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慶的氛圍還很濃厚, 爆竹聲也迴盪在耳邊,開年的第一次議政卻突然到來了。
如果說宋正鴻被捕入獄是一顆小石子砸進了朝廷這個深潭之中, 只激起小小的水花, 那麼嶽凌兮是叛賊嶽羣川的後輩這件事無異於山地崩裂,整座王都都爲之震動。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是怎麼傳開的, 也沒有人見過確鑿的證據, 可從頭到尾都描繪得格外真實,有關之人一個不落, 細節也毫無破綻,精確得就像是親身經歷過一樣, 讓人無法懷疑它的真實性。
替嶽凌兮僞造身份的夜家一夜之間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寧王妃也受到了波及, 先前受過宋正鴻恩惠的百姓更是趁風起浪,把京畿衙門圍了個水泄不通,要求還他一個清白, 同時,朝野之上的質疑聲浪鋪天蓋地而來, 最終全都指向了楚襄。
令人詫異的是,無論夜家、後宮還是內閣都一直保持著沉默,壓根沒有要應對的意思, 就在大臣們議論紛紛之際,楚襄提前開朝了。
太和殿。
亂雲揉碎,滿庭飛絮,天地之間一片蒼茫, 不管殿內堆了多少熊熊燃燒的火盆,雪色斜照入室的一剎那,亦成難以掩蓋的慘淡,就如同大臣們的臉色一般。
先前已有數人表達過對皇后身份的不滿,俱是鎩羽而歸。
楚襄坐在髹金嵌寶八屏龍椅上,冷冷地看著那些義憤填膺的臣子們,嘴角一勾,吐出冰寒刺骨的幾個字:“還有誰要進諫?”
堂下幾名大臣微微一僵,不動聲色地收回了即將邁出去的那條腿。
天子盛怒之下,誰敢再去拔虎鬚?
御史大夫陳其真見此情形哼了一聲,卻沒有說話,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那兒,一副無言可諫的樣子,與平時大相徑庭,旁人正感到意外,向來圓滑的中書令紀桐卻拿著玉笏出列了,連陳其真也不免多看了他幾眼。
這個老傢伙想幹什麼?
思緒纔剛剛開了個頭,蒼老的聲音就在殿內響起來了,每個字都咬得極爲分明,讓在場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陛下,連坐法已經廢除,更何況娘娘與嶽羣川還是隔了一輩的遠親,實不該受其惡名所累,這一點臣非常堅持,但是國有國法,叛臣三代之內的族人不得入朝是祖宗立下的規矩,萬萬不可違逆,還請陛下三思。”
楚襄挑脣冷笑:“她入的不是朝廷,是朕的後宮。”
紀桐一噎,又道:“那岳氏本家也是照例遷去了瑯州,不得返回王都,娘娘卻……”
“這個簡單。”楚襄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幽黑的瞳孔中蘊含著俾睨天下的氣勢,一開口便教人驚顫,“朕可以遷都。”
行至廊下的那個人聽到這段話悄然紅了眼眶。
“陛下!”
紀桐驚呼,卻被一旁的裴元舒淡淡地打斷了:“紀大人,你在朝爲官這麼多年,資歷和見地自然不在話下,但在這件事上未免目光短淺了些,該不該廢除皇后娘娘的封號充其量是陛下的家事,而岳氏全族被人打著朝廷的名號屠殺殆盡,這件大案纔是我們這些臣子該討論並解決的事。”
一番話說得紀桐啞口無言。
裴昭適時出列,道:“臣曾奉陛下之命親赴瑯州調查,得知的情況遠遠超乎意料之外,原來岳氏本家在到達瑯州不久就被人滅了門,連孩子和老人都沒有幸免,現場血流成河,腐臭熏天,幾乎找不到一條完整的屍體。這樣的大案在歷朝歷代都是罕見的,諸位卻執著於他們的身份從而選擇無視,敢問一句,誰又能保證自己祖上從來沒有犯罪的先輩?嶽羣川是叛臣賊子,可是禍不及妻兒,我們若不爲枉死之人討回公道,這世上還有什麼公理正義可言?”
羣臣忽然陷入了靜默之中。
不知是誰小聲嘀咕了一句:“嶽羣川生前害了不少人,想也知道會有人去找他的家眷報仇,又何必鬧這麼大陣仗?”
“若真是冤冤相報確實不必如此。”寧王緩緩開口,聲音沉如罄鍾,“可如果是當年律王謀反案的同謀爲了掩蓋身份而滅口,那就值得好好查一查了。”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
“什麼?還有餘孽沒有清除?”
“如此算來,那人豈不是還潛伏在朝廷之中?宋正鴻被抓捕至今刑部也沒有放出罪名,難不成他與此事有關?”
大臣們交頭接耳地討論著,有的驚訝有的不忿,更多的則是對這樁陳年舊案牽扯到的人和事起了警惕之心,偏偏有人漠視這一切,依然揪著皇后的身份不放。
“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敢問刑部的兩位大人,你們可曾找到相關之人和證據?若是沒有,老夫是否可以認爲你們只是偏聽了皇后娘娘的一面之詞?”
刑部尚書唐宣德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鎮遠侯此話何意?”
鎮遠侯哼道:“沒什麼,老夫向來有話直說,還望二位大人莫怪。刑部辦案一向講規矩,皇后娘娘雖然貴爲國母,但在這個案子上身份敏感,理應避嫌纔對,二位大人若是僅憑她所言就把宋正鴻關押問罪,即便在場的大人們沒有意見,百姓那邊恐怕也難以善了。”
短短幾句話,把所有人都明裡暗裡地貶了一遍。
唐宣德並沒有跟他打嘴仗的意思,只是四兩撥千斤地問道:“那照鎮遠侯之意,此案我等該如何審理?”
鎮遠侯理直氣壯地說:“自然是交由三司會審,開公堂,讓百姓旁聽。”
“那娘娘能否作爲證人舉案陳詞?”
“當然不行。”鎮遠侯把身體轉向御座,振振有詞地說道,“撇開一切,臣認爲以岳氏的德行和出身完全配不上陛下,更遑論母儀天下,最重要的是,百姓是不可能接受一個叛臣之後登上鳳位的,陛下仁慈,想爲無辜之人伸冤,但也須顧及到皇家的顏面,莫要愧對列祖列宗、讓百姓寒心啊!”
說到最後,大臣們都已變了臉色,悄悄看向上首,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鎮遠侯真是好口才,這麼大一頂帽子扣下來,朕想不接都不行。”楚襄寒涼的聲線在靜謐之中蔓延開來,猶如利劍猛然出鞘,穿透心扉,“既如此,朕就試一試,若是今日杖責了鎮遠侯,不知列祖列宗會不會託夢痛斥於朕。”
此話一出,許多大臣瞬間白了臉。
陛下少年登基,固然心性冷傲,但慣常是以仁術治政,今天卻要當庭動刑,想必已是震怒至極,先前仗著自己年老位高企圖促成廢后之事的幾個老臣子都有些惶然,似乎到現在才領會到這位年輕帝王的冷酷和魄力。
恍惚之間,穿著冰冷盔甲的禁軍已經大步入內,一左一右挾起了鎮遠侯,眼看即將血濺三尺,鎮遠侯仍然執迷不悟地喊道:“陛下,聽老臣一言吧!如此紅顏禍水,太上皇和太后娘娘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給朕拖出去!”
楚襄袖擺輕震,面罩寒霜,言語之間未留絲毫餘地,竟是鐵了心要拿鎮遠侯開刀,殿內衆臣只覺烏雲壓頂,重得喘不過氣來,一時皆噤若寒蟬,不敢求情。
看來這皇后娘娘當真是鑽到了陛下的心坎上,容不得任何人攻擊。
正當大臣們心裡都回蕩著那句紅顏禍水之時,殿外的小黃門忽然一聲高喝:“皇后娘娘駕到!”
她怎麼來了?
楚襄望向那抹款款而來的麗影,眼底冰棱逐漸軟化成水,凌厲的氣勢也稍稍斂去,還未說話,嶽凌兮已經緩步走到了勉強,鳳冠上的金色流蘇輕晃著,遮不盡她略施粉黛的嬌容,端莊貴氣的黃色朝服被肚子撐起老高,看著都覺得沉重,她卻沒有任何嬌氣的舉動,反而雙膝跪地行了個正禮。
“臣妾拜見陛下。”
“皇后免禮。”
楚襄起身就要步下臺階去扶她,卻被她一個小小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今日一切都是因臣妾而起,臣妾有罪,不敢起身,還請陛下看在往日的情面上饒了鎮遠侯,讓臣妾把話說完。”
簡直胡鬧!
楚襄僵立在御案邊,被她這一席話氣得動彈不得,偏偏大庭廣衆之下又不能硬把她拽起來拉到懷裡,理智和衝動在體內相互撕扯,猶如一把烈火,燎得他渾身發痛,長指不由自主地收緊,幾乎將平坦的桌面按出幾個印子來。
見狀,殿外的流胤衝禁軍使了個眼色,他們當即停下了動作,只可惜鎮遠侯並不領情,還衝嶽凌兮道:“娘娘何必演這一齣戲,老臣擔待不起。”
嶽凌兮沒有回頭,如煙似霧的嗓音卻飄了過來:“鎮遠侯不必多想,我此舉是爲了陛下,並非爲了你。”
“你——”鎮遠侯被噎得面色通紅,嶽凌兮卻沒有再理他。
“諸位大臣對我的身份頗有微詞,不妨在此直說,我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我的父親是嶽羣川的遠房堂弟,母親是司徒家的庶女,二人成親之後就去了江州,與本家再無聯繫,自我出生以來就沒有聽到過有關岳家的半點兒消息,甚至不知道自己也曾經是王都世家中的一員。”
初生牛犢不怕虎,新上任的年輕御史反駁道:“血濃於水,即便你們沒有往來,你還是岳家的人,這點永遠都無法改變。”
“是無法改變。”嶽凌兮微微一笑,轉過頭溫和地看著他,“李御史,你是寒門出身,想必很能理解這樣的生活,我的父親在學堂教書,拿著微薄的工錢,學生家長偶爾送來半斤肉都要開心好幾天。我的母親在家帶孩子,省吃儉用到了極點,過年的時候裁一塊布都要反覆考慮,這與楚國千千萬萬的百姓有何不同?”
她聲音軟糯,又夾雜著一絲悽楚,聽得一幫年輕御史都紅了臉,不忍再咄咄相逼,回想起自己求學之時的窮苦與辛酸,瞬間又對她多了一分諒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作者有話要說: 襄襄懟人技能MAX,下一章輪到兮兮放大招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