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奇知道, 即便今日能安全撤回靈霄關,死在幻象陣裡的幾萬人馬也回不來了, 他將要面對的是耶律凡的處罰和朝廷大臣的責難, 無論結果如何,之前費盡苦心才得來的權勢與地位都會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除非他能抓住楚襄。
若說現在還有誰能改變兩國之間的局勢, 那個人一定非楚襄莫屬, 有他在手上,楚國必定不敢再興兵酣戰, 先前被攻佔的城池也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地拿回來,甚至, 西夷還可以將他長期囚禁, 用以換取更多的利益。
屆時, 耶律凡肯定不會再計較他這次的過失,大臣們也會對他刮目相看,西夷更是擁有了與楚國對抗的籌碼, 數年之內不必再有任何擔憂,而這一切, 需要的只是犧牲一個小小的西翼部隊。
用五萬人馬去換一個敵國皇帝,無論怎麼看都很劃算。
這個念頭在耶律奇腦海中形成之後就再也揮之不去,不過短短幾秒, 他已經迅速制定好了計策並付諸實行,先是讓弓箭手率先進入密林埋伏好,等楚軍追上來之後又故意讓西翼部隊的陣型出現漏洞,不出意料, 楚襄果然上當,想也不想就領著驍騎兵衝到了西邊,完全暴露在弓箭手的視野之中。
無數支精鋼箭在同一時間射向了衆星拱月的正中央,即便他有護衛在旁,有盔甲覆身,恐怕也難以抵擋如此龐大的攻勢。
耶律奇策馬立於高高的山丘上,親眼見到楚軍在匆忙之中架起了盾牆,可漫天箭雨落下的一剎那,中心點還是猝不及防地凹陷了一塊,楚襄從馬背上跌落,濺起數點猩紅。
遲遲趕來的夜言修失聲大喊著陛下,衝進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靜,黑色的荊棘盾像雁翅一樣展開,看不清中間的情形,但是驍騎兵明顯已經開始簇擁著他們往回撤,陣型瞬間大亂,見狀,耶律奇頓時喜不自禁。
成功了!
事不宜遲,他立即轉過頭對傳令兵說:“讓東翼部隊迅速包圍他們,活捉楚國皇帝!”
“是!”
說時遲那時快,一束紅色的焰火倏地飛入了雲端,狀若鳶尾,在空中留下一條長長的印痕,夷軍見了信號,一掃先前的疲態,立刻回身撲向了圍繞著楚襄的驍騎兵,勢頭極猛,竟將那道嚴密的防線撕開了一個缺口,即將殺進內圈。
耶律奇臉上的笑容已然掩蓋不住。
釜底抽薪,實在妙哉。
他正是得意之際,耳邊突然劃過一絲極細的銳響,他下意識地回身去看,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低頭一看,半截冒著寒光的箭鏃從胸口鑽了出來,鮮血如瀑布般瘋狂涌出,他臉色煞白,還沒發出任何聲音便轟然倒地。
旁邊的人這才發覺不對,滿臉驚惶,連聲音都在顫抖:“快來人!侯爺中箭了!”
侍衛們一擁而上,將耶律奇團團圍住,然後才仰起腦袋尋找放箭之人,豈料才一轉身就見到十數支白羽劃破天際,凝聚成一道流光,攜著銳不可擋的力道精準地射入了他們的身體,完全來不及閃躲。
“後方有人偷襲!”
有眼尖的士兵發現了端倪,一邊往高處跑一邊大聲提醒著其他人,誰知不小心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踉踉蹌蹌地站穩了,頭盔卻沒扶住,叮呤咣啷地朝山坡下面滾去,他彎腰去撿,一支羽箭恰好擦著耳朵飛過去。
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幕,立刻嚴陣以待,隨後忍不住朝羽箭射出的方向望過去,只見一列裝備精良的輕騎衝他們飛奔而來,爲首之人騎著一匹通體黝黑的戰馬,迅捷如風,剎那間就突破了夷軍後方的防線,手中的弓弦還在微微顫動,卻已棄之不用,一桿銀槍左掃右刺,猶如奔雷閃電,吞吐之間便將無數人撂倒在馬下。
耶律奇被一箭射穿,早就是進氣不及出氣多了,掙扎著轉過視線,在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之後驟然雙目充血,幾乎突出眼眶。
不可能!怎麼會是楚襄?
就在這時,被圍住的楚軍主力部隊突然開始反攻,打了夷軍一個措手不及,向南壓縮戰線的同時,鐵蹄下的屍體也越來越多,整支隊伍就像是一川冰流倒灌而來,瞬息之間就澆滅了夷軍高漲的氣焰。
這般前後夾擊,算是徹底封住他們撤回靈霄關的道路了。
夷軍不肯輕易認輸,拼了命也要殺出一條血路,於是在無人指揮的情況下變回了雁翅陣,扭頭直奔那一列輕騎而去,速度快得驚人。
楚襄只帶了五千人,自然抵擋不住十幾萬大軍,所以他開始向東邊轉移,誰知才走了幾百米遠,後方突然一陣劇烈晃動,樹木碎裂,動物四處逃竄,崖壁上凸出的巖石一塊塊剝落,盡數砸入了夷軍陣營,方圓十里之內頓時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哀嚎聲。
這是——
楚襄收繮勒馬,停在山林之外注視著這一切,從側面繞過來的夜言修也在此刻與他會合,見他安然無虞,遂開門見山地問道:“陛下,我們的計劃中似乎沒有這一環……”
整個計劃是在出發之前就制定好的,此前他們衡量過,以夷軍的腳力和對地形的熟悉程度而言,要逃回靈霄關他們是完全攔不住的,所以,如果要將這二十萬人馬留在雲夢山下,他們就必須給耶律奇一個主動出擊的理由。
這個理由就是楚襄。
常言道擒賊先擒王,換一個方向來理解,就是要贏得一場戰鬥必須摸準主帥的心理,所以楚襄先讓嶽凌兮設下幻象陣,剿滅夷軍上萬人馬,在耶律奇陷入絕望之後又估計讓楚鈞僞裝成自己露了下臉,果不其然,耶律奇立馬動了心思,不惜犧牲那麼多人來捉拿他。
豈不知那時的他早就帶人埋伏在山谷的另一頭了,只等夷軍經過,然後伺機偷襲,唯一的漏洞恐怕就是雲夢山上的嶽凌兮了。
他沒有告訴她自己會參與突襲。
本來是怕她擔心,不料耶律奇玩了這一手,楚鈞也順勢演了場受傷墜馬的戲,她隔得那麼遠,分不清真假,此刻恐怕已是急火燒心,所以才痛下殺手。
面對一臉疑問的夜言修,楚襄並沒有解釋,只道:“無妨,我們迅速回去罷。”
夜言修何等機敏,見楚襄不願多言,目光又若有似無地掠過遠處的某一點,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當下都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這是……凌兮在操控陣術?”
楚襄嘴角微微一彎,似欣慰又似無奈地說:“她生氣了。”
夜言修望著那一地血肉模糊的屍體,半晌沒有說話,如鯁在喉。
雖說沙場無情,嶽凌兮只不過是站在她的立場爲楚國效力罷了,非但無錯,還可論功,可對他而言卻有些無法接受,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嶽凌兮,軟弱的外表之下隱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凌厲、尖銳甚至可以說是心狠手辣。
一時五味雜陳。
楚襄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認識的從來都不是全部的她。”
她的堅韌不屈和善惡分明,第一次在戰場上相遇他就已經知曉了,最重要的是他非常清楚她有多愛他,愛到可以赴湯蹈火,大開殺戒。
夜言修不知道,她是那麼溫柔善良的一個人,來之前還在跟他反覆敲定細節,把陣中許多致命的殺器都換成了限制行動的繩索和絲網,可在他生死未卜的情況下,她不再心存憐憫,想的唸的全是要爲他報仇。
從前她只是不懂愛,一朝開了竅,她也會熱烈似火,而這火亦是會灼人的。
夜言修並非局中人,自然體會不到她的一腔深情,所以看得片面,楚襄心裡卻是十分透徹,當下就驅馬往回趕。
“這裡就交給你們了。”
耶律奇已死,楚軍佔據上風,他要做的是儘快回去安撫那個處於驚慌恐懼之中的人。
雲夢山下。
如果說流胤先前還有些不太理解爲什麼楚襄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嶽凌兮,現在他或許明白了,看著嶽凌兮在隱蔽的山石之間開啓另一個陣眼,並將數以萬計的夷兵誅殺於百米之外,他實在忍不住驚歎。
娘娘當真是深藏不露。
元問道破陣的時候他還暗自著急,怕壞了大事,可隨著嶽凌兮來到山下他才恍然大悟——半山腰上的那些擺設分明都是障眼法,真正的陣眼在這裡。
感慨之餘他不免又有些擔心,因爲嶽凌兮已經許久不曾說話了,前方的山谷幾乎變成一座修羅場,夷軍在人爲操控的自然之力下毫無還手的能力,局面漸漸不受控制,他正琢磨著是不是要適當阻止一下,身後忽然傳來了楚襄的聲音。
“兮兮。”
嶽凌兮驀然回首,直直地瞅了他半天,然後像是乳燕投林一樣撲進了他的懷抱。
楚襄摟著綿軟的嬌軀,只覺抖得厲害,顯然是害怕到了極點,他的心一陣緊縮,一邊上上下下地摩挲著她的背部和手臂,一邊輕聲安撫道:“別怕,爲夫沒事。”
嶽凌兮不吭聲,只是緊緊地抱著他,似要把整個人都埋進他的身體裡一樣,可是他的盔甲上到處都是血污,她一聞見那股腥臭的味道,頓時忍不住彎下腰乾嘔起來。
“唔——”
楚襄面色驟沉,飛快地脫下盔甲扔到一邊,又取來水壺喂她喝了幾口,她這才止住了嘔吐之意,身子一軟,挨著旁邊的大石塊就坐下了,然後靠進了楚襄懷裡,水眸半闔,似已累極。楚襄知道控陣極其耗損心神,方纔又經歷了大起大落,她的身體估計是撐不住了,於是他示意流胤關閉陣眼,然後抱起她上了馬。
“我們先回大營。”
嶽凌兮破天荒地沒有詢問前方戰況如何,只用雙手環著他的腰,一動不動地窩在他懷裡,彷彿這樣就已經心安神定。
贏也好,輸也罷,只要他安然無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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