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朱元璋這一份判決文書，楊憲並未感到太過意外。
老朱絕對能夠算上是一個好皇帝，可他同樣有著屬於他自己的歷史侷限性。
皇帝再好，也是封建帝王。
楊憲心中清楚，朱元璋那刻在骨子裡的家天下思想，即便是在歷朝歷代皇帝裡頭也能排進前三。
這與老朱的經歷有著很大關係。
朱元璋出身於一個極其貧困的農民家庭，元順帝至正四年，淮河一帶發生嚴重的旱災、蝗災、瘟疫。朱元璋一家六口，不到半個月光景，就死去三個。朱元璋父母死了，連個安葬的地方都沒有。元璋和他的兄弟抱頭痛哭，想哀求田主劉德找塊巴掌大的地方安葬，結果田主不但不答應，反而將他臭罵了一頓。最後還是鄰居劉大秀給朱元璋一塊地安葬了父母。
正是由於童年的諸多不幸，流離失所，使朱元璋格外珍惜愛護自己的家人，同時認爲天下是朱家人的天下。
那句不與士大夫共天下，而與百姓共天下，自然也同樣是老朱的肺腑之言。
但這要看拿誰和老百姓比。
士大夫和百姓，他會選百姓。
可要是朱家人和百姓，那麼他同樣會毫不猶豫選擇朱家人。
原時空明初有名的幾個惡人，都是老朱的兒子。
老朱最後幾乎沒有對自己的兒子進行懲戒，反而以殘酷的手段懲治了他那些兒子的身邊人。
其中朱檀就是其中之一。
原時空朱檀被封爲魯王，封地在山東兗州。
儘管他的領地規模不及幾個嫡出的哥哥，但在庶出兄弟中也算得上是排名靠前。
這與朱檀母親的家族有關，他的母親郭寧妃是朱元璋十分寵愛的一位妃子，此外，朱檀的兩位舅舅郭興和郭英也爲明朝建立立下了巨大功勞，並都被封爲侯爵。
愛屋及烏，朱檀不僅在封地上優待，就連他的婚姻大事，也是老朱精心安排。
給他娶的王妃是湯和的女兒。
由此可見老朱對他的期待。
只是原時空的朱檀就藩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所作所爲與現如今別無二致。
最後封地弄得民怨沸騰，朱元璋在得知這事之後自然是大怒，在詔書中對朱檀的惡行進行了嚴厲譴責，並表示其罪無可赦。
可最後呢，有什麼實際處罰嗎？
誠然，歷朝歷代的皇帝想要讓他們對自己的兒子下死手（非謀逆）都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情，可做到像朱元璋這般偏袒的卻也並不多見。
老朱最後竟然認爲是王妃未能盡到規勸的職責，才讓自己的兒子變得如此荒唐，於是他將滿腔怒火都發泄在了朱檀的王妃身上。
朱元璋勃然大怒，立即下令捉拿王妃，並表示要對她實施凌遲處死。後來考慮到王妃畢竟是開國功臣湯和的女兒，才留下一絲體面，讓她自盡。
對他身邊的那些臣子同樣進行了一波清洗。
對於朱檀這個罪魁禍首僅僅處以了“髡刑”，解釋一下髡刑，簡單來說就是剃髮刮鬚，古人推崇“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因而剃髮雖傷害不甚，卻極具侮辱性。
然後就沒然後了，甚至連關宗人府禁閉都沒有。
而且朱元璋不僅寬恕了朱檀，還接納他娶了一位新的王妃，而且這位王妃依然是湯和的女兒，也就是前任王妃的親妹妹。
他大約覺得，是因爲從前兒子荒唐，並不是兒子的錯，而是王妃不好。只要爲他娶個賢妻，他就可以改過自新了。
順便賠償一下失去女兒的湯和。
沒錯，在上位者看來，這麼做就是對於臣子的賠償。
而且這件事並非孤例。
原時空對於朱樉的處理同樣如此，兒子作亂兒媳背鍋。
老朱同樣殺過貪污的駙馬，這樣看來的話，兒媳和女婿在老朱看來並不能完全算做是朱家人。
倒是後面建文帝上位後對他那些叔叔動手，廢了很多人王位，當然這其中主要原因是出於削藩目的。
眼下又是如此。
潘隆雲帶來的這份聖旨上雖然嚴厲申斥朱檀，可對他的懲處措施幾乎沒有，只是讓他在王府禁閉思過。除此之外便是讓楊憲儘快回京覆命，雖然沒有明說，可通過措辭也可以看出老朱對楊憲在安南的所作所爲感到不滿了。
牢籠裡。
朱檀囂張地看著外頭的楊憲，同時對他用手比劃了一個割喉的動作，其意味不明而喻。
廣場四周更遠處，則是躲起來悄悄看著事態發展的百姓們。
即便朱檀被楊憲關進這個巨大牢籠裡，可安南城的這些百姓們依舊只敢躲得遠遠的暗中偷看，由此可見他們在心中對朱檀是真的怕極了。
“楊國公，回京覆命吧。”潘隆雲恭敬道。
他小心看了一眼被楊憲關在牢籠中的朱檀，內心對楊憲萬分佩服，敢對一個親王做這種事情，這世上怕是隻有楊憲了。
想起當年自己竟還想著與對方爭高下，就無比赧然。
最初知道楊憲，更多還是因爲他是劉伯溫的學生，靠著老師的庇佑，這才混了一個揚州知府。之後楊憲的所作所爲，每一次都是顛覆衆人對他的印象。
而他本人的影響力也早已遠遠超過了他的老師劉伯溫。
原本潘隆雲認爲自己已經足夠認識楊憲了，可這一次對他的印象再一次顛覆修正。
爲民請命，不畏強權，他不是沒有看過。
爲了百姓直面強權的清官，爲了諫言，死在金鑾殿上的諍臣也不是沒有，可與眼前的這一幕，卻是完全不同的。
眼前楊憲，從開始到現在所表現出來的，在潘隆雲看來，彷彿對方眼中沒有皇權一般。
一定是自己的錯覺。
潘隆雲搖了搖頭，這世上哪有人不畏懼皇權的。
可隨後發生的一幕，則是直接讓他差點把眼珠子都給瞪出來。
楊憲看著牢籠裡囂張大笑的朱檀，神情淡漠，下一刻，手中的槍口對準了朱檀的胸口，扣下了扳機。
砰！
一聲巨大的槍聲在空曠的安南城廣場響起，然後迴盪。
久久沒有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