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年也不願再去打擾此時情緒近乎崩潰的烏狄,視線在她單薄的身子上凝了一陣,便又轉開眸子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沈煙離。
沈煙離被阮年這一眼瞪得有些不自在,掩脣咳了聲後伸手去捊了捊落在肩頭的柔軟髮絲,繼而斂起脣邊的笑意對烏狄道:“哭完了便帶著它走罷,活在夢中這麼多年,真的夠了,你也應當學會清醒了。”
烏狄顫抖著的身子一滯,仿若一個被剪斷了線的提線木偶,只能僵硬著身體滯留在原地,再也動彈不得。
阮年放在被褥中的手略略揪緊,目光復雜地望著烏狄,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又放緩了呼吸。
烏狄的蒼白的臉頰被她渾身的黑色一襯,更是透明得好似下一瞬便要被吹散在風中。
“我知曉。”烏狄的脣角勾起淡淡的笑容,聲音極輕,眉梢上凝著幾分苦,眸光雖然柔軟,卻帶著些許釋然的空洞,“對不起。我往些日子還在怨怪你。如今我才明白,你那些時日對我說的話究竟是甚麼意思。”
沈煙離似乎是有些微愣,過了一會,好看的眉眼間便染上了一層笑意:“我也並不是爲了你才點醒你。同我一起便是有得有失,換種說法就是互相利用。你可莫要認爲我是心善之人。若是傳了出去可就敗壞我的名聲了。”
烏狄的臉色並無甚麼血色,心緒應當也是紛雜繚亂,勉強笑了笑後,又顫顫地起了身,對著沈煙離躬了躬背脊,輕聲承諾道:“不管是甚麼事我都不會同別人說。也過不得多久我就會化爲一堆塵土,總歸會讓這些事情隨風散去。”言罷,烏狄又忽然對阮年道:“你可莫要怨她。”
阮年聽得愣了愣,下意識開口問道:“她?”
烏狄垂了垂眸,將手中的木盒輕輕合上,眸中神色有些複雜,輕輕地點頭後擡眸望著阮年,面上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阮年瞧得奇怪,心中嘀咕嘴上卻仍舊笑著道:“若是有甚麼事你便說罷。我不會生氣也不會同你鬧。”
“你…”烏狄剛剛開了個口,卻又想到了什麼似的將接下來的話都化爲了一聲嘆息,頓了半晌,烏狄才接著道:“若是你真心祈願,心中所想的定能夠實現。”
“你怎也同沈煙離一樣。”阮年聽見這話便止不住的笑,瞥了沈煙離一眼,旋即又是淡笑道:“你又怎會知曉我心中所想?”
烏狄搖頭,面色愈來愈蒼白:“阮姑娘,我知曉的也並不多。可是你心中的想法我隱隱約約地也猜到了幾分,至於念姑娘,我,我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一面。她的相貌實在出衆,我想忘卻也忘不掉,前些日子…”
“你怎如此多廢話。”沈煙離抱著手臂,面上雖是帶笑,眸光卻十分暗沉,“你若是再不走,等會也就別走了,同我們一起住下來罷。”
烏狄應是有些尷尬,蒼白的面頰染上了一抹紅潤,搖頭歉聲道:“我這便走。”說罷,將木盒小心翼翼裹起來,再用力將身後的劍纏得緊了些,繼而沉聲道:“不管你的目的究竟是爲何,但到了最後你還是助了我,感激之言我也不再多說。若是有生之年有緣還能夠再見,我必傾力相報。”
阮年對烏狄所言非常好奇,只是望見沈煙離的臉色,也就識趣的不再多問甚麼。見兩人還在說話,便拿起了方纔隨意放在枕邊的錦囊。
難道這錦囊真有什麼奇效?
阮年略一沉吟,探手白繩拉開,隨後將死玉輕輕地放進了錦囊之中。
自烏狄的到來,這幾日發生的事情早已超乎了阮年的想象。從那本記載著只有在神話中出現過的異獸奇珍的書鑑被沈煙離拿走,以及她拐彎抹角的將錦囊借蘇一硯之手交給自己,到後來言語間
莫名的暗示,這一切都讓阮年摸不著頭腦。
何況烏狄出現的時間也太讓人心生疑惑。還有方纔她的言語,分明便是說從前見過念安。
她的話非常奇怪。奇怪到阮年都不知該如何去理解她所說的話。
小的時候便見過。
烏狄是個十分年輕的女人,雖然未曾問過她的年齡。但從聲音聽來,定未超過二十五。
若是小時候便見過念安,那念安那時應當也是個孩童模樣。可烏狄卻又說,念安的容貌怎麼也忘不掉。那麼此言的意思是說念安從小便是這副模樣而沒有半分改變?
這個想法雖然是一閃而過,但也驚得阮年出了一身冷汗。擡手擦去額角的一層冷汗,阮年有些緊張地顫著手按了按胸口。
真是荒謬。
阮年努力地平緩了呼吸。
只是,烏狄後面所說的是甚麼意思?小時候見過,然後呢?忘不掉的容顏…麼?
想到這裡,阮年有些頭疼地皺起了眉。怔怔地擡眸時,正好瞥見烏狄眸子深深地望著自己,眼中的神情複雜。對視了半晌,烏狄脣瓣微動,好似在說些甚麼,阮年支起耳朵,卻又甚麼也聽不清。
就在阮年張嘴欲問之時,便見得烏狄身形微動,腳下輕盈點步,轉瞬間就跨出了房門,模糊的背影閃爍,最終隱匿在了遠處的樹林中。
阮年表情木然地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輕聲道:“她真可憐。”
“原來你也知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沈煙離將屋內的燭火挑燃,笑嘻嘻道:“也不盡然,在她心中,這些年的日子應當比什麼時候都來得快活。”
火燭閃爍。
沈煙離側著身子站著,右手捏著火燭,任憑那滾燙的蠟淚滑過白皙的手背,卻一動不動。
淡淡的光亮落在沈煙離晶瑩的面頰上。脣邊勾著的那抹弧度在這跳動的火光中,竟顯得有些落寞。
阮年忍不住問道:“那盒中究竟有什麼?”
“有什麼?”沈煙離垂下眸,墨色的髮絲順著脖頸滑落至肩頭,“並非是你想象的頭骨手骨。那裡面所放置的,只是她的一小搓骨灰,以及一截綁著白條的黑髮。”
“既然如此,你怎的還不讓我看?”阮年掀開被子,整理好有些褶皺的裡衣,邊穿外衫邊嘟囔道:“你還說是我絕對不願看見的東西。”
“我也從未打開過那個木盒。”沈煙離摩挲下巴,皺眉道:“我只是代爲保管,自然不能讓好奇的去碰。”
“你既然沒有看過,那是怎麼知曉裡面裝著什麼?”阮年撇嘴,將短靴穿好,道:“我又不傻,怎麼可能被你這麼幾句話便忽悠。”
“我怎麼不能知曉?”沈煙離瞥了阮年一眼,似笑非笑道:“這木盒便是她交給我,並親口對我說的。”
“怎麼…”阮年剛想反駁,便突然理解了沈煙離的話中的深意,頓時覺得頭皮發麻起來:“難道…?”
沈煙離還是似笑非笑的模樣。
念安同阮年說過招魂的祭祀要付出的代價。
阮年這麼多年卻也記得清清楚楚。
這個代價,便是施行祭祀之人的性命。這也就是說,那個女人在喚回烏狄靈魂之際,就已經丟了自己的性命。
既然如此,在這五年間陪伴烏狄的,究竟是什麼?
昏迷三日,也便是代表三日都未沐浴。
明明身上沒有什麼味道,但是阮年就是覺得有些不舒服,加上方纔一驚一乍的也出了不少冷汗。阮年也沒有心思和沈煙離聊天,只是匆匆道了個別,便快步往沐浴室趕去。
待阮年將渾身上下都清洗乾淨之時,外頭早已漆黑得甚麼也辨不清。
這裡和點滿燈籠的迴廊並不相同。
遠遠望去,只能看見幾點暗淡的火光在黑暗中不停的閃爍。
好在路也記得熟了,看不見也沒有甚麼干係。阮年神色淡淡地將掛在沐浴房門口的一盞花燈取了下來。
正堂外的屋檐上掛著的都是些素色的燈籠,一個月也會偶爾掛上幾個紅燦燦的紅燈籠,但每當這個時候,沈煙離便不會再夜中出來,只是把自己關在屋內喝著悶酒。
同沈煙離性格不符,她不愛這種鮮豔色的燈籠。
好在這些白光並不是慘白,否則整個府中定是陰氣沉沉。
而類似沐浴屋之類的,有水的地方,沈煙離都會一反常態的掛上幾個花燈。雖然對於這件事感到奇怪,阮年卻沒有想要詢問的慾望。
畢竟以沈煙離的性格,她做的也都是百利無一害的事。何況阮年以前提起一些怪異的裝飾之時,沈煙離那似笑非笑的嫵媚模樣都讓阮年骨頭髮寒。
阮年停下了腳步,有些躊躇地揚起花燈,照了照面前的岔道。
一條是回房,而另一條,便是祠堂。
阮年猶豫著望了望遠處的那片黑暗。嘆了一口氣,終於還是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順著蜿蜒的青石臺階一路往上,阮年的心跳得有些厲害。除了幾年前遠遠地瞧過祠堂一次之外,就再也看過這長長的臺階。同其他院落的構造不同,這祠堂處地非常怪異。,但體的怪異卻怎麼也說不上來。
溫度雖說同別的地方差不多,但處在這個地域之上,阮年還是有些不舒服。
祠堂外並沒有懸掛燈籠,而是擺上了四鼎青銅模樣的古獸,每隻古獸的嘴中都含著昏黃的白燭。
以前並未看見這四隻模樣各異的燭盞。
藉著有些昏暗的燭光,阮年推開了門。
地上鋪著暗色的青紋磚,正前方擺著一張深黑古銅色的方桌,桌上沒有供品,卻燃著薰香。
阮年皺眉,從懷中掏出錦囊,輕輕地沿著這條青色的道路往前走去。
桌上也和外頭一樣,擺著昏暗的燭火。
阮年抿了抿脣,將身子伏下。
或許見到她。
便能得到心中想要的答案。
阮年的頭挨著冰冷刺骨的青磚,恭恭敬敬地往下,叩了三個響頭。
只要虔誠,便能如願。
明明不信,卻還是懷著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微弱希望來到了這裡。
阮年微微睜開眸子,望著桌上搖曳著的燭火。
癡癡地望著,好似透過那躍動的火光,便望見了念安那清冷似仙的眉眼,還有那冷冷煙煙的,宛若神明般翩白的背影。
想她,念她。
不願意忘記她。
不管過了多少時日,穿過多少時光。
她的眉眼仍舊刻在心間,不被淡忘,清晰依舊。
忘不了她在雨中向自己伸出的那隻手,忘不了她身上冷冽的淡香,也忘不了她冰冷而又柔軟的懷抱。
她曾在自己耳邊,輕輕地喚著自己阿年。
她離開時落下冰冷而又炙熱的淚滴,落在了阮年的心間,燙出了仍舊泛著疼痛的疤。
明明她也捨不得。
卻還是狠心拋下自己離開。
五年了。
每夜翻來覆去的疼痛,都化爲了無窮無盡的想念。
“求你,讓我再見她一面。”阮年眼角紅潤,哽咽著嗓子沙啞道,“讓我可以站在她的面前,認真的告訴她,我想她。”
燭火晃盪。
一隻冰冷而又細膩的手,輕輕地覆上了阮年的眼。
阮年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這般年紀了,怎還和從前一樣愛掉眼淚?”
貼著阮年耳畔響起的嗓音清清冷冷,卻又極爲低柔,好似摻著夏日微醺的暖風,直直地燙到人心底。
阮年聽見這清冷淡漠的嗓音,渾身竟不受控制開始顫抖起來。
纏繞在她手心的冷冽清香順著阮年臉頰的肌膚滑進了漸漸急促的呼吸聲中。
從眼中不斷溢出的淚水沾溼了那的冰冷手掌。也沾溼了阮年的臉頰。
阮年腦中空白,耳邊嗡嗡作響,顫抖著手想抹去眼角那滾燙而又冰涼的淚珠。
阮年擡起手,微微張合。
卻又無力地懸在空中。
捨不得。
捨不得觸碰。
好怕這只是一個夢。
一觸便散了。
散了便再也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