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趕慢趕, 我小跑著與疾步前衝的沈楚勉強並排而行。瞧著他一臉陰鬱,我依舊摸不著頭腦。琢磨半響,忽然腦中靈光一閃, 仔細端詳他的臭臉, 大概能夠確定自己的推測, 就用胳膊肘碰碰他的手臂, “沈兄, 可是內急?”
沈楚腳步一個不穩,踉蹌了一下,“你……你才內急。”說著, 耳根至耳垂泛起一層薄薄的粉色煙霞。
我摸摸鼻子,“那你走這麼急作甚?”投胎?這兩個字我只敢在心裡偷著加上。
他緩下步子, 斜睨著我的袖子, 不甚在意地問道:“你, 你方纔買那些東西,是要做什麼?”
我摸了摸袖兜, “送人哪。”
“哦。”他的眼睛瞟啊瞟的,落腳點一會兒在我的臉上,一會兒在我的袖子上,一會兒又關注他的前面,“送給重要的人?”
“嗯。”我點點頭。小涵、千夜、諾然、師兄他們可不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大家一起長大, 一塊出任務, 死裡逃生, 互相救助, 比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還要親。
“男的?”他繼續瞟啊瞟。
“有男有女。”
他動了動嘴, 沒再出聲,只是表情有些煩躁。
我又摸摸鼻子, 識相地閉上嘴巴。既然他沒說是我惹到他了,我也猜不透具體是怎麼得罪了他,就權且裝作不知道好了。俗話說,不知者不罪。用在此等地方,應該也是受用的。
***
“你這明明是桃木梳,怎會是檀木梳。一個銅珠買三把都嫌貴。”粗獷的男聲透過人羣傳進了耳朵。
我向來不怎麼愛多管閒事,可看熱鬧卻是不排斥的。
趁著圍觀人羣還不多,我湊過去站在一個邊角卻視線較佳的位置,作爲路人甲旁觀。
瞧了片刻,大概弄明白了前因後果。無非就是這個長相兇悍的大漢看人家孤兒寡母的好欺負,將她們賣給他的檀木梳子愣是說成了桃木梳子。我搖搖頭,不管是哪個朝代,都有這麼些喜歡占人家便宜的主兒在。佔便宜的心理,我認爲純屬正常,可佔窮苦人的便宜,我就有些看不過去了。不過,我也不會行俠仗義地上去狠揍這位大漢一頓,雖說我在腦海裡已經將其拳揍、腳踩、踹飛、又撈回來繼續揍了八百遍不止,可表面上卻依舊如看光景的路人甲一般緘默著。出門在外,在不知對方身份來歷的基礎上貿然動手純屬不智。何況,我離開這裡之後,沒有辦法去他處謀生的孤兒寡母可能會遭到對方的報復。
那大漢扔下一個銅珠,不管周遭人的指責,抓起三把梳子就走。賣梳子的小女孩兒想上去把梳子搶回來,她的孃親卻拖抱著她,讓她莫要惹事。
我瞥著遠去的大漢,拉緊旁邊早就想上去路見不平的沈楚,拍拍他的胳膊說:“這等事你明目張膽地抱不平了,反而壞事。”
沈楚蹙眉疑惑地將我望著,可不過須臾他的眉目便舒展開來,眼睛晶晶亮一臉期待地瞅著我。
不得不說,沈楚這娃委實聰明,我就小小地暗示了一把,他就能聽出弦外之音來。唔,是個能成大事的人,當個小賊略有些屈才,不若將來我在師兄面前推薦一番,讓沈楚也加入我們的組織,在各時空伸展拳腳。
跟上那個大漢,到得他的旁邊,我一個踉蹌身子不穩地蹭了他一下。還不待他發怒,我就笑著賠禮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沒看到地上有個水窪。”我指著地上拇指大小的坑,臉不紅氣不喘。
那大漢伸出拳頭要揍我,我的側身就冒出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握緊了那隻拳頭:“我這位兄弟已經賠不是了。”
大漢臉上突地留下滴滴汗水,面部表情有些扭曲。
我“哎呀”叫了一聲,指著地上的錢袋子說:“這是誰掉的錢袋子嘞,今天可發財了。”
大漢一愣,掙脫開沈楚的手,忙從地上撿起來,塞進懷裡,“這是我的。”又在我和沈楚身上打量一番,大概瞧出沈楚穿戴不似一般好惹的人,就輕哼了一聲,轉身迅速離去。
沈楚笑瞇瞇地瞧著我:“可是將梳子的錢取了來?”
我伸開握緊的右手,露出兩顆銀珠。
回到賣梳子的小攤前,我掏出六顆銀珠買了六把檀木梳子,裡面有兩顆銀珠是方纔那位大漢的。那母女倆一個勁地說錢給多了。我就笑呵呵地解釋說,我們家那邊這梳子可貴了,這般算下來,我還賺便宜了呢。然後好說歹說,她們纔將銀珠收下。
末了,走之前,沈楚竟也挑了把做工精細的梳子,扔給她們一個金珠就要走。那位母親死活不收,沈楚咧著大嘴,白牙閃閃發亮,“我這是要送給我心儀的姑娘的梳子,這一個金珠不算貴。”然後,揮揮衣袖,在母女倆的感激下拉著我走了。
走出十多米,我將大拇指擺在他面前誇讚道:“這藉口找的妙。”可不是,像沈楚這種愣頭青,給心愛的姑娘花再多的銀子,他也不覺得多。要是那攤主找給他錢,反而讓他覺得對那姑娘的心意打了折扣。攤主人也不傻,自然曉得這其中的道理。
沈楚的桃花眼眄過來:“我這是實話。方纔看熱鬧時,我就相中了這把梳子。”語氣格外地認真。我這纔想起來他所謂的心儀的姑娘正是不才在下。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覺得臉上似乎有些火辣辣的熱。擡手摸了摸臉,心中暗歎還好貼了□□,外人看不到我的臉紅了,沈楚也不知道面前的邱韶水就是沙球,要不可真不知該如何面對時而暗中表白的他。
“你買那麼多梳子做何用處?”他又轉爲漫不經心的樣子。
我嘿嘿一笑:“一把自己用,其他的回家送人。這梳子做工真不錯,還是檀木的,他們一定很喜歡。”瞧著沈楚的面色沉了下去,我從布袋子裡掏出一把,“囔,這是給你的。”
沈楚不屑地哼了一聲,讓我以爲他不想要,正待放回去,梳子卻被他一把奪了過去,立刻塞進懷裡,“這個送我了,可不許反悔。”
我點點頭。本來這六把梳子中有一把是給他的。
又走了些許距離,沈楚突然扯住我的袖子,看天看地瞅瞅我,又看天看地再瞅瞅我,然後支支吾吾地說:“你,你,你……”
我靜靜地等著他“你”後的其他話,他卻搔搔頭,口氣轉爲兇悍地說:“你將梳子送了我,以後就不能送其他男子梳子。”
“啊?”我歪著腦袋納悶地瞅著他,有些反應無能。
他的眼睛又骨碌碌地四處亂瞟了一通,然後兇巴巴地威脅我:“不讓你送,你就不能送,聽到了沒?要不我揍你。”
我張大嘴巴,看著幼稚的沈楚,嘴角略有抽搐。不小心瞄到周圍有路人因方纔沈楚的大聲吼叫正在以奇怪、惋惜又莫名曖昧的眼神將我們倆給望著,怕再不答應,沈楚還會再繼續鬧騰,趕忙點頭應允,快速地將他拖走了。
獸獸在我袖兜裡睡了許久,醒了過來,晃晃悠悠地順著袖子爬到我的胸口處,扒著衣襟往外瞧著光景。這小傢伙吃了東西就愛打個盹,要不是我知道它是公的,而且年紀尚小,肯定是要懷疑它懷了身孕。
用手指尖點了點它的腦袋,羨慕它吃飽了睡不用爲生活奔波勞碌的福氣。獸獸使勁擡著小腦袋神采奕奕地瞅著我,伸出小舌頭貼了貼我的指尖。
“我要是隻小白狐就好了。”旁邊傳來沈楚羨慕的嘆息。
“是啊,”我又點點獸獸的鼻子,“吃了睡,睡了吃,窩在我的身上連跑腿都省了。”
沈楚很是贊同我的說法,“它最幸福了,天天窩在你的懷裡。”
我擡頭朝他笑了笑,安慰道:“你可以選擇下輩子投胎成一隻狐貍。”
他翻了個白眼,沒理我。
***
吃過晚膳,聽說今日蒲河鎮要敬河神,我便好奇地拉著沈楚要去看。
沈楚欲言又止地說:“還是別去了。”
我歪著腦袋,表示疑惑。
他嘆了口氣,“你不會有興趣的。”
這麼一說,反而更引發了我的好奇心。再也不管他說什麼,就拖著他隨著人羣朝著蒲河走去。
蒲河一邊滿滿地圍著一圈人,人們都肅穆地舉著火把,瞅著一處。跳腳半天,除了烏壓壓的人頭,沒看到別的什麼東西,就尋摸了處縫隙,硬擠了進去,探頭探腦地張望著。
人羣中有一個婦人嗚嗚的哭泣聲,她正端著碗用調羹舀起什麼一勺一勺地喂著一個身著白衣的少女。那少女兩眼空洞地望著她,毫無生機。
我不解地轉頭看著與我一同鑽進來的沈楚,依照方纔的話,他應該知道這敬河神是怎麼個敬法。希望……不是我猜測的那般。
沈楚摸摸我的頭髮,頗爲無奈地說道:“人祭。”僅僅兩個字就讓我生生地頓在了那裡。果然與我聯想到的事相同。沈楚講道,傳說蒲河中曾經有住著一位河神,因著愛上一位人間女子而苦求不得,便發怒將鎮子給淹了。後來,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主動跳進河中,蒲河才慢慢平靜下來。之後,蒲河鎮逐漸繁華開來。直到六年前,蒲河又發了場難,不知從何處傳出這麼個傳說,便有了之後的敬河神。且第一次用處子敬了河神後,蒲河依舊沒有平復,鎮裡的人就說,河神因爲他們這麼多年沒有孝敬他而發怒了。於是他們就一個月往河裡投一個清白的姑娘。如此這般,投了六年。
不必多說,有錢人家有了女兒,不是早早地尋個人嫁了,就是塞點兒錢給主事的,以求個平安。可窮人家的女子,也沒本事搬去別處謀生,只能呆在這裡,慢慢地熬著,害怕地等著她們不可避免的命運。而且,據說,蒲河鎮中的村民是不允許往他處搬遷的,即便搬去別處,鎮裡也會派人給尋回來,且處罰極端殘忍。
我方要問爲何有這種陋習,陳國朝廷何故放任這等不合理的事繼續下去。沈楚的脣就湊近我的耳朵,壓低嗓音說:“鬼神之說,朝廷也沒有辦法破除,何況,這還可能是有人暗中故意引導的。”
看著他漆黑的眼瞳,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再瞧向圓圈的中心時,那少女的手腳已經被捆綁完畢,腳上還掛了條拴著大石頭的繩子。
我心裡一直默唸著劉老教頭兒教我們的爲人處世之道:路見不平繞道而行,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哭去吧,人心不古保命要緊……心理暗示自己看到的不過都是虛幻,都是浮雲,告訴自己你救了一個,卻救不了所有的人,強調自己在這個時空中不過是個路人、過客、旁觀者,警戒自己你插這一腳,麻煩就可能接踵而至……可,我就是犯賤地想當回英雄。
藉著月光和火把的光,我將水流的方向辨識清楚,觀察這少女沉下去後可能會飄多遠,便退出人羣,朝著河流的下游走去。那裡,似乎沒有人在看熱鬧。
走了幾步,胳膊驀然被一隻溫熱的手拉住,我回頭看著手的主人,勉強扯了個笑:“我去那邊散散步,今晚吃多了。呵呵……”
光影晃動中,他嘴脣抿成一個很好看的弧度,眼中透著的溫軟,讓人忍不住想沉浸進去。他說:“我也吃多了,我陪著你。”聲音柔軟輕和,暖人心脾。
我拉回自己略有紊亂的思緒,說:“好兄弟。”這句話,不知是對他說,還是對我的心說。轉頭的剎那,似是看到他眼中蔓延的失落。
我們走到蒲河下游一處沒有人在的地方,躲在暗處翹首瞅著那邊人羣的動靜。不多久,聽到撲通落水聲,心裡不由緊了幾分。這水讓人窒息的速度不算慢,我們必須得快些下水救人。
剛想從樹後暗影中走出去,就被沈楚拉了回來,後背抵著他的胸膛,耳邊盤旋著溫熱的呼吸,“看那邊。”聲音低沉、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