的鐵槍,一手攙著韓九兒,找了一處背風角落坐下,方得閒打量同船者,只見渡客們各自安頓好,隨之安靜下來,船面風急,個個凍得縮脖攏手,多爲行商販夫,走親夫婦,卻有幾個頭戴斗笠、懷抱鋤頭的莊漢頗爲扎眼。
小五也是莊稼人,知道這時節已是農閒,田具歸倉,這幾個莊漢卻有些可疑,不覺攥緊鐵槍。那艄公見人上齊,岸夾上已無來客,便收了一圈渡錢,撤下?板,解繩起渡。
船至河央,卻聽得水面上飄來一陣悠揚的歌謠,歌聲響處,一條小舢板逐浪而來,兩個頂著破草帽的漁夫,一人搖櫓,一人劃槳,轉眼已近渡船,那歌詞兒也聽得分明。
一個漁夫唱著:“踢倒?,打破筒,潑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
“哥哥,他們唱的是反歌!”韓九兒俯耳告訴小五。
“甚麼?”小五吃一嚇,倒沒聽出來。
“踢倒?,說得可不是高俅高殿帥?打破筒,卻不是指童貫童樞密?潑了菜,自是蔡京蔡公相!說起來,高殿帥和童樞密分掌軍政內外,倒也盡心盡力,惟獨蔡公相把持朝廷內外,徵花石綱,設括田所,魚肉百姓,也怪不得民怨極大?!表n九兒一門官宦,對朝廷之事自然清楚。
蔡公相乃是民間對蔡京的惡稱,只因自封“教主道君皇帝”的趙佶最寵信三臣,蔡京稱“公相”,宦官童貫又稱“媼相”,另一宦官樑師成則稱“隱相”。小妮子對蔡京頗有微詞卻有私人恩怨,原來她的曾祖父韓忠彥、祖父韓治曾遭蔡京排擠,被扣上“元佑奸黨”之帽,還是靠著高祖父韓琦的餘蔭才得以復仕。
就在二人交頭接耳的當兒,另一個漁夫和道:“揚帆梁山濼,出沒風波里,刀飛不平路,擊楫當中流!”
那一聲“擊楫當中流”餘音未了,便聽得呼哨一聲,渡船上人影閃動,那幾個莊漢掀去斗笠,皆頭系紅巾,揮舞鋤頭齊齊發難,一個逼住艄公,另幾個各佔據露艙要害。
渡船失去舵手,在水面上打起轉來,同時,水邊枯葦叢中又躥出幾條小舢板,一個個暗伏其上的漢子弓身而起,使刀弄槍地圍將上來。
衆渡客沒想到在河上遇到強匪,一時大亂,卻見一個黑麪利目、矮小精悍的莊漢手持樸刀,跳出來吆喝道:“老少男女,休要驚慌,某乃梁山‘賽保義’宋江是也,一貫替天行道,劫富濟貧的。只爲天寒地凍,衆家兄弟衣食不足,特向爾等借討些財貨,他日得志,定當歸還。爾等切莫起他意,衆家兄弟可不像某這般好相與,手上兵器不長眼睛,或一不留神送爾等下水,冰也冰死……”
衆渡客聞言,皆抱頭蹲下,小五見強匪勢衆,自己又帶著韓九兒,卻不好反抗,也只有破財免災了,遂橫倒鐵槍,用眼神示意小妮子沉住氣。幾個嘍羅已逐人搜刮起來,令男子解下搭褳,女子取下首飾,盡放在斗笠中,滿了便倒在舢板中,另有幾個翻找值錢的貨物,亦往舢板上擡。
一個嘍羅走過來,小五忍氣吞聲,將行囊連同褡褳奉上,卻不想對方早瞄著韓九兒身上的皮裘,不由分說就上前扒拉。
韓九兒卻誤會了,以爲對方意欲非禮自己,手腳亂蹬,嬌聲斥道:“死潑皮、臭淫賊……”
嘍羅沒想到這個俊少年竟是個雌兒,眼睛一亮,射出淫光:“好個標緻的小娘子……”
小五眼眸一縮,心知伸頭縮頭終要一刀,雙手一振,閃電般地操起鐵槍,順勢一磕,正中嘍羅的小腹,這個可憐的傢伙悶哼一聲,整個身子折彎起來,如同蝦米似地彈出去,越過半個艙身,撲通掉進冰冷徹骨的河裡,還是小五手下留情,只用槍尾磕打。
既已出擊,刻不容緩,小五騰身而起,眼到手到,將那槍尾使得風車一般,或挑或刺,或掃或撩,頃刻功夫,竟將渡船上的強匪打落wWw.大半。
一則事起突然,強匪皆站著,而渡客們皆蹲著,目標明確,沒有形成阻礙,二則小五經過北國之行的歷練,槍法精進,招招制敵。這班強匪全被打蒙了,衆渡客則看傻了。
“哥哥,救我!”身後驀地傳來韓九兒的驚叫,小五心頭咯噔一下,頓足轉身,卻見那個叫宋江的匪首正用樸刀架在她的粉頸上。
直恁命苦!小五心中長嘆,恨恨地將槍頭插在艙板上,自打跟韓九兒相識以來,這已是她第三遭被人挾持,卻不成了二人的宿命,她總被綁,他總是救……
“壯士,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若再妄動,定取了你妹子性命?!彼谓婺开b獰,顯其兇心,真個把韓九兒當作了小五妹妹。
“好漢,你若傷了我妹子,我便大開殺戒!”小五語氣森嚴,心知到這份上,若再示弱,不僅救不了韓九兒,連自己也恐搭上,他已非當日的懵懂少年,不僅殺過盜匪、也殺過遼卒、更殺過瘋羆,渾身散發出一股凜冽的殺氣,令人不由不信。
“你不動我也不動。風急浪大,大夥兒散水!”宋江見碰上硬點子,隨風倒舵,以江湖切口下令撤退,一面覷著小五背上的大弓,一面用刀逼著韓九兒,縮在她身後,一步步倒走。
小五確有一箭射殺宋江之心,卻見他防備甚緊,不得下手,眼睜睜地看著他將韓九兒帶上舢板。
這半途殺出個程咬金,強匪們鎩羽而退,灰溜溜地將落水的同伴救起,又一聲呼哨,駕著舢板如飛而去。
“妹妹!”小五當即將大弓握在手上,追到船舷,看著一**疊蕩的碧水,一陣噁心,這暈船來得真不是時候。
“多虧壯士了……真是少年英雄……”衆渡客圍著小五,不迭道謝。
“船家,快靠岸!”小五省過來,喊了一聲。
不消人說,艄公已將渡船靠上對岸,小五等不及放下?板,以鐵槍一撐,縱身躍到岸上,沿河堤追過去,留下身後一片嗡嗡的讚歎聲。
“小娘子,你們是何來路?”溯流直上的舢板,宋江露出慈和之態,探韓九兒的口風。
“矮黑子,快放了自家,否則我哥哥當殺得爾等片甲不留!”畢竟這種場面也經歷幾回,韓九兒的膽子長了不少,竟不示弱。
“賊婆娘……某不跟你一般見識,哈哈哈!”宋江被罵得直翻白眼,氣急反笑。
“大王,那小子真個追來了?!濒迳狭t匪一陣騷動,遠遠只見那個利害少年自岸夾徒步追來,其勢洶洶。
“好個小子!”宋江忍不住讚一聲,其實擺脫小五的方法很簡單,只要在另一側上岸,小五便望河興嘆了,他卻吩咐,“只管前行,跟他比比,是我們的船快,還是他的腳快!”
小五自沒想到此節,腳不點地,揚塵飛土,很快跟河上的舢板兒齊頭並進,真的好腳力。嘍羅們咄舌之餘,又見他徒奈我何,一個個口出不遜,胡言撩撥。
小五居高臨下,聽得心中冒火,羣匪已在大弓射程之內,卻又思關己則亂,萬一出個閃失,反害了韓九兒,終不敢放箭。
如此呼吸提縱,小五死死綴著強匪不放,足足跟了一兩個時辰,卻見水面越來越寬,驀然河堤到頭,迎面一片汪澤,港汊交錯,蘆葦縱橫,風吼波搖,水天一色,好一片巨泊。
強匪的舢板兒如魚歸大海,左一拐,右一彎,分散鑽進港汊,宋江得意的哂笑聲隨風飄至:“小子,有本事追來,否則,就拿你妹子做壓寨夫人了?!?
“宋江,看好了!”小五心急如焚,七竅生煙,忍不住握弓在手,就欲殺人立威,卻見蘆葦中驚起一羣大雁,瞬間改了注意,射出一輪“十二連珠”,但見天上羣雁哀鳴,“撲通、撲通”掉下一串,小五洪亮的聲音響徹湖蕩,“爾等若敢動我妹妹一根毫毛,有如此雁!”
天底下竟有這等射術?強匪們看得呆了,只覺頭皮涼颼颼的,在方纔的追逐中,這個少年足以將他們一一射殺wWw.,卻是手下留情了,不迭搖櫓劃槳,只求離這個太歲越遠越好。
小五雖發了狠話,但也無計可施,任這夥強匪消失在湖蕩中,想到韓九兒可能的遭遇,牙咬欲碎,胸悶欲裂,正做沒理會處,卻見蘆葦橫拂,從中搖出一個舢板,上面立著兩人,正是方纔唱歌謠的漁夫。見對方直駛過來,小五心中頓生一線希望,將鐵槍插地,收起大弓,貼水邊候著。
舢板在距岸兩步處停下,站在船頭的漁夫取下草帽,滿臉麻點,相貌粗獷,與小五抱拳見禮,一嘴山東口音的官話:“壯士,俺乃石碣村阮氏兄弟小二是也,身後是俺弟小七,俺們愛你武藝,求宋大哥放了你妹子,他卻有個條件,要你入夥來換,意下如何?”
“入夥?”一心報國的小五,想都沒想過落草爲寇,況且這身子可是爹孃給的,怎能污了清白,正待拒絕,卻又想到,自己若保了清白,韓九兒的清白卻是難保,一時頗爲躊躇。
“壯士,俺們都是活不下去的窮苦人,那朝廷設甚麼括田所,將梁山八百里水泊收爲公有,課以重稅,犯禁者以盜賊論處,逼得俺們聚義山寨,雖是打家劫舍,卻從未乾過傷天害理之事……只要你入夥,大家便是兄弟,你的妹子就是俺的妹子,誰人敢動?”阮小二好言相勸。
“既是如此,也無不可……”小五遲疑道,心想朝廷不察,官逼民反,強匪草寇也並非都是壞人,不若姑且應承,虛與委蛇,再覷機帶走韓九兒。
“果然爽快,敢問壯士尊姓大名,何方人氏?”阮小二大喜。
“阮兄,小弟小名小五,落草並非得以,卻不敢污了祖宗之姓,還請包涵則個?!毙∥逭?,這番表白反顯出真誠。
“說的也是,好人家子女,誰肯做賊?”阮小二不疑有他,又道,“賢弟,你可納個投命狀來,便可入夥了?!?
“小弟也識得幾字,只是眼前沒有紙筆,卻如何寫狀?”小五自不知江湖入夥的規矩,傻問一聲。
“小五哥領會錯了?!贝卜鰴┑娜钚∑咭恢蔽闯雎暎链巳滩蛔⌒⑵饋?,“納投命狀便是殺一個人,割頭獻納?!?
“???”小五一驚,才明白自己想的過於簡單,他雖已開殺戒,但殺的都是該殺之人,若要隨隨便便殺人,卻如何下手?
“納投命狀以三日爲限,河堤前方有條小路,每日行人不少,賢弟可去守候?!比钚《f著甩過一枝箭,“這是響箭,你得手後,對泊子射出,自有船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