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 江湖遠
“阮小二、阮小七,爾等可是要陪矮黑子下黃泉麼?”花和尚的臉上糊滿鮮血,只露出兩隻銅鈴似的大眼,閃著寒光。
“哥哥,俺們回梁山泊吧,這等提頭打殺的日子,俺是厭倦了,還是做個漁民自在快活。”早在兄弟勾心、手足相殘的漩渦中掙扎的阮小七,首先扔掉了手中刀。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在阮小七的表率下,與他一側的好漢紛紛擲下兵器。
“宋大哥,自重!”阮小二終於做出取捨,跪倒叩別。
“阮小二,你也棄某而去?”衆叛親離的宋江,眼露絕望。
阮小二起身不應,既不看帶頭大哥,也不看花和尚等人,自顧領著一班兄弟,飄然離去,自此江湖上少了一夥殺人如麻的強匪,水泊中多了幾個漁歌唱晚的隱士。
“爾等……卻待怎樣?”只剩下孑然一身的宋江,見花和尚等人圍過來,把個血染樸刀橫在身前,一步步後退,從未如此色厲內荏過。
“以血還血、以命償命!”花和尚森然冷笑,以禪杖的鋒利月牙封住宋江前後去路,打定主意要超度這個奸徒。
“花兄,逝者已矣,殺了他,武兄也不能起死回生。”小五想起武行者的慘死,眼圈又是一紅,但對宋江痛恨之餘,又顧念舊情,畢竟入夥以來,這廝照顧韓九兒甚周,對他也不薄。
“這廝心眼太壞,手段忒毒,若留下他,豈不是在人間害人?”花和尚說著就要動手,論武藝,宋江遠不是他對手,況且邊上還有這麼多同仇敵愾的兄弟,收拾這廝就如殺雞一般簡單。
“花佛爺、小五哥,你們大仁大量,且饒不才一條狗命吧。”宋江的額頭全是細汗,忽然拋刀,撲通跪倒,如搗蒜一般地磕頭求饒起來。
衆好漢大感詫異,皆面露鄙夷,這曾經的帶頭大哥,竟是如此貪生怕死、沒有骨氣,枉大夥跟著他許久。
花和尚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見宋江如此,手中的禪杖再也打不下去,只好懊惱道:“矮黑子,你是漢子就站起來與灑家廝殺,只要勝了灑家一招半式,便任你走!”
“花佛爺,佛家慈悲爲懷,你就造個七級浮屠吧。”宋江如何敢跟花和尚動手,居然鼻涕眼淚一起流將下來。
“花哥哥,萬不可饒了他!只管動手!”衆人中惟獨韓九兒沒被宋江的眼淚打動,在花和尚身後脆聲催促。
小妮子的這一聲卻嫌遲了,驀地,宋江藉著磕頭之勢,搶入花和尚懷裡,緊接著自他襠下鑽出,剛好撲到小九面前,手臂一繞,將她脖子箍住,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精亮的匕首,抵住她咽喉,已是第三次使用此計了。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等衆好漢反應過來,將兩面三刀、詭詐畢現的宋江圍在中間,卻投鼠忌器了。
“宋江,何須如此?”小五曉得著了對方的道,沉聲勸解。
“花哥哥,你怎麼了?”不曾想,被宋江挾持的韓九兒不管不顧地尖叫起來。
“花兄?”小五這才奇怪上當的花和尚竟沒有吼罵,轉頭一看,只見他兩眼發直,身子搖搖欲墜,胸口竟有鮮血汩汩淌出。
小五魂飛魄散地撲過去扶住花和尚,一看心臟部位竟多了一個窟窿,分明是宋江在方纔搶身之際以匕首所戳,不由慌作一團地扯下袍角爲他包紮止血。
“小五,灑家不行了。”花和尚虛弱地搖搖頭,聲音越來越低,“哥哥最後送你一句話,永不再有婦人之仁……”
“花兄!”小五眼睜睜地看著花和尚在自己懷裡嚥了氣,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傷心更甚武行者之死,只因花和尚可以說是因他而死,而這血的教訓只教給他一個真理,永遠不要姑息敵人,他已欲哭無淚,慢慢轉身,面上恐怖的表情直將宋江也嚇了一跳,趕緊將小妮子箍得更緊。
“花哥哥他……”韓九兒見小五這般模樣,已知不妙,又是泣不成聲,雨打梨花淚紛紛。衆好漢也是個個咬牙切齒,恨不能生吞活剝了宋江。
“矮黑廝兒,爾聽好!”小五一字一頓道,“我必殺你!”
“好、好!”手上沾滿了兄弟鮮血的宋江,露出一切盡在掌控的獰笑,“先讓小九妹子把某送到安全所在再說不遲。”
“宋哥哥,小妹先多謝你對我的好!”不期韓九兒忽然止住哭泣,聲音說不出的溫婉嬌膩,聽得宋江和衆好漢俱是一愣,便見她的纖柔右臂自不可能的角度向內一翻……
“啊!”宋江一聲慘叫,那隻執匕首抵住小九粉頸的手掌居然從腕而斷,一蹦一跳地落在地上,疼得他的另一隻手下意識鬆開小妮子,握住白骨紅肉分外糝人的斷腕。
“宋哥哥,多謝你教給小妹防身的玉女三式、多謝你贈給小妹殺人不沾血之鳳匕!”韓九兒優雅轉身,笑中含淚,手中不知何時也多了一把匕首,制式與宋江斷手中的那把一模一樣,“這‘玉女解腕’還真管用,輕輕一下就切掉了你的手,宋哥哥真是不藏私啊。”
衆好漢哪曉得事情竟有如此轉折,無不驚喜欣慰。小五早一把將韓九兒拉到身後,眼眸收縮,腮肌繃緊,鄙視著眼前的可憐蟲。
“我的手……”宋江做夢也想不到廢了自己的居然是一個不會武藝的嬌弱小妮子,更想不到那招數就是自己爲接近她而苦思冥想出的玉女三式,那利器則是自己將一對削鐵如泥的龍鳳匕首居心有意一分爲二獻出的殷勤。
這一切,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來形擬宋江都嫌太輕了,更似乎上天借小九的手來懲罰他的不仁不義,正所謂機關算盡,反算了卿卿性命。
“呵……呵……”宋江張口噴出一潑鮮血,卻是懊惱、悔恨、不甘等諸多內火攻心所至,哈哈狂笑,狀若癲狂,一腳高一腳低地向山下衝去。
早有幾個好漢想要攔截,卻被小五揮手製止,韓九兒以爲他又起了惻隱之心,當即提醒:“哥哥,這廝又在做戲,莫再吃他騙了。”
“曉得!”小五如何再犯第二次錯誤,不緊不慢地擎起大弓,搭箭張弦,瞄準逐漸加速狂奔的宋江。
但凡神射手,皆是憑那千錘百煉的目測直覺,開弓便射的,若瞄久了反而會降低拇指扣弦的敏感度,影響命中率。小五也不例外,尤其這兩年的江湖轉戰,更令他的射術登峰造極,臻至化境,甚至能憋著一口氣,瞄也不瞄,射出三十六箭,箭箭中前箭,名之“三十六星宿”,端的獨步天下,無出其右者,只是他一直以爲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不自知也。
但此刻,小五卻一反常態,張著拉若滿月的大弓,一動不動地瞄著越去越遠的宋江,遲遲沒有放弦。
那裝癡賣癲逃竄的宋江,初時尚擔心小五的神箭,不時曲折佯動,待見過了山腳,身後還無動靜,以爲又瞞過他,算算距離,只要再跑個二、三十步,便徹底安全,心頭狂喜,奮起吃奶之勁,向前狂奔,眼看活命在即,卻聽得腦後一響,就見自己的口中倏地鑽出一隻帶血夾白的箭頭,他的腦中最後轉出一個念頭“某完矣”,屍身便撲倒在地。
“武兄、花兄,小弟爲你們報仇了!”小五哭喊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地,心頭沒有任何報仇後的喜悅,衆好漢也無不默然而泣,跪倒一片。
衆好漢就在白虎山之北,起了一個大墳,將二僧和其他死義的兄弟葬在一起,立個好漢碑,海州百姓後來稱之爲“好漢塋”,一直存至後世。
至於宋江之屍,卻無人收殮,最終葬了鷹狼之腹,算是死得其所,與禽獸爲伍,一代梟雄如此下場,並不爲世人所知。
有名士李若冰聽聞張叔夜招撫三十六結義,作詩讚曰:“去年宋江起山東,白晝橫戈犯城郭。殺人紛紛剪草如,九重聞之慘不樂。大書黃紙飛敕來,三十六人同拜爵。獰卒肥驂意氣驕,士女駢觀猶驚諤。”
次日晨,爲死義兄弟守了一夜墓的衆好漢不宜久留,商討出路,有幾人也要效仿阮氏兄弟歸隱山林水泊,另四五個壯志不息者,卻要推小五和小九爲首領,再扯義旗。
小五對江湖生涯已無任何留念,堅辭不受,只要歸鄉,還是小九再盡軍師之責,說出一席話來:“衆位哥哥,且聽小妹一言,而今世道不好,避隱於世乃自善己身,若不甘蟄伏,亦有用武之地。我觀天下大勢,不出數年,當有百年未有之亂,那纔是英雄拔起之時。衆位哥哥何不回鬱洲大島暫棲,靜觀其變,同時潛心經營山寨,守住根本,以作再次舉義之根基。若小妹不幸言中,必與哥哥重回山寨,領大夥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如何?”
衆好漢一聽,皆覺有理,便與小五相約再見之期。小五略一沉吟,暗想來日方長,先安撫住衆兄弟,若真有亂世降臨,自己也有信心將這班兄弟引往正途,做那救民於水火、解國之危難的正事,便點頭答應。
於是衆好漢分作三撥,灑淚而別。小五和韓九兒自是一路,依舊扮作兄弟,往西北而行,算起來,這一趟歸鄉之路足足走了兩年多。
正當早春二月,路邊的柳樹兒剛在發芽,大地兀自蒼茫一片。二人沿著偏僻土路步行,準備到前面的小鎮買騾馬代步。
走到半途,小五覺得口渴,便到路邊的小澗飲水,頭一伸出去,只看到水面照出一個滿臉鬍鬚的漢子,不由一呆,摸摸硬戳戳的下巴,心道是恢復本來面目的時候了。
手邊並無剃刀,小五想起韓九兒那把鋒利的匕首,便向她借用。小妮子則想把得自宋江的龍匕轉送給他,小五如何接受這害了兄弟性命的兇器,只借了鳳匕。
剔去蓄了兩年的鬍鬚,小五備覺清爽,卻要從此揮別這一段蕩氣迴腸的生命歷程,轉趨星火不息的報國之志,自此終生不須。這一獨特的行爲,不僅令視男子有須爲美的同代人覺得奇怪,更教後世的史學家百思不得其解,怎地也想不到他的動機竟跟梁山水泊這一段隱秘的歷史有關,更想不到名著《水滸傳》中的阮小五原形竟是另有其人,而其人之真身,更是一個輝映日月、震爍古今的絕頂人物。
次日,往河朔方向的官道上,多了兩個騎騾少年,一個俊面一個粗臉,以兄弟相稱,行囊甚簡,引人注目的卻是粗臉少年手中的鐵槍,看起來相當沉重,非一般人能使。
小五的臉色亦同鐵槍一樣沉重,仍沉浸在失去兄弟的哀痛中,那張慣常使用的大弓卻用布包裹起來,以免被人認出是三十六結義當中的兵器。韓九兒知他心意,也自傷感,難得地沒有多話,只管默默趕路。
海州離相州約莫六日路程,二人於第五日過了黃河,進入河北西路,官道上的來往行人多爲河朔口音。兩年離別,一朝臨近故鄉,由不得韓九兒不激動,將騾子打得飛快。
到晚上尋下處落腳,一問店小二,已到相州地界,距離州治安陽縣不過幾十里,韓九兒滿心歡喜,吩咐店家在宿房內擺起一桌酒席,要與小五慶祝。
小五是心重之人,情義耿耿,兀自鎖眉不展,不像韓九兒少女心輕,說放下就放下。小妮子卻要化解他的心結,只說明日便到家,現在可以變回女兒身了,將他攆出門,等她更衣換衫後再一起吃飯。
小五獨自到客棧的牲口棚兜一圈,照看一下坐騎,等他轉回客房時,見門已大開,坐在酒席旁大吃大喝的卻不是換回女裝的韓九兒,而是一個五官粗俗的麻臉漢。
他大驚上前,急得有些口吃:“這、這位兄臺,可、可曾見過我兄弟……我妹子?”
麻臉漢眼露詫異,嗡聲嗡氣道,“俺不認識你小子,又何曾見過你甚麼兄弟或是妹子,這是俺的宿處,你胡亂闖進來,好生無禮!”
小五一愕,莫非自己走錯了房間?回到門口左右一打量,應該沒錯,又再回房,拿眼睛瞟住麻臉漢,同時掀開牀幔,自己的鐵槍和大弓豁然在牀底,確認無疑,卻不成到了家門口,小妮子又被人劫了,這是第幾回了?天意弄人,直恁命苦!他一個箭步,擋在門口。
“你到底是何人?將我妹子藏在哪裡了?”小五厲聲喝問,耳聽八方,房內並無他人呼吸,對方應有同夥接應,不敢絲毫大意,雙手似掌非掌、似爪非爪,只待一言不合,便拿下漢子。
“你妹子?你小子長得這般粗魯,怎會有如此千嬌百媚的一個妹子?俺倒看你像個柺子,可敢與俺見官?”麻臉漢毫不畏懼,這番話不啻自承見過小妮子。
“惡人先告狀!”小五大怒,上前一把扯起漢子胸襟,又感錯落,怎地一個七尺男兒,身子這般輕巧?
“小子放手!你一再挑釁,俺可生氣了!”麻臉漢嘴上如此說,眼中卻泛出盈盈笑意。
“你是……”小五面粗心細,已經發覺不對,待見麻臉漢的脖子雪白粉嫩,又無喉結,心頭明亮,不由會意一笑,索性陪小妮子做戲下去,“我與兄臺有緣,可否坐下共飲?”
“好!你既爽快,俺也不用一人喝悶酒,快坐、快坐!”麻臉漢豪氣大叫。
“我便不客氣了!”小五竟不知小妮子何時學了這手易容絕活,她本擅長模仿人聲,又在好漢堆裡滾了許久,扮起江湖漢子,端的出神入化,若非她故意賣出破綻,便是神仙也要騙過了。
“來!俺敬你!”麻臉漢爲小五斟了一杯酒,自己喝的卻是清茶。
“多謝!”小五胸中酒蟲涌動,一飲而盡。
兩個“素不相識”的“漢子”一見如故,相見甚歡。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小五一洗多日愁苦,開懷暢飲,終於拋開了逝者之思,轉回對生者的團聚之盼。
小妮子見他展顏,不勝欣慰,卻又早有謀劃,乾咳一聲,強忍嬌羞,要藉著麻臉漢之口,試探小五對自己的情意:“俺多嘴一句,看你與你妹子既非血親,卻如此親密,莫非對她有意?”
“兄臺,這是扯哪了?”喝至半酣的小五,冷不防聽小妮子有此一問,竟不敢回答,只顧自斟自飲,掩飾真實的內心。
“不行,俺非要聽你說!”羞話既已出口,如何收回,小妮子不依不饒,卻又扭扭捏捏,低頭弄著衣角,渾忘了自己現在身份,男兒樣女兒態,模樣甚是滑稽。
“我……”小五看著這張麻臉,想到隱在下面的絕色姿容,心頭泛起異樣的感覺,兩人幾經磨難,不離不棄,早已超越了從主關係和結義之誼,道是無情卻有情,如何自欺欺人,終於酒後吐真心,“我與妹子本是素昧平生,卻機緣巧合,一起走過萬水千山,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男子漢大丈夫,自當頂天立地,怎可挾恩圖私?更何況我已有妻室,如何敢生妄念?只求她一生長遠,兒孫滿堂,便此情足矣。”
“哥哥……”韓九兒如何忍得住,一頭撲過去,淚水漣漣,原本寬解人的人,倒把自己繞進去,只是那份暗藏芳心已久的深情,此刻再不表白,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