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婷婷,我帶你到下面去復健。”
午飯過後沒十分鐘,樑逸笙帶著“噩耗”出現在病房裡。“我不舒服,不想去。”她半側著身,試圖將自己隱藏起來。
生活中沒有隱身功能,要不然葉婷婷此刻肯定是將自己隱藏起來了,被迫選擇在線,讓她覺得難堪和焦躁不安。
穿著一身白大褂的樑逸笙有些無奈,嘴角噙著的笑容憋下去三分,雙手放在口袋裡無意識的捏緊一隻塑膠袋,發出輕微的唰啦聲。
葉婷婷沉著腦袋思考著自己的事情,並沒有發現樑逸笙的糾結。
下午恰有一個同病房的病人要出院,此時的病房裡稍有些吵鬧。病牀上的病人是在工作時候受的工傷,據說是保險帶斷裂整個人從高空墜落,好在人並無大礙,今日也到了出院的日子。
一家人正說說笑笑的收拾著行李。
傷在腰部的病患,回家的時候總要比平時骨科的病人出院多了些麻煩,也因此家裡親戚朋友來了一大堆,大多數還都是正值中年的男子,人一多,小小的病房裡面顯得有些堵塞,空氣流通的也越來越緩慢了。
葉婷婷看過去,眼神裡不經意間流露出稍許的羨慕。
和樑逸笙的僵持還在繼續。他們兩人中間的空氣,比那一牀的空氣流動的還緩慢。
“起來。我帶你過去。”
他將輪椅推進牀鋪,打算掀開葉婷婷的被子直接抱她下來,帶著一絲不可抗拒的命令。
“我不要。”她一遍遍的重複著不想去,大概是察覺到了樑逸笙的意圖,葉婷婷改用雙手拽緊被子。
語氣僵硬的帶著茫然的葉婷婷,在樑逸笙看來,一擊即潰。
“葉婷婷。”
“幹嘛。”
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周圍的吵鬧漸入不了他們的耳。自顧自的進行著內心掙扎,葉婷婷依舊緊張兮兮的抓著被子。
走廊裡面傳來清晰可見的某某牀需要量體溫,幾牀需要抽血了的護士聲音。
葉婷婷和樑逸笙大眼瞪小眼的看著對方。
樑逸笙忽然有點氣餒。索性直接坐在了輪椅上面,打算好好和葉婷婷談談。葉婷婷的反應,不在他的預料範圍之內,原先程老說的讓他做好心理準備竟是這個。他以爲最大的困難是讓葉婷婷站起來,現下最大的困難倒成了讓葉婷婷從牀上下來。
葉婷婷再看過去,發現樑逸笙安然的坐在輪椅上,葉婷婷悄悄的鬆了口氣。思緒也九曲十八彎的轉了好幾圈。
分不清她的抗拒到底是什麼,也許只是害怕?
病人對於創傷後復原的抗拒不外乎分爲外界因素和內在因素兩種,而葉婷婷兩種都佔據了。
樑逸笙畢竟是一個旁觀者,很難理解葉婷婷的心情,她的躲避和抗拒,在樑逸笙看來,都有些不可思議。
什麼樣的人,會抗拒重新站起來的機會。
“葉婷婷,你不打算再站起來去看看外面的風景了嗎?”
他一臉正色,對著將自己裹得跟蟬蛹一樣的葉婷婷問。雖是問句,語氣裡面捎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持,反觀葉婷婷,至始至終一臉戒備的看著樑逸笙。
倒弄的樑逸笙有一種他不是好人的錯覺。
“樑醫生,你不忙嗎?”
醫生的午休並不長,樑逸笙待在病房裡的時間早就過了他們的午休時間了。葉婷婷只盼著他快點走開。
“下午我有一點時間,你別磨蹭了快點吧。你的復健也是我的工作之一。”葉婷婷依然不動聲色,只是抓著被子的手似乎鬆懈了許多。
這些日子以來,從來沒有人強硬的要求她做什麼。
就連父母,也只是說,好好休息,只想著讓她安安定定的過下去。其他主治醫生住院醫生問的也是你還痛不痛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之類的官方問答。然後,葉婷婷會想,將來或許一輩子都要在牀上度過了,一輩子那麼長,長的她一個小時內就能聽到外面的許許多多的動靜。
葉婷婷只要閉著眼,就會想起那一天車禍帶給她的疼痛,再閉眼,她就會想到以前,別人異樣的目光和揹著她說話時自以爲她聽不見的嗡嗡嗡蒼蠅般的聲音。
樑逸笙態度強硬,頗有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味。
“我知道了,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樑逸笙從坐著的輪椅上站起來,“你說。”只要葉婷婷能鬆口答應,什麼要求都不算是要求了。“我一會復健的時候,你和其他人可不可以都不要在我身邊。”
“那不行,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偷懶?”
他將輪椅慢慢移到靠牀的位子。發出輕微的“碰”的撞擊之聲。“哦,我自己能坐上去,你把輪胎鎖住就可以了。”
樑逸笙依言,人並沒有退開,整個人顯得有點緊張兮兮的站在旁邊,生怕葉婷婷不小心摔下來。
左腿的褲管空空蕩蕩的一片,包裹著的左腿傷口處鼓鼓的,露出包著傷口的厚厚疊疊的白色紗布。葉婷婷沒有任何心思去看樑逸笙的表情。
她指了指旁邊的一條毛毯,“那個,能拿給我嗎?”
葉婷婷自己嘗試了一下,無奈坐在輪椅上的她無法做勉強自己的動作,樑逸笙遞過毛毯摺疊好,葉婷婷接過毛毯蓋在自己的腿上。
這樣,空蕩的沒有那麼明顯了罷。
樑逸笙不動聲色的看著葉婷婷的舉動,彎下腰打開了輪椅上輪胎處的鉗制,“好了嗎?”葉婷婷點了點頭嗯了一聲,將毛毯蓋得嚴嚴實實。
“那我們出發了——”
他一邊推葉婷婷一邊注意著周圍的環境。
有三三兩兩好奇的人回過頭來看。坐在輪椅上穿著顯得寬大的病號服的葉婷婷,和一身白大褂神色分明的樑逸笙。
她低著頭,長時間的在病房裡麪人也顯得有些頹廢了。
而他,也低著頭,試圖和葉婷婷交談。電梯裡面,四面能照出他們的影子,無奈電梯裡面人太多顯得有些擁擠,樑逸笙推著葉婷婷不得不往旁邊靠了靠。在關上電梯門的一瞬間又有其他人進來,留下的空間所剩無幾。
葉婷婷至始至終都低著頭兩隻手緊緊的拽著毛毯。鏡面裡面的男子身材高挑,站在一羣病人的中間顯得尤爲出挑,時而低頭時而注視周圍。眼裡某種似是堅定的目光別人看得清卻辨不明。
“叮”的一聲,葉婷婷被樑逸笙推出了電梯。電梯門在他們背後關上,發出了又一聲的叮。樑逸笙用右手整了下衣服,右手重新放上輪椅。
“葉婷婷,地上的螞蟻有幾隻?”
“地上沒螞蟻啊——”她反射性的擡起頭看樑逸笙。以前她說話的時候也習慣仰著頭看別人的表情,她人比其他人矮一些,在別人說話的時候喜歡退開一兩步讓後微仰起頭看著對方說話。
大概是發現了自己的舉動有些不妥,葉婷婷立馬低下了頭。
“那你幹嘛一直低著頭,擡起頭,直視前方。不要老低著頭,顯得有些不自信,葉婷婷,你要相信你自己。”
他停下腳步,試圖掰正葉婷婷的腦袋。還不等他有所動作,葉婷婷敏感的擡頭看著前面。“我知道了,樑醫生其實你是心理醫生吧?”
“哦?幹嘛這麼說?”
下了電梯離復健室還有一段距離,長長的走道里,只見腳步聲未見到其他人,遠處似乎是有惱怒的聲音傳過來,聽不真切。“因爲你啊,管的可真多。”
葉婷婷話一出口就發現說的不大對,這幾年鮮少和外面接觸的她,說話時經常不注意分寸,一說話弄的雙方都特別尷尬。
偶爾氣有不順的時候也會罵人,好在她身邊的是她的爸爸媽媽,並不計較這些。話一出口,總是覺得後悔。
樑逸笙的腳步快了些許。 “其實我還可以管的更多的就是你不知道。”他的聲音從她上方傳來,葉婷婷可以想象樑逸笙此時低著頭看她,眼裡八成帶著感慨。
而其實,樑逸笙嘴角掛著詭異的笑容來回答她這句話的。
“是嗎?”
說話間。到了復健室。
葉婷婷是第一次來複健室,進了醫院後直接動手術然後是到了病房,偶爾檢查需要人出去也是她爸爸媽媽帶著她出去,復健室這一整個樓層都是提供各種病患進行復健的。
進入視線的先是和剛纔昏暗的走道形成鮮明對比的亮堂和乾淨。似乎是一塵不染的室內,有幾個人站著,也有幾個人緩慢的在走動,細辨之下,竟能看到他們額頭的汗。
地面鋪著防滑大理石,輪椅是新的,有一小部分的塑料紙還殘留在上面,滾動的時候發出難聽的聲響。
左邊右邊都是葉婷婷叫不出名字的復健儀器。過道有些狹宰,葉婷婷的輪椅是從其他地方借過來的,有些大,在狹小的過道里面過去。
只差那麼幾釐米,堪堪撞在旁邊的牆面上。
樑逸笙停下動作,將輪椅緩緩的靠到一邊。旁邊還有其他人的柺杖,一個不小心一個柺杖斜在牆面上歪歪扭扭的向葉婷婷方向倒去。
她反應奇快的接住,樑逸笙接過葉婷婷手裡的柺杖,重新擺好。
一接一承,默契十足。
室內有醫生拿著紙和筆在寫著什麼,也有病人扶著牆壁上的扶手緩慢的在行走,也還有醫生在給病人在肌肉舒展訓練。
各種各樣的。
等葉婷婷和樑逸笙進去後,有那麼一秒鐘的停頓,之後每個人又去做各自的事情了。葉婷婷看著那些滿頭大汗的病人,拼命的在進行復健,不知不自覺她體內的血液流淌的快了許多。身後的樑逸笙大概是察覺到了她的心情,將輪椅往前推了推。
“葉婷婷,你一會跟他們一樣,我幫你先進行全身的肌肉舒展,行嗎?”
她點了點頭。偶爾大腦裡面也會冒出那麼一兩個想要站起來的念頭,哪怕是拿著柺杖剩下一條腿了。“你以後也可以考慮裝假肢,現在醫療技術先進了,你穿著褲子鍛鍊的時候就走的平穩點,別人是看不出來的。”
她不說話,喉嚨口有什麼東西哽住了一樣。
樑逸笙自顧自的將她推到一邊,“第一天進行之後晚上睡覺可能會有些痠痛,你忍忍,要是受不了就跟我說,我會重新調整訓練的強度。”
“嗯,我知道了。”
然後他站在一邊問,“你自己下來還是我抱你下來?”
“我自己下來。”有幾個病人在復健的間隙偷偷用眼神瞄向他們,繼而再不動聲色的重新做自己的事情。
葉婷婷上邊的牙齒咬著下脣,樑逸笙遞過來一隻手。葉婷婷抓著他手臂,另外一隻手撐著輪椅用盡力氣站了起來,借力點全在兩隻手上。“能走過去嗎?到那邊很近。”
“嗯。我試試。”
她緩緩放開右手在輪椅上的支撐點。右腿忽然沒有知覺似的完全使不上力氣,整個人忽然之間直直往下掉。
“啊。”
樑逸笙一個機靈接住了葉婷婷,將她半抱在懷裡。葉婷婷的身體僵硬了一半,有四分之一的身體在樑逸笙的懷裡,他情急之下做出的反應現在也有些發懵。“怎麼樣?有沒有哪裡受傷?”
葉婷婷搖著頭聲音悶悶的說,“把我放回去。”樑逸笙猶豫了一小會,重新將葉婷婷半抱著放回到了輪椅上。
脫離了樑逸笙半掌控的葉婷婷一下子泄了一大半的氣。信心滿滿的以爲可以站起來,最起碼只是站起來,沒想到連站都站不穩。
唯有苦笑,能表現她的心情。
好不容易跨出的一步,因爲差點摔跤,葉婷婷又重新縮回去當那隻烏龜了。
葉婷婷的背上揹著一個沉重的烏龜殼,稍探出頭看一眼外面的陽光,又覺得太過刺眼而避在自己的小屋子裡面。任憑外面的人如何敲打,她都不願意再看一眼外面的太陽。
其實,陽光不刺眼。是她沒有適應外面的驕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