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蛙聲如潮, 岸邊綠柳蔭濃,這燎人的盛夏剛開頭就迎來了兩位小皇子的百日宴, 羣臣齊齊入宮慶賀, 盛況空前。
成親沒多久的謝家兩口子自然也不例外。
雖說謝懷遠現在在家休養,可怎麼也是皇帝一手提拔起來的近臣, 地位非同一般, 不必想也知道他會出席,陸明蕊就更不用說了, 兩個孩子都是早產兒,全靠她悉心照料才能這麼活蹦亂跳, 她又豈會不在受邀之列?
如此算來, 謝家一門收到了兩份請帖, 有一張還是皇后娘娘鳳筆親書,旁人見了都眼紅稱羨,對於他們兩人來說卻沒什麼特別的, 相反,陸明蕊比其他人還要提早進宮, 辰時剛過就起來洗漱更衣了。
日頭正好,荷風送香,一條垂楊細柳從窗臺曳了進來, 投下長長的剪影,隔空輕撓著她的臉頰,她在銅鏡前呆坐片刻,半晌才揪回一縷神智。
好睏。
不記得昨晚都幹了些什麼, 好像看了幾頁黃帝內經就睡著了,後來熱得不行,迷迷糊糊踢了被子,想起來喝口水,卻發現房裡留的水鯉小夜燈不知何時熄滅了,熟悉的人影坐在牀邊搖著小蒲扇,掀得水晶葉簾晃來晃去,猶如綠叢間的螢火蟲一般,她模糊不清地嘀咕了幾句,翻個身又睡熟了。
便是如此,現在仍有些睜不開眼。
陸明蕊打了個哈欠,先放下了手裡的象牙梳,然後又拿來八寶匣子裡的海棠花珠,隨便往耳垂上一扣就準備抹胭脂,誰知還沒來得及動,一個溫暖的懷抱已經從背後圈了過來,將她嚴嚴實實地攏住,彷彿天生契合。
“困就再睡一會兒。”
謝懷遠一邊與她耳鬢廝磨一邊低語,脣間逸出的灼熱氣息跟著拂過玉頸,帶來溼熱而微癢的感覺,陸明蕊瑟縮了一下,胭脂盒子還在手裡握著,雙頰已然浮粉。
最近她對他這種親密的舉動是越來越沒有抵抗力了。
Www _ttкan _℃o 她小時候跟他玩慣了,採花摸魚竄上樹,不都是勾肩搭背過來的?她男孩子氣,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合適,如今兩人新婚燕爾,理該如膠似漆,可她卻愈發不爭氣,連牽個手說個話都能臉紅,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心思也不知是落到了哪裡去,就像現在這樣。
“不睡了,我還得去太醫院給遙兒和麒兒配藥膳,昨天剛從修哥哥那裡得來的百靈果,須儘快磨成粉保存起來,幹化了就沒用了。”
陸明蕊一口氣說完了,然後才感覺不對。
她不該提夜言修的,縱然是他關心兩個孩子主動送來的藥材,她也不該在謝懷遠面前提起這件事,畢竟她現在已經是謝家婦了,應該同他保持距離。
思及此,陸明蕊不安地看了謝懷遠一眼,卻發現他沒有絲毫異色,自顧自地垂著頭給她繫腰帶,長指遊走於水色緞帶之間,一根根不厭其煩地穿過中心的玉環又折回來扣好,緩慢且細緻,如同幼時。
“雖然娘娘私下裡讓兩位皇子認你做姨娘,可這稱呼還是要收斂一下,莫在外人面前提起,省得給自己和娘娘招惹麻煩,知道嗎?”
陸明蕊愣了愣,半天沒說話。
他擔心的竟是這個?
謝懷遠只覺懷裡那簇小鞭炮突然啞了聲,不由得轉頭看了她一眼,道:“蕊蕊,我方纔說的可記住了?”
陸明蕊瞬間回神,不太自然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罷了,我還是陪你一起去。”謝懷遠直起身體,順手取來了掛在衣架上的朝服,邊穿邊道,“一會兒我就在太醫院等你,你忙完了回來,我們再一同去赴宴。”
陸明蕊考慮到他行動不便,立刻就拒絕了。
“天氣這麼熱,太醫院到處生火煎藥,像個炭爐一樣,尋常人都受不住,你又何必在那裡耗著?過會兒爹孃也該出門了,你到時乘他們的車一起進宮不好麼?”
謝懷遠溫文一笑,道:“無妨,正好岳父大人今天值守,我去陪他老人家聊聊天。”
聞言,陸明蕊忍不住嗔道:“一口一口岳父大人倒叫得歡快,上次他氣得要拿棍子敲斷你的腿你怕是不記得了……”
“應該的。”謝懷遠將她攬入懷中,眉梢微微一揚,別有深意地說道,“若是今後我們的女兒也跟表哥在閨房中親熱,我怕要拔劍的,岳父已經很寬容大量了。”
“誰跟你親熱了!”
陸明蕊輕啐,卻連耳根子都紅透了,忿忿地掙開他的手臂,然後就回到屏風後頭換衣裳去了,謝懷遠瞧著她那窈窕而靈動的背影,不由得會心一笑。
半個時辰之後,小兩口坐著馬車率先入了宮。
赴宴歸赴宴,正事也不能落下,所以在停車之後陸明蕊就收拾東西準備走了,巧的是薛逢春恰好候在太醫院,身軀微躬面帶薄笑,一問之下果真是來迎他們的,說陛下宣謝懷遠一同入內,到玄清宮覲見。
行至殿前,兩人分頭而去,陸明蕊自是熟門熟路,眨眼就不見了,謝懷遠則在薛逢春的帶領下來到了偏殿。
君臣多日不見也沒有什麼客套話,楚襄只悠悠地瞥了他一眼便道:“腿好些了。”
謝懷遠拱手道:“是好些了,謝陛下關心。”
“看來這個娘子沒娶錯。”
這句話頗有些戲謔的味道,謝懷遠笑了笑,面上仍是雲淡風輕,眼角卻溢著細微的歡喜,薛逢春在邊上看得真切,暗想謝將軍這等內斂的君子也會有如此春風得意不加掩飾的時候,換做從前定是難以想象。
他正琢磨著,楚襄又開口了。
“何時能好全?”
謝懷遠盤算了一陣,道:“臣每日在家復健,又有藥物相輔,日常生活已經沒有問題,但是若要劇烈運動恐怕還需一段時間。”
楚襄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麼,只讓薛逢春把關東軍的虎符和印鑑一併還給了他。
“陛下,這是……”
謝懷遠正覺得詫異,一封北境的軍報又遞到了他手裡,上面火漆未乾,顯然是不久前才拆閱過的,他面色一凝,立即將信紙抽了出來,楚襄的聲音亦在同時傳到了耳邊。
“平陽城已經破了,千難萬險仍是破了,可惜在夷軍的摧殘下城內已是生靈塗炭,屍骨如山,衛卿和彭卿都負傷了,已經撤回靈霄關,寧王一面要安民復序一面又要乘勝追擊,朕擔心他顧不過來,想來想去,也只有你能去幫幫他了。”
謝懷遠肅正了神色,薄脣一動,吐出鏗鏘有力的三個字:“臣——領旨!”
當他從偏殿出來的時候陸明蕊那邊剛好也弄完了,鳥語花香之中,兩人沿著水榭旁邊的鵝卵石小徑緩緩走向太和殿,謝懷遠正想著該如何跟陸明蕊開口,就在這時,一羣鶯鶯燕燕忽然闖入了視線之中。
“這宮裡好像也不怎麼熱鬧啊……”
“你懂什麼?前線打得那麼兇,宮中怎麼可能大開筵席?不是我擅自揣度,這百日宴恐怕都是皇后娘娘吹枕邊風換來的,要知道陛下可不怎麼喜歡兩位小殿下……”
放屁!
陸明蕊心裡怒吼了一句,隨即就要衝上前去與她們爭論,謝懷遠飛快地拉住了她,水藍色裙襬晃出細小的漣漪,然後又蕩回陰影中去了,一顆小石子噗地掉進了池子裡,水鴛驚得扇了下翅膀,但很快就被樹葉婆娑的聲音蓋過去了,前面那羣貴女壓根沒意識到後面還有人,繼續膽大包天地議論著別人。
“你們是不是想多了,我看是來得太早,人都還沒到吧。”
“哪裡來早了?那謝府的馬車都在外頭停了多久了,我們還算是晚了的呢!”
“哎?也不知道是不是謝將軍的車,我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夜大人進宮,要是撞個正著可就有戲看了,嘻嘻……”
聽到這,陸明蕊瞬間臉色慘白。
千算萬算,終究還是給他惹了麻煩。
她已經不敢想象此時此刻謝懷遠會是什麼表情,鼓足勇氣擡起頭來,卻只見到一片清湛的光芒,她的影子就這麼倒映在他眼中,純淨透明,不含一絲雜質。
“有爲夫在,不必理會。”
謝懷遠沉聲說完,旋即牽著陸明蕊從假山後方闊步而出,目不斜視,坦坦蕩蕩,那些貴女認清他們之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挨個屈下身子行禮,他看也未看,徑直拉著陸明蕊從中穿過,瀟灑遠去。
接下來的宴席自然是吃得食不知味。
原先陸明蕊還能對夜言修坦然相待,今天見了面卻連招呼都沒打,在席上待了片刻就匆匆告退了,回家之後就自己關進了屋子裡,謝懷遠幾次敲門都不應,只得震斷了木閂,進去就看見她抱膝坐在月光下,怔怔地望著拱檐上的那一隻孤雀,謝懷遠嘆了口氣,無聲摟她入懷,這才發現她一身冰涼。
“蕊蕊,吃點東西好不好?”
謝懷遠柔聲相勸,就像是哄孩子一樣,陸明蕊卻固執地搖了搖腦袋。
“我吃不下。”
他又是一嘆,圈著她的雙臂也有些發緊,最後驀然一鬆,探上來揉了揉她烏黑順滑的髮絲,喃喃道:“你這個樣子,教我怎麼放心去前線?”
話音剛落,懷中柔軟的身體頓時一僵。
“你要去前線?”
謝懷遠將將點了下頭,一股驚濤巨浪就向他席捲而來。
“你的腿還沒好,跑不動也蹦不了,怎麼能去那種危險的地方?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讓爹孃怎麼辦,讓我怎麼辦?我說陛下今天宣你進殿做什麼,搞半天是爲了這件事,不行!我要進宮去找陛下,請他收回旨意!”
陸明蕊急昏了頭,也不管現在是什麼時辰了,趿著拖鞋就往外衝,誰知一陣眩暈襲來,她驟然軟下了身子,謝懷遠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再一低眸,發現她已經不省人事。
“蕊蕊?蕊蕊!”
謝懷遠輕拍著那張蒼白的小臉,又叫了好幾聲,都沒有得到迴應,情急之下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扭頭就喚來了僕人。
“快!去陸府請陸院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