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立冬, 從河中平原刮來的北風就已冰冷刺骨,靈霄關內豎起了重重屏障, 藉以抵禦即將到來的寒冷。
卯時初, 蒼穹大地混沌未分,放眼望去盡是一片深濃的青灰色, 不辨隻影微聲, 茫茫原野之上薄霧遊蕩,團團融融, 就像是誤入凡間的精靈一樣,剛卸下值守差事的士兵百無聊賴地伸手去抓, 霎時又化作雲煙散去了, 只剩下口鼻中呵出的白氣在面前打轉。
凜冬將至。
天氣一冷, 人也就不自覺地犯起了懶,偌大的楚軍營地之中只有兩列守衛的在巡邏,個個哈欠連天, 睏意滿滿,偶爾擡起頭朝天邊望一眼也不是在警戒, 而是默默計算著還有多久才能迎來下一班守衛。
就在這時,營地邊緣某個不起眼的小帳篷被人掀開了一角,靜滯片刻之後, 一團朦朧黑影突然從裡面閃出來了,沿著柵欄一路溜到了拐角上,然後熟練地拔起其中一塊鬆動的木板,矮著身子就鑽了出去, 守衛從後方列隊經過,並沒有察覺到異常。
好機會。
那人迅速敞開衣襟,從單薄的棉布口袋裡掏出一隻信鴿,又把一枚手指粗細的竹筒綁在了爪子上,爾後猛地朝空中揚去,信鴿撲騰兩下,立刻遁入霧中不見了,扇翅的聲音只重了一下,過耳便不聞了。
四周依然一片沉寂。
那人搓了搓手,扣攏了衣襟又回過身去撥弄柵欄,準備原路返回,孰料剛鑽入營中,還沒直起身子一雙勾金赤雲履就撞入了眼底,登時嚇得他一哆嗦,擡頭看去,寧王冷峻如鋒的身形在霧中半隱半現,肅殺之氣滿溢,宛如地府閻羅。
“王、王爺……”
他膝蓋一軟直接撲倒在地上,話沒說完便已抖如篩糠,楚鈞冷冷一眼瞥來,似有萬根冰棱同時插入了心口,幾乎令他當場昏厥。
“本王沒想到當此休戰之期,楊校尉也是如此起早貪黑。”
“卑職……卑職……”
楊奉還沒編出個所以然來,斜前方突然人影一閃,定睛看去,來人正是寧王的貼身守衛千朝,那柄向來不離手的長劍被他別在了腰間,取而代之的是一隻通體雪白的信鴿,短毛細尾,再眼熟不過。
他瞬間臉色慘白。
楚鈞拆開竹筒,將裡面那捲小紙條鋪展於掌心,凝目半晌,又原封不動地塞回去了,然後重新綁好了繩子,大掌一鬆,白鴿再次展翅而去。
他這是做什麼?
楊奉在邊上看得愣住了,還來不及辨明楚鈞的意圖千朝就已拔劍出鞘,只見寒光一閃,鋒利的劍尖準確地架在了他頸部大動脈處,只需輕輕一劃即可血濺五步,他霎時汗出如漿,像座雕像一樣跪在那裡,不敢亂動分毫。
“丹楓渡之戰果然是你在搞鬼!害死那麼多兄弟,還令我軍不得不退回靈霄關,如此通敵賣國,你該當何罪!”
楊奉試著爲自己申辯,話語卻甚是蒼白無力:“王爺,卑職不知那是何物,冤枉啊!”
楚鈞置若罔聞,風刀霜刃般的嗓音在他額前緩緩散開:“本王給你兩個選擇,供出主使人並繼續與他互通信件,待此間事畢,留你全屍。”
楊奉聽見最後二字猛地一震,沒有求饒也沒有說其他的話,彷彿已經僵硬了。
“倒是識趣。”楚鈞見他不再做無用功,知道他已經認清了現實,遂面無表情地說完了剩下的話,“你楊家人雖然不多,零零碎碎湊個九族總是有的,若你堅持不從,寧死也要護住背後的主謀,本王便只能讓他們給死去的兩萬兄弟陪葬了。”
正中紅心。
寧王鐵血冷酷之名早已傳遍軍中,深入人心,即便朝廷已經廢除了連坐之刑,他也完全能讓楊家的人爲他的行爲付出慘痛的代價,這一點楊奉毫不懷疑,是以當即就像被抽出了脊骨一般軟倒在地,萎靡不起。
見狀,楚鈞擺了擺手就讓人把他帶下去了,後面的事情千朝自然會跟進,無須他再操心,只不過在離開之時他又想起了什麼,旋即停下步伐問道:“懷遠那邊如何?”
千朝低聲答道:“回王爺,算算日子,前天就該到王都了。”
楚鈞微一頷首,囑咐道:“若有來信,告訴他好好養傷,不必記掛這邊。”
“是,卑職明白。”
話是這麼說,可大敵當前,軍中又出了奸細,謝懷遠如何能放下心去養傷?回王都也實屬迫不得已,可以的話他必定不會扔下自己帶來的五萬關東軍,人生地不熟又陣前換將,著實不是什麼好事情。
魚傳尺素,雁足數行,在飛越無數山川湖泊之後終於落進了謝家宅院。
論當今高門世家,夜家自然是無可厚非的第一,其次便是謝家,家主謝邈爲人正直,曾經協助太上皇平亂,又以吏部尚書之職在朝廷兢兢業業地幹了這麼多年,頗受人愛戴,所以當其幼子謝懷遠負傷歸來的消息傳開之後,頓時招來不少人的探望。
門前車馬絡繹,賓客如雲,後院的臥房裡卻格外的靜謐。
謝懷遠放下書信,略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正準備靠在牀頭闔目休息片刻,外邊忽然傳來了不大不小的動靜,聽著那輕盈如蝶又帶著一絲恣意的腳步聲,他的嘴角頓時微微上揚,隨即打起精神坐了起來。
不久,那人從廊下來到了房內。
“表哥,我來看你啦——”
刻意拉高的音量,故作關心的語氣,擺明了都是給外面的人聽的,謝懷遠無奈一笑,遠遠地看著那個穿了一套煙霞色襦裙的人兒,只覺得滿室古樸的陳設都因她而怒放似火,浮光含暈。
“進來吧,外頭沒人聽得見我們講話。”
“不早說。”陸明蕊撇撇嘴,隨便抽了把椅子在牀前坐下,挑眸打量他半天才道,“傷著哪兒了?”
謝懷遠淡淡道:“小傷罷了,不值一提。”
“我覺著也是,關東軍那麼厲害,你又擅長排兵佈陣,怎麼會被那些愚蠢的蠻子弄斷了胳膊腿兒?他們老人家就是瞎緊張,這不,我今兒個還要去宮裡值夜呢,我娘非得拉著我過來跑一趟,我都跟她說了你肯定沒事的,她還不信,嘁!”
陸明蕊一邊碎碎念一邊誇張地形容著,小嘴動個不停,粉粉嫩嫩甚是誘人,謝懷遠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目中盡是縱容,卻莫名有些模糊。
“既要值夜就早些走吧,晚了不安全。”
“嗯。”陸明蕊沒有察覺他是在趕她,徑自拂衣起身,“你好生待著,過幾天我帶你去鳳凰樓吃烤羊腿,那兒的老闆是西域人,肉和香料都是從那邊運來的,可正宗了!不過我兜裡沒有多少銀子,全羊是吃不了了,只能吃個腿,你可別嫌棄。”
“知道了,快去吧。”
謝懷遠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卻隱約像在壓抑著什麼,陸明蕊只道是自己話太多惹他心煩,於是衝他揮揮手就離開了。
有道是朱雀橋頭,烏衣巷邊,最古色古香的就是謝氏本家的宅院了,雖然二十多年前遭受了一場大火,但在復原之後更添了幾分雅韻。陸明蕊的母親是謝家長女謝蕓,與哥哥謝邈感情很好,所以時常帶著她來這裡玩,但在她出落成大姑娘之後就來得少了,今天又漫步在熟悉的亭臺樓閣之中,不免逗留得久了些,恰逢兩名婢女端著茶水從旁徐徐經過。
“唉,你說三少爺這腿什麼時候能好?”
“我看是難了,以後莫說是上戰場,恐怕連出門都成問題,你沒見夫人都擔心得夜裡睡不著覺麼?坐在牀邊使勁掉眼淚,老爺都勸不住。”
聲音很快就飄遠了,陸明蕊卻僵在花叢邊無法動彈。
在軍營的時候,他沒事都要溜達過來跟她聊幾句,今兒個剛開口就趕她走。她說他沒事,他竟也應了,一臉淡然無羈,倒真像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她當真愚蠢透頂。
繡花鞋上的金雀劇烈地晃動著,幾乎展翅飛了去,急切的拍擊聲從長廊盡頭一直延伸至門前,陸明蕊剎住腳步緩了口氣,然後倏地推開房門闖了進去,一眼望進雕花架子牀的深處,恰好迎上謝懷遠詫異的目光。
“蕊蕊,你怎麼……”
話音未落,她已經一個箭步跨過來掀開了他身上蓋著的錦被。
一時寂然無聲。
陸明蕊將謝懷遠腿上的繃帶一圈圈揭開,直到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顯現玉指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然後小心地落在了小腿邊緣。
好燙。
謝懷遠似乎並不想讓她看到這種血糊糊的場面,伸手就要把傷口蓋上,“蕊蕊,只是小傷,你快去……”
“你當我瞎了不成?”陸明蕊驀然擡起頭來,眼眶已經泛紅。
她是大夫,在充足的光線下不可能看不出來,他分明就是被人一劍刺穿了腓骨,所以才臥牀不起!如此嚴重的傷他居然還告訴她沒事,還應承她過幾天一塊去酒樓吃飯,他究竟明不明白,他下半輩子都有可能站不起來了?
陸明蕊心口一陣憋悶,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令她喘不過氣來,謝懷遠卻撫了撫她柔順的髮絲,溫聲道:“確實沒什麼事,不讓你瞧,是怕你被姑母責罵。”
“治不好你纔會被她罵。”陸明蕊像是發了狠,猛一吸鼻子朝外頭喊道,“去把藥箱拿過來,再燒一盆熱水!”
她要替他重新治傷。
“蕊蕊,你委實不必……”
話未說完,一陣暈眩襲來,謝懷遠猛然握住了牀欄,這纔不至於倒下,誰知旁邊的軟玉溫香亦在同時迎了上來,堪堪撐住他因高燒肆虐而格外沉重的身體,他竟有些捨不得放開手,額角冷汗一滴滴滑落,將她前襟上那朵桃花洇得濃烈且醉人。
“遠哥哥?”
陸明蕊輕喚著他,面色略顯急躁,他回過神之後嘴角微微一扯,低聲道:“沒事。”
“你快些躺下吧。”
如今謝懷遠重傷在身,陸明蕊也顧不得同他置氣了,先扶了他躺下,又蹲到牀尾去清理他的傷處,婢女們進來過幾輪,她也不讓她們插手,把東西拿過來就讓她們出去了,專注到連正事都給忘了。
謝懷遠也由得她擺弄,無論縫合還是上藥都一聲不吭,直到她強行命令他休息,他才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夜半。
燒不知何時退的,只是口有些幹,謝懷遠從睡夢中睜開了眼睛,正要喚人奉茶,卻發現左手邊伏著一個人,裹著他寬寬大大的衣袍睡得正熟,露在外面的那半邊臉微微鼓動著,泛起了迷人的粉色。
他血氣翻涌,終於將內心的剋制與束縛拋開,輕輕地吻了下她的髮絲。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讓她一輩子睡在這裡。
作者有話要說: 蕊蕊:你這個毒夫!居然想要我睡牀腳睡一輩子!虧我還請你吃腿!腿!
表哥:……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