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婷婷從旁邊拉過一張椅子, 抿著薄脣微微瞇著眼睛，視線落在桌上還冒著熱氣的飯菜上，掃視了一下四周, 輕輕的“嗤”了一聲, 伸手拉開了椅子提著包就進了自己的房間, 椅子和地面摩擦發出吱吱呀呀令人厭惡的聲音。

房間內的擺設還和她離開時差不多, 蒙上了一層灰。葉婷婷“砰”一聲甩上了房門, 隨即摸上了牆壁上的開關開了房間內最亮的日光燈，明亮的臥室將葉婷婷心裡邊的恐懼驅散了不少。外面她奶奶在喊著要把門摔壞了不要錢的呀，字字句句透著涼薄。

如墜地獄般的冰冷, 滿心歡喜的回來迎接他的是他們的歡天喜地，屬於他們的快樂, 將她摒棄在外。

“婷婷, 婷婷？要不要出來吃晚飯？”

約摸十分鐘左右, 葉母敲了敲門，見門內毫無反應和葉父對視一眼, 兩人的眸中透露著深深的擔憂，“婷婷爸，怎麼辦？”兩人動作一致的拉近著兩條眉毛之間的距離。

逐漸暗下來的客廳內，昏昏暗暗的感受不到絲毫溫暖的氣息。

四個人面色各異的佔據著客廳的一方。

葉婷婷的奶奶坐在自己的藤椅上，懷裡面抱著葉庭軒, 葉庭軒大概五六歲的年紀, 怯生生的趴在奶奶懷裡。葉父葉母倚著對方坐了下來, 愁眉不展。

飯桌上的飯菜早已冰涼徹底。

葉婷婷的房間裡面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我就說了, 讓你們叫她住在醫院裡面不要回來了, 現在好了，回來了？你們的女兒你們自己解決。”

老人的話太過刻薄, 葉母皺了皺眉，用手臂肘了肘旁邊的葉父。

葉婷婷家屬於三室一廳，她奶奶住一間，她父母住一間，她一個人住一間，房間的櫥櫃裡面多出了許多小男孩的衣服，她房間裡有著不同程度的小男孩的痕跡，比如牀腳下的水槍，牀上的奧特曼，都在告訴葉婷婷，他們家，她的房間，早已沒有了她的容身之所。

和郝鑫不同，葉庭軒的出現讓葉婷婷感到疑惑、憤怒甚至無法理解。

她的奶奶從小就不喜歡她，一方面是因爲她是女孩子，當初她的母親剛生下她，別人問她奶奶生的男孩還是女孩的時候，她奶奶的回答便是，他們喜歡女孩子。另一方面估計是她小時候經常骨折，動不動就去醫院，父母的工資當時並不高，家庭也不富裕，哀求奶奶拿出一點她的看病費，葉母哭紅了眼都沒拿到過一分錢。

葉婷婷要看病，那怎麼辦？只得問親戚朋友甚至是隔壁的鄰居借。

這下倒好了，她奶奶不喜歡她又加上了一個十足十的理由，她一條腿沒了。

葉婷婷的奶奶喜歡男孩子是葉婷婷從小就知道的，她奶奶只生了她爸爸一個，等生她的時候又早已計劃生育這樣的條條框框擺在那裡。

直至今日，他們家也只有葉婷婷一個孩子。葉婷婷時常想，要不是現在只能生一個孩子，估計她奶奶得逼著她爸爸媽媽再生一個，起碼要生到是男孩子才肯罷休。

老人重男輕女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執拗的誰都無法更改她迂腐的思想。

她慘淡的笑了笑，找出自己的筆記本將電腦開了機。

“媽，你怎麼能這麼說，婷婷好歹是你的孫女。”葉母臉頰微紅，旁邊的葉父拉了拉自己媳婦，示意不要太過激動。葉庭軒往他奶奶的懷裡鑽了鑽，說了一句奶奶我怕。“什麼孫女，那是你們女兒。”

房間裡葉婷婷聽的一清二楚，明明以前也聽過不少這樣的話，現在只覺得更刺耳了，難以接受的話語讓葉婷婷停下了手中所有的動作，怔怔的發起了呆。

牀上的被單還是她最喜歡的那條，被子有點發黴的味道，大概是許久沒有曬了，放在牀上的奧特曼葉婷婷越看越刺眼，索性開了窗戶將奧特曼扔了下去，她窗口下面正好是一個自行車停車棚，發出砰的一聲後葉婷婷估計奧特曼是摔在了停車棚上，這才關上了窗戶重新坐到了牀上。

明顯不是她的東西卻出現在她發現，不扔掉難道還好心好意的去給他們麼？葉婷婷可做不到……

電腦開機的速度變得極慢，葉婷婷耐心的等著，盯著正在開機的電腦屏幕，一片藍色半明半暗的照在葉婷婷臉色。

“媽！你太過分了，逢年過節婷婷賺的錢還沒給我們買東西呢就先孝敬您了，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芬芳，別說了！”

瞥見自己母親的臉色不大好，葉父趕緊阻斷了自己媳婦的怒氣。白芬芳越說越生氣，想著自己女兒受到的委屈，驀然紅了眼眶。“別說了別說了你每次都說別說了，你媽都快把婷婷趕出去了，婷婷是不是你女兒吶！”

那一聲聲一句句，聲音越來越大，吵得周圍鄰居紛紛探出頭圍觀。“我纔不稀罕，買的都是不值錢的！”

不甘示弱的蔣美華，說話間還摟緊了懷中的葉庭軒，臉上的皺紋隨著說話越來越大聲，顫抖的幅度也越來越大。

葉婷婷沉悶著不吭聲的在房間裡收拾東西。她之前在淘寶上開過一個賣衣服的店鋪，基本不需要出門，賺生活費也是足夠了，而且不需要學歷什麼的，她賺了錢總不忘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給家裡人都買些東西。

現在看來，是她想得太美好了。

拉開抽屜，她的錢包安靜的躺在最裡邊，葉婷婷拿著錢包放在電腦旁邊，又開始收拾起衣服。

留下來，天天被他們指著鼻子罵；離開，一個人生活的困難些，好在也不會有人在她耳邊嘰嘰咕咕個不停了。

葉婷婷抿著雙脣臉色發白的開始收拾起東西。

開著的瀏覽器內，閃過租房二字。

門外的爭吵越來越大聲，開著的窗戶下面，鄰居看熱鬧的聲音一清二楚的傳入葉婷婷的耳朵。

“爸爸媽媽，奶奶，不要吵了，軒軒怕。”小男孩瑟縮的躲在奶奶的懷裡，往裡鑽了鑽。“我們的軒軒不要怕，不怕不怕，乖。”

葉母哼了一聲別過了頭，葉父點了一支菸抽了起來。

葉庭軒從奶奶的膝蓋上滑了下來，熟門熟路的跑去開了客廳裡的燈。

葉婷婷將東西整了整，開了門出來。

“他從哪兒來的就送回哪兒去。”指了指還在牆腳站著的葉庭軒，小男孩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囁喏著說，“姐姐，軒軒不要回去。”

“鬼才是你姐姐。”

葉婷婷就那樣站在門口，冷著臉看客廳裡面的四個人。不管是真心爲她好的父母，還是一直看她不順眼的奶奶，接受了葉庭軒的出現，就等於否決了她的存在。

葉庭軒站在角落憋著嘴，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她葉婷婷的存在，到底對他們來說算什麼？

“葉婷婷！軒軒是你弟弟，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老人七十多歲，從藤椅上站起來卻是手腳敏捷，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指著葉婷婷。

“哈？奶奶，你瘋了吧？我還沒死呢，你就讓我爸媽領養一個小孩子，用什麼理由？哦，我們家孫女一條腿沒了，是吧？”她冷笑著看向自己的父親，“爸，我知道你是孝子，要這個孩子真是你跟我媽生的我也就不多說了，你們領養的還沒我靠得住呢，十年二十年後，誰知道誰要來給你們養老，再說了，奶奶，你不就想找個替你收屍的人麼，我爸還沒死呢你就著急找個孫子，誰知道你被火化的時候你孫子才幾歲，還帶沒帶尿布呢。”

葉婷婷的話很難聽也很刻薄，能說的不能說的她都說了，胸腔口憋著的一口氣終於被她說出來了，看著紛紛變了臉色的三個大人和怯生生躲到她奶奶生後的葉庭軒，葉婷婷的怒意只增不減。

“葉婷婷！有你這樣對奶奶的麼？”

“你這樣還算是個奶奶麼？”

蔣美華是習慣了在這個家的主導權，葉婷婷是氣昏了頭腦，纔敢那麼大聲和她奶奶說話，要知道平日裡連她媽跟她奶奶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

“婷婷，爸爸媽媽領養了弟弟也是爲你好，將來他會照顧你的。”葉父好不容易在女兒和母親的戰爭中有了說話的餘地。

“哦？男孩子照顧我？爸你沒搞錯吧，我下半輩子要癱瘓在牀上照顧我的也應該是個女孩子吧？”

葉婷婷的生氣，不僅僅是因爲她父母領養了一個孩子那麼簡單。她所有的努力自以爲能換來父母的誇讚，等她的是什麼？

一個弟弟？呵，可笑。

葉母坐在沙發上掩埋哭泣，葉婷婷的奶奶瞪著葉婷婷毫不示弱，葉父坐在葉母的身邊，手裡夾著香菸，並不抽，等香菸燃的差不多了再把菸灰輕輕彈到菸灰缸裡邊，如此反覆。

躲在旁邊的葉庭軒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敢向前跨出去一步。

葉婷婷靠著房間的門，將重心都放在右腳上。

“婷婷……”

“你們領養小孩子的時候想過我沒有，想過我是你們的女兒、孫女沒有！”

葉婷婷以爲自己不會哭，哽咽著聲音，話也漸漸越來越不清晰，斷斷續續的，伸手抹了一把眼淚抽噎的繼續說著，哽著嗓子不顧其他人不安的神色。

“你們覺得我不能照顧你們了就領養一個小孩子，根本就是你們的一己私慾！你們想要男孩子多久了？我在醫院裡面辛辛苦苦的復健，你們連來看我的次數都減少了，我一直想著是你們忙，路程太遠所以來的比較不勤快了，誰知道你們又領養了一個小孩子。爸爸媽媽，你們要是不想見到我，就直接說，我也有能力保證自己不餓死。”

葉婷婷當初作爲殘疾人辦理了殘疾證，掛名在一個廠裡面的，每個月有幾百塊錢的低保，再加上她在淘寶上開的店鋪，一個月上千塊錢的收入總是有的。

“婷婷，我們沒有那個意思。”

葉母哭紅著眼，試圖解釋什麼。

葉婷婷的理智早在看見葉庭軒的時候已經崩潰了，她從來都是故作堅強，從小時候接受別人的指指點點開始，到後來車禍截肢，都沒說過什麼，思維和話語也沒跟今天一樣不受控制。

“沒有那個意思你們就把他送走！”

“想都別想！等我死了你們才能送走軒軒。”葉奶奶站著，一腳踩踏到旁邊的藤椅上，發出“嘎吱”一聲，日光燈下面，幾個人的神色都不太好，葉婷婷哭的更是臉色泛白，葉父看到自己女兒的眼淚，有幾分動容，卻終究還是被他母親的眼神制止了。

“我知道了，你們就當沒生過我好了！”

葉婷婷轉身到房間拿起準備好的筆記本和衣服還有錢，轉身就走。“婷婷！你這是要去哪裡……”葉母急急走上來拉住葉婷婷。

她忘了葉婷婷一隻腳還站不穩。

她那麼一拉葉婷婷險些摔倒在地上，嚇得葉母趕緊放了手，葉婷婷趁機掙脫了葉母的束縛，穩了穩自己的身體，“葉婷婷！你走了就別回來。”

葉父看著葉婷婷吼了那麼一句，葉婷婷努力擦乾眼淚，乾澀的聲音從喉嚨口蹦了出來，“除非葉庭軒被送走，否則別想我回來。”

這個家，早就沒了葉婷婷的立足之地，說出口的決然話語，不過是想聽到他們一丁點兒的挽留。

半年的時間，竟讓她落得如此境地。她心裡恨起那個撞她的人，到現在還逍遙法外的人，憑什麼他撞了了可以當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而她必須要承受這些？

她連一句話都沒留下，揹著衣服什麼的就出去了，連門都忘記了關。天還是冷著的，幾許分吹了進來。家裡沒了之前的歡聲笑語，取而代之的是凝固的悲涼。

身後，再也沒有人來攔著她，叫她不要走。

今天的舉動，恐怕一部分也是希望她的父母能留住她的吧。葉婷婷抓著包的手又緊了幾分，牙齒在黑暗的風中不住的打顫。

沒人留住她呢，身後的寂靜提醒著她是時候該離去了。

葉婷婷怎麼也不會忘記，當年高中畢業之後就因爲她滿了18週歲，而她奶奶又不知道從哪裡聽來不念書纔可以拿低保，使命兒的不讓葉婷婷再去念書了。

她的父母拗不過她，便和葉婷婷商量。

所謂商量，也就是直接通知葉婷婷罷了。她心裡怨是怨的，葉婷婷總覺得時間可以沖淡一切，每次別人問葉婷婷還在讀書沒有，她只得強忍著酸澀的眼睛。

那年高考葉婷婷考的並不好，成績剛剛夠外地的大學，他們家人也不放心，加上她奶奶的固執，葉婷婷也就沒有出去唸書了。

她當時，真的是以爲他們是擔心她。

現在看來，是葉婷婷太天真了。她一直以爲世界上的好人總比壞人多，可她卻忘了，人總是長了好幾個心眼的，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