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yè)辦公室決定讓方雲(yún)漢停職檢查,在家等候處理。其實他本來也沒有什麼職務——既不是幹部,也不是工人,現(xiàn)在連代課教師的名分也沒有了,就是那麼個四不象。所謂停職,實際上就是不讓他到車工車間上班。這樣,方雲(yún)漢只好在家等候處理了。
暴雨過後,天氣依然十分悶熱。杜若帶著安兒上課去了,平兒上學去了,杜媽回昌樂老家去了,屋裡只有方雲(yún)漢自己在熬著時間。自從開展大清查以來,學校裡的老師們也都噤若寒蟬,不像原來那樣見面隨便地說話。特別是那些在‘一打三反’中捱過整的,簡直惶惶不可終日,唯恐再一次捱整。即使最大膽的宋仁初,現(xiàn)在也變得謹小慎微了。
最讓方雲(yún)漢不好理解的是,一向往他家跑得最多的吳夢溪和劉晴光夫妻,現(xiàn)在遠遠地看到他就繞道走開。方雲(yún)漢又一次嗅到了‘一打三反’的火藥氣息。他想找鮑加登老師談一談,聽聽他有什麼看法——這是他最相信的好老師呀,但是聽杜若說,鮑老師的神經(jīng)病又犯了,平日總是自言自語,說什麼“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還說“陽間不能活,陰間可逍遙”,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是直勾勾的,那樣子太嚇人了。胡言森派人盯著他,他就朝人吐唾沫……方雲(yún)漢明白,鮑老師只能用這種方法再一次矇混過關。但是他能不能混過去還是個問號,因爲‘一打三反’期間他裝瘋賣傻的事已經(jīng)透明瞭。方雲(yún)漢現(xiàn)在絕對不能再連累他,他的身體就好像一根枯槁的榆樹,再也承受不起狂風的摧折了。
也奇怪,在教師隊伍裡面,跟方雲(yún)漢關係最好的,幾乎都是有問題的人,像呂斯坦、宋仁初,這些人在‘一打三反’中都受到打擊。再剛強的人也經(jīng)不住劉瑾、來俊臣一類酷吏的暴力,他們的確被整怕了,見了方雲(yún)漢,說話的時候,總是很害怕的樣子,生怕受到牽連。還應當說明白,小學時代就對方雲(yún)漢產(chǎn)生很大影響的陳瓊老師,他是個硬漢子,但是自尊心太強,受不住侮辱和折磨,在一個晚上吊死在監(jiān)護室裡。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漸漸地把他遺忘了。方雲(yún)漢也是如此。但是現(xiàn)在,不知爲什麼,他想起了他。他覺得,要是陳老師還活著多好,他可以安慰安慰他。
方雲(yún)漢也曾找過藍玉坤書記。那是吉月武在機牀廠跟他談話的第二天早晨,方雲(yún)漢騎車來到他家。藍玉坤面色焦黃,就像熟透的南瓜,浮腫而難看。他閉目仰在一把藤椅上。方雲(yún)漢找了一個矮板凳坐在他的身旁。以下是他倆的對話。
方雲(yún)漢:藍書記,你不舒服嗎?
藍玉坤:天天不舒服。
方雲(yún)漢:……
藍玉坤:有什麼事嗎?
方雲(yún)漢:我想問一問,我的問題已經(jīng)平反了,爲什麼還要清查我?
藍玉坤:唉,大清查是華國鋒主席的戰(zhàn)略部署,不搞不行呀。上面提到放虎歸山的問題,瑯琊和咱縣裡就有人說我在落實政策中放虎歸山。
方雲(yún)漢:落實政策,把錯誤逮捕的人從監(jiān)獄裡放出來就是放虎歸山嗎?
藍玉坤:……
方雲(yún)漢:我這幾年並沒幹什麼事,我是按照縣委的安排在機牀廠鍛鍊自己,1974年批林批孔中咱們縣裡的形勢很穩(wěn)定,怎麼突然又像中化大大命一樣整起人來了?‘一打三反’中把那麼多老幹部打成也是對的嗎?給他們平反是不是也是錯誤的?
藍玉坤:這樣吧,好多問題我也不明白。現(xiàn)在我們必須按照上面的要求搞一搞。方雲(yún)漢,你也不小了,應該明白一些事了,人的這一生呀,是很不容易混的。像我們老幹部,運動初期,對毛主席發(fā)動的中化大大命不理解,整了羣衆(zhòng),後來改了,認識到中化大大命是必要的,老幹部也有官僚主義的錯誤,所以經(jīng)過批判以後,轉(zhuǎn)到羣衆(zhòng)這邊來了。可是,沒想到部隊上當了權,又把我們當成鬥爭對象,整過來整過去,“一打三反”,把那麼多老幹部打成,把那麼多老師打成反革命,青年學生也成了‘516’。我也差點叫人家打成呢。中央可能也瞭解這種情況,所以後來就提出落實政策
。落實政策我也是按照中央的要求來的,平反冤假錯案,給老師們落實政策,把叫人打成的幹部解放了。你們這些被打成反革命的頭頭,我也給平了反。這些,沒有哪一條是我自己獨出心裁搞的,都是上面佈置的。可是今天……
方雲(yún)漢談到吉月武發(fā)動機牀廠的職工給他寫大字報的事情,問縣委是否知道。藍玉坤說:“這都沒有經(jīng)過縣委研究。吉月武是運動積極分子,‘一打三反’就是骨幹。他一直說我給牛鬼蛇翻案。他一意孤行,根本就沒有把縣委看在眼裡,背後經(jīng)常罵我。他分管工業(yè),可以利用他的權力我行我素。不過,我是不含糊,我給受害者落實政策,是按照黨中央的要求來的,是爲了穩(wěn)定形勢,發(fā)展生產(chǎn)。批林批孔,瑯琊市和各縣都亂了,咱們縣沒亂,廣大幹羣都很滿意,這有什麼錯——小方,我還是那句話,冷靜一點,等等看看再說。”
方雲(yún)漢邊聽邊點頭。他從藍玉坤身上看到了一股堂堂正氣。藍書記提出的“三不主義”不是說在嘴上的,實際上他就是這樣的人。
但是,方雲(yún)漢從藍玉坤的眼神中看到了他的茫然。
藍玉坤的妻子劉淑在一旁插嘴道:“自從中化大大命以來,老藍一天安穩(wěn)日子沒過上,剛要安頓安頓,這不又搞什麼清查。人家說他替牛鬼蛇神翻案,俺這日子還能過嗎?”說著這話,她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她用白毛巾擦擦眼睛,不客氣地對方雲(yún)漢說:“您也得爲老藍想想,叫他多活幾天啊。以後別再來找他了。”
聽了這話,方雲(yún)漢很不自在,用右手抓了一會兒頭皮。但是,看著病懨懨的藍書記,和眼淚撲簌的劉淑,方雲(yún)漢倒生出些憐憫感來。是呀,現(xiàn)在藍書記已經(jīng)成了風中之燭,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熄滅的,萬一有個好歹,劉淑和他們的孩子怎麼活下去呀。爲了不再打擾他們,方雲(yún)漢準備告辭回去。臨走的時候,藍玉坤交代說:“千萬沉住氣,我們還是要相信黨,相信黨中央,如果我們確實有錯誤,我們就承認、改正;如果沒有錯誤,我們也不怕。”方答應著出了堂門,又出了大門。
恰巧這時,藍玉坤的女兒藍燕子下早自習回來了。這孩子寬寬的臉膛,一雙明亮聰慧的大眼睛,尖下巴,舉止情態(tài)都很像她爸爸。藍燕子認識方雲(yún)漢,因爲她的班主任就是杜若,她是班裡的副班長兼學習委員,常常到他家去玩。這孩子老練沉穩(wěn),善於思考,很像個大人。但是自從大清查以來,她變得少言寡語,好像有很多心事似的。
此時,藍燕子神色慌張。方雲(yún)漢碰見她,便停住了腳步,問是怎麼回事。
“出事了。”藍燕子氣喘吁吁地說,臉上沁出好多汗珠。
“你跟誰吵架來嗎?”方雲(yún)漢急問。
“杜若老師跟人吵架了。”
“跟誰?”方雲(yún)漢又問。
“跟那個叫萬里芳的老師,教政治的。你快回去看看吧。”
方雲(yún)漢不再詢問,騎上金鹿車飛一般回到中學。
校園裡沒有動靜,他直接來到自己的門口,將自行車插下,進了門,見杜若坐在牀沿上默默地流淚。安兒在媽媽懷裡哭,平兒在一旁陪著哭。
方雲(yún)漢問了情況。杜若抹一把眼淚,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丈夫。
原來,上早自習的時候,杜若去自己班裡維持紀律。下課後,杜若回家,還沒進門,便聽到外面有人發(fā)出恥笑的聲音。她往不遠處的路旁看了一眼,見是萬里芳和陶秋花站在那裡,她倆在很放肆地談笑著,十分愜意,並且用手朝杜若指指點點。
“你男人在部隊幹什麼的?”陶秋花斜睨著杜若問萬里芳。
“俺男人是個軍官呢,排級幹部。”萬里芳驕聲驕氣地回答。
“那真好,不是反革命就好。”
二人同時發(fā)出一陣不協(xié)和的笑聲,叫人聽起來極不舒服。
“是呀,您男人呢?”萬里芳故意說道。
“哪裡,纔是個法院的中層幹部。”陶秋花謙虛地說。
“那也比反革命強。”萬里
芳又瞟了杜若一眼。
“強什麼?就憑俺這樣的牌子,還有正式教師身份,俺找什麼樣的找不到啊。”陶秋花說,低頭看看自己的一對大。
“哦,你是正式教師呀,不是代課教師?代課教師可是臨時工。”
她倆同時縱聲發(fā)出一陣狂笑。
杜若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了,便也大聲地說道:“真倒黴,天明起來就聽到兩隻貓頭鷹在哭!”
陶秋花好像有恃無恐似的,大步踏進杜若的門檻,後面跟著膽小的萬里芳。
陶秋花左手拤腰,右手指著杜若罵道:“你這的小姐,你以爲你男人平反就沒事了?真是做賊的心驚呀,你怎麼知道我們說的是你?”
“我也沒有說你呀,我說的是貓頭鷹。我哪裡敢說你這不要臉的娘們?你以爲你乾的事大家不知道嗎?我是的小姐,你是連都不如的!”杜若抓住對方的弱點進行反擊。
“你,你……”陶秋花氣得渾身發(fā)抖,嘴脣哆嗦,說不出話,於是逼近杜若要動手。
杜若眼裡噴著火,攥緊拳頭,做好了防衛(wèi)的準備。
恰巧這時幾個班幹部來找杜若反映班裡的事情,都站在杜若一邊準備保護。萬里芳怕陶秋花吃虧,便假惺惺地過去勸架。陶秋花趁機溜走了,臨離開的時候惡狠狠地說:“你等著,我就看你的下場!”
說到這裡,杜若停住了。方雲(yún)漢心裡十分惱火,他隱隱地感覺到又一場災難即將發(fā)生。加上杜若的孃家也成了打擊的目標,方雲(yún)漢不知如何是好。他安慰妻子道:“不要跟這類俗人一般見識。爲她們生氣不值得。陶秋花還算個人嗎?”杜若怕雲(yún)漢沉不住氣,反過來安慰丈夫道:“按說,四人幫已經(jīng)打倒了,社會應該安定了。沒想到又搞起什麼階級鬥爭來。我過去就常聽爸爸說,在劫難逃。‘一打三反’,我爸爸死在監(jiān)獄,好在你活著出來了,大人孩子能夠團圓。這一次又要發(fā)生什麼事情,我們也看不透。不過,我是做好了思想準備,大不了再搭上一條命。可是,我們的命不要緊,這孩子怎麼辦?你爸爸媽媽都是階級鬥爭的積極分子,把那件小黑屋子又給打掉了……”杜若看著剛纔還在啼哭、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跟姐姐鬧著玩兒的安兒,不覺心裡發(fā)酸。
方雲(yún)漢一陣難過,淚水涌出眼眶,他攥起拳頭說:“這個姓華的人,上臺幾天就叫人稱他英明領袖,真是不知人間還有羞恥二字。口口聲聲‘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其實他就是會整人,毛主席叫落實‘一打三反’擴大化的政策,他偏偏背道而馳,說落實政策是放虎歸山,是給牛鬼蛇神翻案。華國鋒繼續(xù)搞階級鬥爭,其實就是爲了保證他的‘英明領袖’的地位,你看他是左右開弓,四人幫要奪他的權,他逮捕了四人幫,這可以理解,可他做賊心虛,把廣大幹部羣衆(zhòng)當成四人幫的社會基礎,這就別有用心了。他又怕起來奪他的權,就號召繼續(xù)批鄧。我看這個人是個赫魯曉夫式的危險人物!”
方雲(yún)漢說這話的時候,不住地擡頭往窗外看,他看到,胡言森、陶秋花等人先後從門前走過,便罵了一聲:“都是些特務!”
杜若勸丈夫小一點聲,接著丈夫的話題說:“其實還不如的路線對,起碼不搞階級鬥爭。哪來的那麼多敵人?你好好看看,歷朝歷代,凡是好皇帝當權,都是壞人捱整,可是中化大大命呢?多少好人叫他們整死了?人家老老實實工作,憑什麼鬥過來鬥過去,還把人家逮進監(jiān)獄,把人弄死?現(xiàn)在打倒四人幫了,他們還是這麼個搞法,還要糟蹋多少人命呀。”
杜若說完,覺察到現(xiàn)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丈夫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出事,應該好好安慰他,不應該叫他太難受。於是她拾掇了飯菜,大家吃飯。飯後,杜若仍然帶著安兒去上班,平兒自己上學去了。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就是,由吉月武主持,工業(yè)口裡接連召開了幾次批判方雲(yún)漢的會議。會議充滿著濃重的火藥味兒。他們揭發(fā)批判的主要問題是:是誰叫方雲(yún)漢到工業(yè)辦公室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