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寶玉年紀(jì)實(shí)已經(jīng)不小,都是那林家的狐媚子耽誤的!老太太眼下又著急多抱孫輩,出了這意思,我卻無法反駁!”王夫人誠摯勸道:“老太太已然說了,這管家權(quán)定是不能旁落給外人的,只要咱們釵兒先有了身孕,這正妻的位置必是給她留著的!且有句話在這裡放著,日後我必全力扶助釵兒,視同親女!姐姐很無須擔(dān)心……”
別看嘴上說的無奈,對於老太太的想法,王夫人實(shí)際上卻是一百個贊同,不惜出賣了自己的妹妹家來配合演戲。妹妹,總歸只是妹妹,是另一家子人,兒子纔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尤其是宮裡的元春被貶之後,她除了每日求神拜佛祈求復(fù)位以外,便是操心寶玉的房中事。一面看不起妹妹夫家的商家身份,一面卻希望寶釵能夠成爲(wèi)自己的左膀右臂,一方面不喜歡兒媳張口風(fēng)花月雪,唐詩宋詞,一方面卻極想攀上親家是個書香清貴府邸,面上有光,當(dāng)真是魚與熊掌,儘想兼得。當(dāng)然,林黛玉是斷斷不可的!若娶了林黛玉那個狐媚子,寶玉眼中哪裡還有自己這個親孃!更何況,當(dāng)時(shí)黛玉的財(cái)產(chǎn)已經(jīng)被吞盡,林如海亦死去,錢勢兩方面皆幫襯不到寶玉。鳳藻宮事揭出了另外的三百萬銀錢,王夫人懊悔的只想拿把刀把自己捅死,卻也慶幸自己聽從了老太太的吩咐,年前便悄悄通過忠順王爺強(qiáng)壓著卓家定下親事,這一下子便是兩筆嫁妝銀,多少也彌補(bǔ)了一點(diǎn)心中的痠痛。她根本就不懼怕薛家會翻臉,寶釵已然蹉跎至十九歲,又被元春指過婚,若嫁不長寶玉,這輩子可就完了!爲(wèi)了薛家的臉面,薛姨媽也絕對不會允許退婚,即使寶釵不樂意,她也定要綁了女兒上轎拜堂的!
“釵兒,釵兒,你倒是說句話,可不要嚇唬娘!”薛姨媽見女兒遇見這般大事卻是一聲不出,難免心急,哭著上前輕搖寶釵僵直的身子。
隨著身體的搖動,眼中貯存良久的淚滾落臉頰,寶釵抿嘴伸手擦了擦,輕聲道:“娘,我們先回去吧!”說著,起身沉穩(wěn)的向王夫人施了一禮:“姨媽教誨,釵兒銘記在心,只今日天色已晚,很不敢打擾姨媽休息,我跟娘這就先告辭了!”
“釵兒……”正傷心中的薛姨媽不知寶釵因何忽然要離去,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再留下來還能起到什麼作用。事已至此,無論如何,也要咬牙挺過去。
“娘,走吧!”寶釵淡然的攙起孃親,母女二人相攜著離開,在背後王夫人淡淡哀愁卻隱隱得意的眼神中,子出了院子……
將薛姨媽送回房,說了些寬心話勸慰了一陣,又吩咐了小丫頭們好生侍候,纔回去自己的屋子。昏昏沉沉的關(guān)好了門,走到牀邊。
躺在小幾上的那封大紅的清單,紅的炫目,似變成了一把鋒利的刀子般,將寶釵那本就勉強(qiáng)保持的端莊劃開一道口子。憤懣,嫉妒,怒恨,委屈,嘩啦啦一齊涌了出來,再無法收拾!猛地衝上前,抓過那張紅的不禁想讓人毀滅的嫁妝單,唰唰撕個粉碎,揚(yáng)手一灑。細(xì)碎的紅色殘片凌亂飛舞,如同新婚慶典上的花瓣,不,更像喜慶爆竹的殘餘……
寶釵撲倒在牀上嚎啕大哭,她恨!她好恨!自己經(jīng)營了謀劃了這麼多年,卻是前門拒虎,後門引狼!,原以爲(wèi)好歹弄了那林黛玉出去,便可高枕無憂。不想,螳螂捕螳黃雀在後!謀劃出的大好局面卻被那個不知就哪裡出來的什麼卓姑娘給攪的七零八落……用被子死死堵住嘴,須臾,傾盆的眼淚便將被頭完全打溼,卻死咬著不出一絲的聲音!她是寶姑娘!她是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的寶姑娘!怎能讓下人笑話,怎能認(rèn)輸於此!
足足將多年積攢下來的怨恨泄夠了,寶釵漸漸恢復(fù)了平靜。就算是往好了看罷,寶玉與那姓卓的女子素未謀面,否則依照他那沒有心肺的脾性定是要回來說的。如此,先便佔(zhàn)了先機(jī),成親後又可掌起管家權(quán),若是寶玉大多時(shí)間都能與自己在一起,要有身孕亦是不難……
睜眼熬過不眠夜,撲了厚粉,一太早便去賈母那裡請安,賈母深深的看了看寶釵,卻慈祥依舊。二人心照不宣,並不再此事上過多言語,只安排她與探春惜春一併到北靜王府去見見黛玉,若能,便好生勸說,唯有回賈家待嫁纔是正理。
由靜賢索銀一事起,薛賈兩家的暗鬥算是以賈母的優(yōu)勢而告終,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正軌。這纔有了剛剛雪瞳回話,道賈家三位姑娘遞貼子到訪那一幕……
自認(rèn)爲(wèi)閱歷無數(shù),卻也被王府的顯赫所震授。這北靜王府,外觀看起來普普通通毫無新奇之處,牆體亦掩藏在濃林綠蔭之間,一些子書香罷了。不想入得內(nèi)裡卻是別有乾坤。單單最下等的西側(cè)院四進(jìn)院牆的樓閣房舍,均是玲瓏剔透的霞色剔透琉璃瓦,迴廊蜿蜒,雕樑畫棟,環(huán)繞在沒有見過的珍奇花草間,趕人不備,摸了摸欄桿外層間隔著包裹用來裝飾的亮色表面,噴噴!竟是純金!腳下的路均由漢白玉鋪成,沒有一絲兒的錯縫,造型各異的暗紋凹槽,卻無丁點(diǎn)灰土堆積。
不由得又在心底與賈府一番對比,加上昨日那番重?fù)簦瑢氣O心中不平之感欲重,壓得一向不甘於人下得她憋悶難當(dāng)。
選秀無望,爲(wèi)了獲得顯赫賈家童二***位置,她冷眼看大觀園中的傾軋排擠,更不惜施計(jì)欲毒害黛玉!不料寶玉眼中仍然唯有那樣清麗,一時(shí)間她深感挫敗,妒從心來!整整用了兩萬兩銀子,換的了姨媽的同謀,說通了宮中的元春欲強(qiáng)行將黛玉聘替爲(wèi)妾!……誰知算來算去一場空,林黛玉搖身一變,竟然成了北靜王府未來的王妃!好歹送走了瘟神,金玉良緣值日可待,豈料那老太太又設(shè)計(jì)出一個卓姑娘橫亙與二人之間……薛蟠一事畢竟陰影還在那裡,自己又素來冠著大度的名頭,便是賈家再聘十女,她也不能反對一絲兒。寶釵昨晚妒恨的是那坐享其成的卓姑娘,一入王府後卻只恨自己爲(wèi)何當(dāng)初沒有讓姨媽加重些藥量。林黛玉!上天要她出現(xiàn)竟就是爲(wèi)了打壓自己不成!這樣的富貴,這樣的尊容……自己夢中百轉(zhuǎn)千回,可現(xiàn)實(shí)中,卻生被她佔(zhàn)了去……
與寶釵的複雜思緒相比,探春內(nèi)心則是無比的興奮,一想到自己即將成爲(wèi)北靜王側(cè)妃,那滿滿的雄心噴薄欲出。眼瞅著北靜王府富貴錦簇,勝過那府裡何止一二!若無太后聘禮提攜,以自己庶出的身份,怕是連庶妃的邊都摸不到!如今即將成爲(wèi)賈家嫡女,那繁華高貴的生活就在眼前,必將順意協(xié)助太后將林黛玉除去,而後主持北靜王更是水到渠成!心底喜悅?cè)f千,臉色卻平淡如常,儘可能的作出高貴的舉止風(fēng)度,並帶著些挑剔的眼光來審度環(huán)境事物,林黛玉素來不經(jīng)事,遇事只會懦弱哭泣罷了,待自己入府後便要借勢壓她一籌,大展拳腳!便是景觀花草,也要樣樣隨了心意才行!
身後以丫頭身份跟著的紫鵑卻是忐忑不妥,早在林姑娘初入府的前一晚,她便被老太太叫去說話,命她定要找出黛玉定親的聘定之物。多年以來,絲毫沒有線索,更是因爲(wèi)林姑娘與童二爺?shù)慕缓米屗计鹆私K身,拼了命的將兩個玉主子往一塊拉扯,甚至不惜有損黛玉的清白,如今再見,林姑娘又會如何對待自己……
走了半柱香的功夫,西廳已至,先行讓進(jìn)了探春與惜春並著兩個丫頭,見門簾子落下。寶釵費(fèi)力卻也動作飛快的從手腕子上抹下一個金鑲玉的鐲子,塞到帶路丫頭的手裡,嘴上奉承道:“勞煩姐姐了,一點(diǎn)子心,實(shí)在是很不成敬意!”
誰知那丫頭看了幾眼鐲子,連眼皮都沒大動便將東西還給寶釵:“這可是很使不得的!王府自由王府的規(guī)矩,比不得那渾濁之地的俗氣規(guī)矩,姑娘莫要爲(wèi)難奴婢!”雖以奴婢自稱卻毫無奴婢的謙卑,淺淺一禮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這……王府的奴才,禮數(shù)卻也不過如此……”寶釵鬧了個大紅臉,斜眼看了看身後的紫鵑,自己一邊打著圓場,一邊將鐲子塞在紫鵑的手裡:“拿著吧,混當(dāng)個玩物便成了!”也不待紫鵑道謝,拎起裙角自己打起簾子邁進(jìn)了廳中。
這西廳雖是王府上下最小的廳,卻也有兩個榮禧堂大小,兩旁各設(shè)四個座位,一水兒的紅檀香漆,鏤空雕刻,五彩盤蟒軟墊齊齊放置,只著一眼便知不是俗物。主位背面大牆畫非福壽、非吉祥,而是一張大大的山水風(fēng)風(fēng)景墨畫,直引的惜春不錯眼球的琢磨。兩旁各四個小金雀籠的薰香爐,散出嫋嫋輕煙。
寶釵也不推讓,大模大樣的坐在左下一位,惜春淡淡的看了一眼,徑直走到右下坐下,探春則跟了寶釵坐坐在左邊,幾個丫頭靜立在身後。
忽而門簾子一響,一個身穿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頭捧著茶盤子走了進(jìn)來,依次擺茶,卻獨(dú)獨(dú)少了探春的。探春不明就裡,納罕的看著那丫頭的背影,惜春卻是品出了些門道。
當(dāng)聽說林姐姐居然與北靜王爺自幼定了姻緣時(shí),自己激動的不得了,跑到攏翠庵不斷的磕著頭拜謝觀音大士。她感覺得到,老太太對自己將匣子無意帶出府去的事情十分惱怒,卻礙於她本是寧府姑娘的身份不敢怎樣。還反過來不斷的在大哥哥面前好言相勸,讓他把自己送回榮國府。大哥哥本是不允,只尤氏覺得這榮府終究是根基雄厚的,若是能沾上些光澤倒也便宜。因此雖然沒有住過去,卻有個大事小事的仍舊把她打扮了送過來,討賈母歡心。那日北靜太妃索銀過後,老太太便病倒了,也省了多日的晨昏定省。
不料今日一早,尤氏便將她打扮了送到賈母那裡,才知竟是賈家要幾個女孩子去遊說黛玉來賈府待嫁!這可不是天大的笑話嗎?哪裡有被人謀了謀命罷了還要重新跳回虎狼窩的!她此時(shí)還不知道,賈母已然將她也謀劃了出去,只帶待太后手諭。
那寶釵一口應(yīng)下,還口口聲聲道若是林丫頭懂得孝順便很該回到賈家待嫁,讓老祖宗放心。薛家的事鬧的這樣不堪,居然還能嫁進(jìn)來,可見這榮國府是亂到了如此的地步!
惜春雖然預(yù)料著此次來訪極有可能被拒之門外,卻也抱著僥倖心理期望見上林姐姐一面,不求能夠言語,只看一眼,也好啊!……剛剛還納罕著因何竟這般順利進(jìn)得門,如今看情形卻是這北靜王府要給林姐姐出氣而已,哪裡真是“待客”。
等了半晌不見才人來,寶釵依舊不動聲色。早知定會這般,如林黛玉那般小性之人,若受了委屈必然要出了氣的,不足爲(wèi)懼。只要她一露面,憑藉自己不爛之舌,與利益仁孝的大帽子,還不把她壓的乖乖回賈府!哼!只怪林丫頭自己單純,極容易上當(dāng)。若是今日這事辦成了,來日裡在老太太那裡才更能站得住腳跟!
“雪雁姑娘!”
“雪雁姑娘好!”
簾子外七嘴八舌的問好聲此起彼伏,寶釵聞言即可堆起笑臉望向門口,只待黛玉進(jìn)來好親人寒暄。不想簾子一挑,進(jìn)來的只有雪雁。只見她嫩綠一身蘇綢衣裙,外罩淡綠色的紗袖,捧著大托盤。過去怯懦惶恐的模樣絲毫不見,只淡淡的掃視了一眼,日光在惜春身上略作停留,而後徑直走到上座,將扛盤中的懸穗軟緞鋪掛平整的安置,身後的荷香與荷韻亦恭敬的站在一側(cè)。
“雪雁有禮了!”雪雁站定後,規(guī)矩的向著惜春的方向見了個禮,別人卻也不能說她是有意如此。
“不想這林丫頭進(jìn)了王府,雪雁丫頭也威風(fēng)八面的!”寶釵拿著手絹掩嘴吃吃笑著,根本不把雪雁放在眼裡,若說是王府的丫頭,倒會恭敬的緊。只見她一甩帕子笑道:“林丫頭呢?快叫她出來見我!晚了我可要問罪的……”
“不知道寶姑娘是什麼樣的身份,竟敢問罪姑娘!”雪雁一聲冷喝打斷了寶釵不敬的話語。
“嗯?”寶釵熱臉貼錯了地方,沒有料到當(dāng)日裡唯唯諾諾的雪雁竟是變了個人,不覺愣了愣。
“雪雁!便是林姐姐是這王府的未來王妃,可你也不過終究是個奴才,如何膽敢言語犯上!”探春款款站起身,扶著寶釵坐下,一副主子的模樣,雙眼瞪著雪雁:“便是王府高看,卻也只是個丫頭,如何能騎到主子的頭裡!”看來日後自己入了府中,不一個便要拿她來個下馬威!
“我的丫頭,還輪不到別人說三道四吧!”蓮凝打起簾子,黛玉嫋娜的身姿出現(xiàn)。雖依然清瘦,但看那紅潤的臉色便也知在這府裡過的是極舒心的。探春一見,忙笑著上前福身請安:“林姐姐身子可安好了?老太太惦記在心裡,使喚我們姐妹來走動走動,報(bào)得一聲平妥也便是個安慰不是!”
“三姑娘有心,黛玉離了賈家,在哪裡都是安全的……”黛玉再見探春的羣貌作態(tài),難免從心底直升起一股噁心。淡淡一眼,便看到了惜春,又輕輕撫了撫鬢,徑直走到雪雁打點(diǎn)好的上座坐了,眼波淺淺流轉(zhuǎn):“剛剛是哪位說雪雁以下犯上的?”掃視屋內(nèi),卻不期然見到丫鬟打扮的紫鵑,不由的冷笑一聲。
“林丫頭,三姑娘剛剛卻是在爲(wèi)我不平,很沒有責(zé)難之意!”薛寶釵趕緊圓場,伸手欲拉探春坐下。卻不想探春似乎沒有明白寶釵的意思,只站在正中,端著身姿,道:“林姐姐的丫頭卻更要懂得規(guī)矩,今日幸而是自己人廝見,若是來日衝撞了貴客,豈不是丟了北靜王府的臉面!”已然將自己算做了北靜王府的一員。
“卻沒有想到,三姑娘竟然爲(wèi)了王府的臉面如此費(fèi)心勞神,只黛玉如今並未嫁,算來也只是無家可歸,客居王府而已。如今也不好替伯母道謝,還望三姑娘海涵……”黛玉神色不動,亦不搭理薛寶釵,言語冷淡。看著那急切的探春,黛玉心中悲涼,楊嬤嬤出出的指婚一事言猶在耳,就這麼等不及要入主王府了?還是對除掉自己的謀劃很有信心?
“林姐姐將爲(wèi)王妃,卻也知眼下不可越俎代庖。三姐姐又緣何義憤填膺要當(dāng)北靜王府的管家?”惜春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卻也疑惑擇春爲(wèi)何這般有所依仗一般,她素來與幾個掌權(quán)者走的很近,怕是又有什麼算計(jì)了。
探春雖心中有數(shù),卻不敢當(dāng)即點(diǎn)破指婚一事,若這事出了差錯,自己便當(dāng)真不能活了。因而只瞪了惜春一眼,賭氣坐回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