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羽鎮(zhèn)又叫林溪鎮(zhèn)。鳳河從鳳山上下來，曲曲彎彎流過大小幾十個村子，到鳳羽鎮(zhèn)以東，穿過一片濃密的楊樹林，故這個小鎮(zhèn)也叫林溪。但是在舊縣誌上卻叫鳳羽鎮(zhèn)。後來政府給村子定名，還是按照舊說。

鳳羽鎮(zhèn)在大革中也是階級鬥爭很激烈的地方，故有人也稱之爲風雨鎮(zhèn)。王博和李曉軍就在風羽中學教課。

這些日子，王博心裡很不平靜。大清查的風也吹到這個多風多浪的地方。學校裡排好了清查對象的名單，據(jù)說其中就有王博和李曉軍。他倆聽到方雲(yún)漢被批鬥的事情，心裡十分撒急，想去縣城看一看他，可是學校裡的清查積極分子對他倆盯得很緊。那些人大都是“一打三反”積極分子，在運動中入了黨，當上中層幹部。其中一個外號叫湯棍子的，僅僅小學畢業(yè)，因爲是李俊臣的親戚，招工進了學校，而且入了黨，成了教導主任。這人最恨知識分子，最喜歡搞運動，就跟鳳山中學的趙一志、胡言森差不多。當王博和李曉軍安排到鳳羽中學之後，他就像一位密探一樣，時時刻刻監(jiān)視著他倆的行動。特別對王博，每當他上課的時候，湯棍子就帶著本子跟進去，明著聽課，實際看他散佈什麼言論。大清查以來，湯棍子更加活躍起來，在教職工會議上說什麼要堅決揪出四人幫在鳳羽中學的黑爪子。

但這裡的校長還不錯，叫諸葛青雲(yún)，是“一打三反”中被打成的老幹部。王博和李曉軍到這裡代課，他很高興。爲了讓他們安心工作，校長給他們安排了單獨的宅院，也讓他們的家屬住在學校。

王博和李曉軍的宿舍就在學校西北部。那是過去人們常來燒香的地方，院子裡至今堆積著奇形怪狀的磚瓦。

王博在西院，李曉軍在東院。

當方雲(yún)漢來到鳳羽中學的時候，王博正在上上午最後一節(jié)課。方雲(yún)漢在校園裡等了一會兒，待王博下課後，才隨著進了他的家。不一會兒，李曉軍也推門進來了，他說他看見雲(yún)漢來了。

方雲(yún)漢已經(jīng)來過王博的家，因此很熟悉這裡的情況，主動找個板凳坐下。

此時王博的妻子王愛玲不在家。

雲(yún)漢被批判以後，王博和李曉軍去他家?guī)状危罱鼪]去。

“雲(yún)漢，你最近沒有什麼動靜吧？”王博一面說，一面查看雲(yún)漢臉上的氣色，“怎麼，我看你好像心裡有事？”

“有點事，等會兒再提。”雲(yún)漢回答。

王博沏茶。他們圍著一張用水泥製作的簡易茶幾喝水。

“大清查的情況怎麼樣？”王博又問方雲(yún)漢道。

雲(yún)漢端起茶杯說：“看報紙，緊鑼密鼓，就跟‘一打三反’開始的時候那樣，輿論很厲害。可咱們縣裡，因爲藍玉坤當書記，他不願意整人，好像還比較平穩(wěn)。”他看看杯子裡的水。

“外地的情況怎麼樣，曉軍？你姐姐沒來信嗎？”方雲(yún)漢問

李曉軍。

“她前些日子來過一封信，說這次清查可能比‘一打三反’的規(guī)模還要大，叫我說話注意一點。”李曉軍說，接著抽了一口勤儉牌的香菸。那是九分錢一盒的廉價香菸。

王博用他那雙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方雲(yún)漢，壓低了聲音，憤憤地說：“這真是風波再起呀！我們這幫人是倒黴透了！想不到老華還是這麼個人，你跟四人幫爭權(quán)，把四人幫逮起來不就完了嗎，何必接著整羣衆(zhòng)？中國有個怪現(xiàn)象。中央倒一個，下面就倒一大批。劉少奇不行了，下邊倒一大批幹部。林彪也是一樣。四人幫倒了，老華就搞什麼清查運動，把矛頭對準廣大幹部羣衆(zhòng)。你老華也是大革上臺的呀，怎麼好像沒事人似的，說這個是四人幫幫派骨幹，那個是賣身投靠的老幹部。這是什麼德行？其實，他纔是真正的四人幫幫派骨幹呢！”

這些言論，真讓人聽著害怕。方雲(yún)漢急忙用手勢制止了他。他現(xiàn)在心裡想的是借錢的事，並沒有心腸細聽王博的宏論。

“還是小心點好。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逝世了，可是中央又豎起了英明領(lǐng)袖。以前誰攻擊毛主席誰就得判刑，現(xiàn)在也是一樣，前幾天這裡一個女學生的哥哥，因爲說了句對老華不滿的話，叫公安局逮捕了。”李曉軍說，一面往門口方向瞅了瞅。

“那個人說的什麼話？”方雲(yún)漢問道。

“他說‘毛主席不在了，又出了個新皇帝。’”李曉軍說。

“這話說的不對嗎？我是研究歷史的。我覺得中國人就是一羣皇權(quán)主義者。老百姓就是希望有個好皇帝來替他們做主，幾千年都是這樣。”王博就像講課一樣，侃侃地談起他歷史觀。

方雲(yún)漢用眼色制止，但是王博好像沒有看見，繼續(xù)說道：“一個朝代，老皇帝快死的時候，就得安排自己的兒子接班。新皇帝就像老皇帝一樣繼續(xù)自己說了算。王權(quán)是神聖的，他自命爲天子，誰攻擊他，他就可以處死誰。這算什麼道理？一個國家那麼多人，沒有民主，一切都由皇帝一個人支配，這樣國家能不衰敗嗎？我也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我教近現(xiàn)代史發(fā)現(xiàn)了這個規(guī)律。中國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應當走向共和，走向民主，這是歷史趨勢，所以袁世凱稱帝失敗了。五四運動提倡科學和民主，這也是歷史的要求，蔣介石搞獨裁，自稱領(lǐng)袖，濫殺無辜，最後也失敗了。本來應當接受歷史教訓，徹底清算封建思想，好好實行民主。可是建國以後，並沒有這樣，還是一個人說了算，全國人民都聽一個人的，只允許一種思想存在，誰要有不同意見，誰就得蹲監(jiān)獄，被判刑，被處死。這不是十足的封建主義嗎？毛主席是我們的領(lǐng)袖，因爲他對中國革命作出了很大的貢獻，可是老華算什麼，他憑什麼就跟皇帝登基一樣，上臺後就叫人稱他英明領(lǐng)袖？那個趙樸初老頭子也太沒有數(shù)了，吹捧華國鋒的詩歌太肉麻了……”

王博

越說越有勁兒，聲音也越來越響亮，震得牆壁轟轟響。後來就站起來了，好像在做學術(shù)報告。這叫方雲(yún)漢和李曉軍有點害怕。方雲(yún)漢畢竟是蹲過監(jiān)獄的，他親眼看到那些因爲一句話就被判了徒刑的冒失鬼是如何葬送自己的一生的，因此他爲王博捏著一把汗。李曉軍向方雲(yún)漢遞了個顏色。方雲(yún)漢大聲說：“別胡說了，王博！中國的問題不是我們能夠說了算的！你這樣講，不要命了？”

李曉軍接著勸告說：“是呀，雲(yún)漢說的對，我們還是小心一點吧。你沒看‘毛選’第五捲上，選的都是怎麼整人的文章？我們也得講究一點策略，不要光圖嘴皮子痛快。要真是出了事，老婆孩子怎麼辦？”

不料王博並沒有聽勸告，反而用手抹了沫臉上沁出的汗珠兒，不服氣地說：“我不怕！只要是真理，我們怕什麼？我看這一次大清查，老華是爲了加強自己的專制統(tǒng)治才搞的，就是爲了保證他的獨裁，有人說他老實，屁，他絕對不是個老實人。他是真正大革上臺的，在大革中攫取了最大的利益，現(xiàn)在這個人當上天子了，並且像袁世凱稱帝一樣，也自稱領(lǐng)袖了——屁，他是一介草莽，小人上臺，憑什麼稱領(lǐng)袖！——跟你們說吧，我已經(jīng)把我的想法整理了一大本子，人的思想呀，越整理越清楚。我也不害怕，最好他們跟我辯論。哈哈哈……”

“你癲了？王博，到我們這個年紀，什麼虧都吃過了，你怎麼這樣呢？你堅持真理，可是到底真理什麼樣呀。‘一打三反’的時候，瑯琊槍斃的那個女的，不就是因爲寫了一本什麼書嗎？老弟，你可千萬注意呀！”方雲(yún)漢站了起來，毫不客氣地制止王博道。李曉軍也隨著雲(yún)漢一起勸說他，好不容易算是勸住了。

接著，方雲(yún)漢提出他借錢蓋房子的事。

王博毫不猶豫地從抽屜裡找出150塊錢遞給雲(yún)漢，並說：“別嫌少，我等於資助你了。不夠的你再想辦法吧。”

方雲(yún)漢表示感謝。王博說這是多此一舉。

李曉軍也回家拿來三十塊錢給了方雲(yún)漢。

王博和李曉軍都表示願意去幫忙蓋房子。

這時候，王愛玲趕集回來了。接著，於臘梅進來了。於臘梅是個熱情的女人，叫雲(yún)漢到他家吃飯。可雲(yún)漢心裡有事，豈肯留下，便說還要到文海波家去看看。他們也就沒有強留他。

王博和李曉軍送雲(yún)漢的時候，正遇上那個面帶兇相的瘦猴兒似的湯棍子，他用酒鬼常有的佈滿血絲的眼睛，惡意地盯著雲(yún)漢。

王博說：“不理他，他不是一條好狗！”

方雲(yún)漢出了學校北門，正迎上一陣秋風，便打了個寒顫。他看到田野裡的早稻已經(jīng)發(fā)黃了。此時，也不知爲什麼，他想起1969年秋天告別妻子外逃的情景，感到一陣悲涼。唉，時間過得真快，八年了，當時被迫跟杜若分開了，現(xiàn)在又要……他不敢想下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