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藩所的時候,天已經快要黑下去了。蒼色的天幕漆漆的壓在大地上,憋悶得讓人透不過氣。
她快走了幾步,被引著到了屋門前,沒有直接進屋,反倒是跪在了門前:“殿下,我回來了。”
屋門這才由侍從拉開,在屋內的政宗側過頭來,見她的樣子不免將劍眉皺上一皺。“又出什麼事了?我怎麼總覺得你這幅表情就一定是惹什麼禍了?”說著,卻徑自哼聲一笑,“罷,我知道,你一定是將他私放了。你先起來,有什麼事我們一起商量嘛——就算天塌下來還有我頂著呢。”
緋嵐聽了他的話則是微微一怔,鼻子一酸,強忍著不肯出聲。低頭站起身來,走到他邊上坐了下來。
侍從關上了門,她這纔開口道:“我——我沒有放他。”
這次感到意外的卻是政宗,“他不肯走?”
“……嗯。”一想到三成,緋嵐的心裡全然說不清到底算是個什麼滋味,咬著下脣沒有說話,只是低低的嗯了一聲。
政宗見她的樣子,卻微微嘆了口氣,伸手將她拉進自己懷裡,“罷了,他不走,是自己已經想好要赴死了,這事情怨不得你。明天我代你去,就說你身子不舒服好了。再說,監斬一事本來也不適合你一個女人。”
她順勢將頭埋進他的胸膛,聽得那一聲又一聲有力的心跳。“殿下——”說到一半,卻又停了下來。
所謂的未來,他已經全都替自己計劃好了。理所當然的受到他的庇佑,躲在他的翅膀下,便受不到半點風雨。
做他的家臣,一開始不過是想爲他打拼天下,可是後來卻發現自己不過是一直在過分的依賴著他。
三成那句話說的沒錯,他確實一直都在守護著自己這份渺小的天真,每一次都小心翼翼的縮回他的懷抱,從未想過要去看清這個世界。
“殿下——我想去。”緋嵐卻突然開口道。
“什麼?”政宗不由得驚詫道:“緋嵐,明天是要處斬石田三成!若是你去,根本就是要眼睜睜的看他去死!”
“我以爲你會很贊同,親眼看到這一切,我就可以死心了。”她擡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但我覺得,如果你去了,見他人頭落地的一剎那,你絕對會崩潰的。”他蹙緊了眉:“我怕你會受不了——”
“……殿下,拜託了,也給我一個機會變得堅強吧。”
政宗聽了這話,最終也只得肯首,終究道了句“何苦這麼折磨自己”便作了罷。認定的事情,不管怎樣都不會改變——縱使緋嵐沒有最上家的血脈,可這股子一根筋的執著,卻和駒姬如出一轍。
堅持著要自己一個人,獨自坐在空屋之中,抱著膝蓋發呆。腦海裡一圈圈的幻想著明日即將發生的場景、一次次的顫抖著猜測頭顱墜地的剎那。
一波波的恐懼襲來,直到將自己的精神復刻到麻木。
她想,她或許現在已經可以坦然面對這一切了。
擡起頭望向窗外——太陽東昇,這一天卻來得這麼急促。
一切按照腦中的預演,別無二致。帶了犯人,遊街示衆,直到來到刑場六條河源。
關於監斬官是伊達家的雲御前一事,世人衆說紛紜。有人說是雲御前性格好強,這真的是不願受當時被挾持的委屈,這次監斬想要扳回顏面。可也有人說,雲御前是當年“毒蜘蛛”雲緋嵐之妹,而恰好三成當時和雲緋嵐關係甚好,她此行來監斬,也不過是爲了送自己亡兄的摯友最後一程。可真正事實如何,卻沒有人說得準。
而更讓人意外的是,從牢中出來後,直到行刑。到死一刻,石田三成都沒有睜開過眼睛。有人傳言是因爲三成身爲佞臣又身姿高傲,瞧不得別人對他指指點點。而事實如何,也有緋嵐和他,這二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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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牢內,是看不出白天或是黑夜的。可是等到緋嵐去接他去刑場的時候,卻見他似乎早就打點好了一切,只是靜靜的坐著,見她一行人到來,也只是點了點頭——縱使行將致死,也足足的留有了那一份與生俱來消磨不去的傲氣。
緋嵐沒有看他,只是側著身說了句“走吧”。便要轉身離開。
“等一下。”出了牢門,便將是通往冥途的前路。他卻驀然開口叫住了她。“對不起——我還有一個要求,拜託你一定要滿足我。”
“還有什麼事?可不要誤了時辰啊。”緋嵐回頭,卻可以躲避他的視線,只是近乎程式化的說道。
“雲子,可以再對我一笑麼?”三成盯著面前女子,卻先將那薄脣一挑,笑彎了那雙丹鳳眼。死期將至,他卻笑得從未有過的輕鬆。
“……什麼?”她一愣,不明白三成所謂何故。“你——你說什麼?”
“對我笑一下,一下也好。”他絲毫不顧忌旁人的眼光,只是徑自說著,“我只願最後留下你笑容的記憶,到了那另一頭,就照你的樣子找一個度過殘年,至少,要照著你的微笑才行。”
僅僅一句話,崩潰了所有的預期。明明以爲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可以平淡的接受他的死——可是他卻打破了她所持有的所有堅強。
緋嵐覺得他是自私的。因爲就算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他還要道歉請求她的原諒。她一次又一次的給了他逃跑的機會,可他卻對此不屑一顧。
她甚至以爲,他是故意在懲罰她。
可是直至此刻,她方纔意識到自己的任性竟也成了對他的傷害。自顧的說著想要對他的拯救,可從未意識到他的苦衷。石田三成那個如此高傲的男人,卻要被迫在他所愛的人面前露出最卑賤的一面。所謂的殘忍,也不過如此。
所想的都是對方,可偏偏刺傷的還是對方。
壓抑的情感此刻便要噴薄而出,再也控制不住,緋嵐這才擡頭望著面前的男人,卻遲遲沒有說話,相視半晌,隨即屏退了左右。
片刻後,雲御前喚來下吏,將他押上牢車,直奔刑場。
沒人知道他們到底說過了什麼。所謂的微笑,她到底有沒有給。
後世所清楚的,僅僅是:石田三成,斬於六條河源。
——
“雲子,你的笑、你的樣子,我記住了。”
閉上了眼,此生便再也沒有睜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