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院落裡出去之後, 我才知道，這短短的一個月裡外面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北陳的天變了。

據(jù)師兄後來調(diào)侃我說，他與楚瑤趕來時, 楚錚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當(dāng)時我抱著楚錚淚流滿面, 不斷地低喊著他的名字, 他們安撫我, 想從我懷裡將楚錚接過去, 我卻死死地將他護(hù)在懷裡，不許任何人碰他。後來，我就昏過去了。對於楚錚倒下後, 到我恢復(fù)意識的這段時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不曉得師兄告訴我的事是真是假。

楚錚已經(jīng)昏迷半個月零三個時辰一刻了。爲(wèi)了防止他身上的毒擴(kuò)散的速度加快, 從那個院落裡出來後, 我們就暫居在昔日攝政王陳韶的王府裡。而陳韶，自然住在皇宮, 當(dāng)他的北陳皇帝。

太醫(yī)說，楚錚中的毒不是致命的毒，卻能讓他一直昏睡。他們說，這許是因爲(wèi)他想自行將毒逼出來，卻陰差陽錯地讓毒素改道而行。這毒, 本是讓傷口沾上一點就永遠(yuǎn)不會痊癒的毒。這毒本是針對我的, 是讓我容顏盡毀的毒, 可到了楚錚身上, 卻硬是被他逼得變異了。

看著一臉安詳面色蒼白地沉睡的楚錚, 我心口上悶疼悶疼的。師兄說，我這是愛上他了。問我以後要怎麼辦。

我搖搖頭, 表示不清楚。只想現(xiàn)在就這樣守在他身邊，直到他甦醒。

楚錚中毒臥牀，自然不能料理南楚的朝政，何況他此刻也回不去。這個皇帝的病假請了這麼久，南楚國內(nèi)各種猜測早就四處亂竄了。楚瑤沒有辦法，被迫扮成楚錚，班師回朝，穩(wěn)定朝綱。師兄也不知何故竟屁顛屁顛地隨著楚瑤回南楚了。臨走時，看我的眼神閃閃爍爍，仿若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難以對我這個師妹啓齒一般。若是平素，我定然會逮住他的異樣死磨硬泡尋根究底，可現(xiàn)下楚錚被我害成了這副模樣，我是無論如何都沒有心情跟師兄插科打屁。

樂綾這丫頭，哦，不，應(yīng)該說樂綾這小子。沒想到她竟是他，而且他不是陳韶的女兒，而是陳韶的師妹和曾貞淵的兒子。

當(dāng)年陳韶的師妹生下樂綾就睹物思情，越看樂綾，越是想念曾貞淵，最後鬱鬱寡歡，抑鬱而終。陳韶一向?qū)⑺@個師妹當(dāng)親妹妹般看待，於是就把樂綾帶回府，收他爲(wèi)義子。只是他聽一個野和尚說，樂綾在九歲之前需得做女兒養(yǎng)，否則性命不保，於是就……

而樂綾在他孃親的遺物中見到過他孃親寫的手札，上面記錄了她對他父親深沉的愛戀，以及期望他永遠(yuǎn)都不會愛上他人，永遠(yuǎn)不會娶妻的變態(tài)心願。樂綾對自己剋死孃親一事（他以爲(wèi)是他將他娘剋死的）耿耿於懷，於是打算幫孃親實現(xiàn)這個心願。遂，對於喜歡陳韶的那些個鶯鶯燕燕，樂綾都會以非常手段清掃之、處理之。以前那些失蹤的女夫子，大概就是被他當(dāng)做窺欲攝政王妃寶座的蒼蠅給拍死了。

這會兒他跟曾貞淵相認(rèn)，知曉原來這許多年，他錯誤阻擋了陳韶諸多桃花，導(dǎo)致堂堂北陳第一美男子、有錢有勢有本事的昔日攝政王、今日的北陳皇帝成了個實實在在的鑽石王老五，很是愧疚了一把。於是，在陳韶登基後的第二天，這小屁孩兒不知從何處蒐羅來一堆美人，拉到陳韶面前，任他挑選，害得陳韶哭笑不得。

曾貞淵本是想拉著樂綾歸隱田林的?？汕∏沙P中毒在牀，作爲(wèi)義兄的他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觀，只得每日蹙著眉頭前來巡視把脈一遍，然後奇怪地嘟嘟囔囔說什麼“你要是再這般不知羞恥地躺下去，我就真給你弄個劇毒”云云，可惜楚錚依舊繼續(xù)躺著。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樂綾就坐在一邊嗑著瓜子，閒閒地看著自家小白兔般單純的老爹以著仙人之姿說著孩子氣十足的話。待他老爹走出門去，他就用憐憫的目光將我望著，害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可憐。

然後，他就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巴巴地向我透露這變天的內(nèi)幕。而我總是在他講累了，回去歇息時，偷偷地感嘆這孩子這麼多年定是給憋壞了，這些日子他話多得要命，性子也活躍了不少，彷彿一夜之間就放下了心中大石，昇華了一般。

樂綾說，經(jīng)他個人研究（不過，他一再強(qiáng)調(diào)他的個人研究與官方內(nèi)幕差不離兒）當(dāng)年打著陳韶名義拿著他的性命威脅他老爹的人其實是陳玨。說到這兒，他砸吧砸吧嘴說：“當(dāng)年陳玨才十歲啊，一個十歲的娃娃竟然如此陰險。”

我無語地看著他，對這麼一個在六歲就能耍陰狠手段扼殺他義父桃花的小屁孩兒竟說出這種話表示低調(diào)的鄙視。

樂綾還說，在玉山上遇襲的那次，其實也是陳玨自編自導(dǎo)的。爲(wèi)的是讓沈景懷覺得有人在威脅他。實際上，是他自己圖謀不軌。

樂綾還說，沈景懷利用我在於，他與我走的很近，而我當(dāng)時是樂綾的夫子，天天進(jìn)出攝政王府，沈景懷是想讓陳玨以爲(wèi)我是他與陳韶聯(lián)繫的紐帶，藉此試探他，讓他露出狐貍尾巴。對於這一點，我認(rèn)爲(wèi)他分析得比較到位。

樂綾說，在北陳皇宮我被迷暈的那次，也是陳玨乾的。他怕沈景懷與陳韶越走越近，怕最後他們兩人會聯(lián)合起來對付他，於是就將我綁去，扔在樂綾慣常關(guān)押窺欲陳韶的女子的地方，以此嫁禍樂綾，讓沈景懷與陳韶結(jié)仇。當(dāng)樂綾說到這一點時，很是憤慨，爲(wèi)自己被陳玨擺了一道表示極爲(wèi)憤怒。

我則是淡定地瞥了他一眼，心裡卻想，若不是他自個兒不幹好事，讓陳玨知道了他做的這些小動作，他也就不會被陳玨嫁禍了。而既然陳玨知道樂綾的所作所爲(wèi)，那麼悶葫蘆陳韶與狐貍沈景懷自然也曉得他做的好事。陳韶當(dāng)做被矇在鼓裡，是因爲(wèi)他不在乎那些女子。沈景懷估計是琢磨著這事或許某日可以用上一用，而我記得有一次他便提醒我要離樂綾遠(yuǎn)一些。當(dāng)時我不曉得是爲(wèi)什麼，現(xiàn)在想想或許那個時候他心裡是多多少少有些在意我的吧，否則他不會關(guān)心我的安危。

想到這裡，我不由感覺心裡有些甜甜的，也有些悲傷。我一直喜歡沈景懷，卻因著他告訴我的那個他尋了三年的姑娘而怯懦。將沈楚當(dāng)成朋友，在知曉他對我別有心意後害怕地一直想逃離。莫名其妙地對楚錚產(chǎn)生好感，他說我是他三年前遇到的那位姑娘，我卻因爲(wèi)不記得三年前的那次任務(wù)而以爲(wèi)他在撒謊。當(dāng)知曉他一人飾三個角色時，對他的告白，我理解成了別有所圖用心不良。可當(dāng)他爲(wèi)了我中毒躺在這裡，當(dāng)師兄告訴我三年前我們確實到過這個時空，還去過南楚時，看著靜靜地躺在那裡的楚錚，我後悔莫名。

樂綾從他親爹曾貞淵那裡知道沈景懷就是楚錚一事，對楚錚這種小孩子過家家一般扮演角色的行徑很是不恥，卻不知何故總是巴巴地跑到我面前，問我楚錚何時醒來。我問他有何事時，他就支支吾吾說是對楚錚能變換聲音一事很有興致，看那模樣，似乎想拜楚錚爲(wèi)師。

也不知是不是爲(wèi)了討好楚錚。樂綾這小子搬著板凳坐在楚錚牀邊，爲(wèi)我細(xì)數(shù)沈景懷的好處。他說，他放我離開蘄州後，沈景懷以爲(wèi)我真的死了，整日失了魂魄一般癱坐在我的那個小院子裡，足以見得，他對我的深情。說最後一句時，他特意朝楚錚的方向望了一眼，聲音也大了半分。

我則是對他偶爾露出來的孩子舉動感到欣慰，心道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哪怕知道楚錚在沉睡，他還是想做些事來提醒楚錚他在給楚錚說好話。

轉(zhuǎn)過頭來又想想，自己不也是如此幼稚？明明知道楚錚聽不到什麼，我卻依舊不停地在他耳邊說著話。從我們在樹上相遇，從我掉進(jìn)他的馬車，從我們在蒲河鎮(zhèn)外巧遇說到我對他的心意。

樂綾走後，我取來一杯水，將棉布一角沾溼，一點一點、緩緩輕輕地擦拭著楚錚略有乾澀的脣，一遍一遍用手隔空描畫著他的眉目。

我說：“我不走了，留下來做你的妻子，可好？你……何時會醒過來？我……怕……”

淚水漸漸流了下來，模糊了眼睛。我彷彿看到他的眼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待我用衣袖將淚水拭去，他卻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裡，沒有動過的痕跡。

***

又隔了兩日，陳韶府裡來了個我意想不到的人——黎諾然，我的同門師妹。

是樂綾牽著諾然的手進(jìn)到楚錚躺著的屋裡尋我的。

見到諾然，瞥見她一向淡然溫和的臉上露出的焦急，我猜測組織裡定然出了大事。

好不容易將粘著諾然的小鬼樂綾攆走，我著諾然坐下，爲(wèi)她倒了杯茶，待她喝了半杯茶才聽她細(xì)細(xì)道來，“球球姐，涵姐和千夜姐遇到空間漩渦……失蹤了。”

我的大腦轟然一聲，直直地望著諾然，卻是說不出話來?？臻g漩渦……百年才遇到一次的空間漩渦……竟然被墨涵和千夜碰到，這……這……

好長時間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來，“可是尋到她們遭遇空間漩渦的具體時空交點？”

諾然點點頭，我剛想慶幸，就聽諾然澀然道：“她們是在去北宋出任務(wù)途中出事的。出事時，千夜姐在失蹤前向組織傳輸了求救信號，經(jīng)分析判斷是在北宋與六次元空間、四次元空間的交合點。我們經(jīng)過分析整合得出她們消失的大概方位，待空間漩渦一消失馬上就去了那個方位?？墒恰敝Z然擰緊眉頭，“可是，我們只找到了涵姐的全部裝備，包括她臨行時穿在身上的所有衣服，以及千夜姐的通訊器……”

這也就是說，墨涵極有可能已經(jīng)犧牲了，而千夜還有存活的可能。

“球球姐，你、你別哭……”諾然抹著自己的眼角，聲音略有哽咽。

我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眼淚，努力咧開嘴，“你來這裡，可是尋我和陳卓師兄、薄荷師姐回去的？”

諾然略有訝異地看著我，“薄荷師姐在半個月前就上了組織的死亡名單，球球姐怎還不知道？”

我詫異地睜大眼睛。怪不得這些日子都沒見到薄荷，我還以爲(wèi)她隨著師兄去南楚了，沒料想?yún)s是……

真是世事多變，人生無常。

我搖搖頭，扭頭看了躺在牀上的楚錚一眼。如果我隨著諾然回去，楚錚醒來見不到我，會不會難過？若是以前，或許我會毫不猶豫地回去，可現(xiàn)在……在這裡我有了牽掛，怎還能走得安然。可，不回去搜尋墨涵和千夜，在這裡我又過得不安穩(wěn)。

“球球姐，你……是不是喜歡上了這個人？”

我點頭承認(rèn)，“嗯。”既然確定了自己喜歡他，而他也對我有著同樣的感情，承認(rèn)這件事並不算難爲(wèi)情。

諾然躊躇半響，咬咬嘴脣，“球球姐想留在這裡？”

我看看她，又回頭看看楚錚，想了想，搖搖頭，“我不知道?！敝埃疫€想自私地留在此處，可現(xiàn)在墨涵和千夜出了大事，即便加上我一個人去尋找她們也並沒有多大效果，可我依然想去盡一份綿薄之力。何況，組織中已經(jīng)突然少了三個精英，雖說不差我這個掉車尾的，劉老教頭兒還是會很難過的。組織中向來任務(wù)多，總不能讓劉老教頭兒再出任務(wù)吧？而楚錚……或許，等他醒來，過段時日就會忘記我了吧。等找到墨涵和千夜，我再抽空回來瞧瞧他，也許那時他的毒早已解掉，也許那時他早已兒孫滿堂……

強(qiáng)壓下涌到喉間的酸澀，我費力扯出一抹笑來，“諾然，你先去南楚尋師兄，我在這裡收拾一下……就與你們一同回去。”

諾然擔(dān)心地瞅著我，點點頭，將時空轉(zhuǎn)移器的位移設(shè)定在南楚的錦湘城皇宮，按下按鈕，消失在我面前。

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她消失的地方好久好久，久到我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微弱的□□，久到我恍惚地聽到楚錚在喊我的名字，我的意識才緩緩回籠。

我以爲(wèi)自己的耳朵又出現(xiàn)了幻聽，在原地站著不敢轉(zhuǎn)身。

那微弱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仿若是從遠(yuǎn)古傳來的一般：“小……球兒……”

慢慢地轉(zhuǎn)身，機(jī)械地看著牀上嘴脣一翕一合的人，我的淚便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急急地走到牀邊，跪在牀前的小塌上，我握住他那隻從被子裡伸出來的手，除了兩個字，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低吟：“小……球兒……”

我答：“我在。”

“小球兒……”

“我在?！?

“小球兒……”

“我在。”

……

淚水早就讓我的視線不甚清明，朦朦朧朧中，我似乎瞧見他的眼眨動了幾下，墨黑的眸子緩緩呈現(xiàn)。握住他手的那隻手被反握住，輕輕地，卻又帶著掙脫不得的力度。臉頰傳來涼涼的觸感，淚水被一滴一滴地拭乾。

他說：“真好，你沒有受傷?！?

他說：“真好，你還在?！?

他說：“真好，你沒有離開我。”

我不敢告訴他，我即將回家，要許久許久纔會回來。也有可能，永遠(yuǎn)都不回來了。

我不敢……也不想。

我動了動嘴脣，說：“嗯，我好好的在這裡，不離開你?！蔽胰隽酥e，可是我別無選擇。

楚錚的眼睛裡掠過什麼東西，讓人看不真切就消失了。他扯開一抹淡笑，很是欣慰的樣子，“嗯，小球兒是答應(yīng)做我的皇后了，是吧？”欣慰中透出一股不和諧的忐忑。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在今天之前，我的確想永遠(yuǎn)留在他身邊，可今天……我有需要去做的事。姐妹生死未卜，我又怎能安然在這裡生活。

我剛想狠狠心說我不會做他的皇后，說讓他忘記我，就聽他乾澀地道：“我等你。”

我不解地看著他，看他一臉的悲傷，聽他沙啞地繼續(xù)說道：“我等你，不管你去何處，不論你何時回來，我都等你?！?

他說：“我給你我一世的時間，等你回來。”

他說：“我只有一輩子的時間，我也只能等你一輩子?！?

他說：“我已經(jīng)等了你三年，還會等你下一個三年，下一個三十年……”

他說：“你會讓我等到你的，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