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年的視線凝在了那空蕩蕩的竹蓆之上。繼而若有所思地走到了竹榻旁,擡眸間便將那層紗帳扯下,露出了那鏤空木欄下的池塘。只不過是爲了確認身份而暫離。但那人竟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悄然無息地進入屋內帶走那本書。
閣樓是依水而建,構造雖算不上錯綜複雜,卻也不能輕易攀爬向上,何況樓閣下便是池塘,尋常人是絕對無法點水而過,繼而登木而上。但要是那人的輕功卓越,想上這閣樓也並不是甚麼難事。
只是想要像現在這樣悄然無息卻絕對不可能。
難道是因爲失落落魄而導致沒有聽見屋裡傳來的動靜?阮年皺眉,這絕對不可能。雖說是因爲失神而疏忽了許多,但體內的警覺性還是在的。
這人的輕功和功夫定比自己高出許多,否則不可能毫未察覺。
那麼方纔那道白影是故意來擾亂自己心思的?還是說這白影正是拿走那本書的人?
阮年想到這裡,不免有些發怵起來。
心中思緒萬千,剛想瞥過凝著池岸的眸子望向別處之時,卻見著一個人自池旁的樹木下鑽出。
阮年輕咦了一聲,便將身子往木欄處靠了靠。
那人站在池岸邊,身材極爲消瘦,穿著一襲青色的衣袍,立在樹蔭底下幾欲被這片沉綠融了去。若不是阮年眼尖的話,就算他此番悄悄鑽了出來,也定會將他無意間忽略了去。
看到那襲青衣,阮年覺得有些眼熟。在往昔的記憶裡,好像也只有那蘇一硯最愛穿這種顏色的衣物。
自從念安走後,除了每逢過年的時刻在廳上匆匆一瞥之外,阮年就沒見過幾次那個讓她心中不舒服的蘇一硯了。到了後幾年,他也便自府中銷聲匿跡,府內的人也再未談起過他,就連姑蘇城內,對於大公子的稱讚聲也漸漸地消失了。
彷彿從未有過他這個人一般。
起初之際,阮年還有些奇怪,但是也沒有特地的前去詢問,畢竟對阮年而言,這個男人消失了總比不消失來得更讓人舒暢。
五年來,阮年忘記了許多人和事。但對於蘇一硯的模糊印象卻一直停留在厭惡之上。
因爲阮年總是忘不了他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你真可憐。
雖然後來阮年在思念念安時承認了這句話確實說得不假,卻還是止不住的厭惡挑破這個事實的男人。
看那身形確實是個男人。
阮年想看清他的臉,卻又因爲他低著頭望著腳尖而看不清。
真是個奇怪的人。
阮年暗暗嘀咕一聲,剛想出聲喚那個男人。卻又在下一瞬間看到男人正緩緩地將臉一點一點擡起。
阮年屏住呼吸。
那是一張蒼白的臉。
從未見過,陌生的臉頰。只是阮年瞅著那張臉,卻總是覺得有些眼熟。
不是外貌上的熟悉,而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但伴隨著這種熟悉感涌來的,卻是心中消失許久的噁心與厭煩之感。
男人衝著阮年咧開了嘴。配著那張死氣沉沉地臉頰,這個笑容也顯得格外的勉強和詭異。
阮年皺眉。
“阮姑娘。”男人將手僵硬地擡起抱拳,繼而微微地佝□,“當真是好久未見。”
阮年只瞧得他的嘴脣微微動了幾下,細微的聲音便從耳旁傳來。
竟然是逼線成音。
阮年瞇了瞇眸子,也不開口答話。
他認得自己?
他是誰
“在下是蘇一硯。”男子臉上的笑容仍舊僵硬,語帶恭敬道,“姑娘應當還記得我罷?”
蘇一硯?阮年嘴角略略抽搐,雖然對蘇一硯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但大致的長相還是記得的。從前的蘇一硯,拋開成見來說,不得不說,他的皮相確實是極好的。一派溫文儒雅的公子模樣。
而面前這個人,無論身形還是面龐都與往昔的截然不同。除了言談舉止還有些相似之外,阮年實在瞧不出這人便是從前那個蘇一硯。
阮年心中疑惑之餘,卻又不經意間想到了一個模糊可能。頓了半晌,阮年嘆了一口氣,運了內息低聲道:“你怎麼成這副模樣了?”
蘇一硯僵硬地挪動了幾步,有些苦澀道:“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人。我此番能保下性命已是大幸,這殘破身子,往後便是我真正的模樣了。”
“哦?”阮年聽到蘇一硯的話,心裡便通透起來,“你說你咎由自取,是甚麼緣故?”
“是我從前的所作所爲使我如今遭到報應罷了。”蘇一硯搖頭道,沉默了片刻,便從懷中摸出了甚麼東西,“阮姑娘,我來是爲了將東西交給你的。”
“東西?”阮年有些好奇地凝神望去,“是誰讓你交給我的?”
雖然距離甚遠,但阮年卻也辨出了他手中的東西。
那是一個繡著銀絲的黑色錦囊,頂端的白色絲線被輕微的拉開。裡面放了什麼,阮年卻怎麼也看不到。
“沈大人讓我將這錦囊交給你。”蘇一硯小心翼翼地將錦囊的白色絲線扯緊,繼而手上用力,便將這黑色的錦囊往阮年的位置拋開,“阮姑娘身上有一塊玉,將它妥放於錦囊內,誠心祈福,定能實現心中所盼望之事。”
黑色的錦囊應該是輕盈無比,本應該隨著力道漸漸消失在半空落下,可這隻錦囊卻穩穩當當的落入了阮年探出的手中。
不沉,卻又很沉。
盼望?
阮年望著它啞然失笑。
她心中之事,並非盼望。
而是奢望。
沈煙離既然清楚,那麼她鬧這一出又是爲什麼?
“你怎知曉我身上有玉?”阮年輕輕握著那個錦囊,聲音微冷。
除了念安和沈煙離之外,應當也不會有人知曉了。可是爲甚麼?這個在阮年眼中無關緊要的男人卻也瞭解得如此清楚?
“阮姑娘莫要誤會在下。”蘇一硯沉默了片刻道,“我自小便跟著沈大人長大,許多事情也是我替她辦成。沈大人待我不薄,我對她也是絕無二心。這玉佩本就是我交給二弟,幾經波折纔將事情辦妥,最終將它還回你手中。所以姑娘隨身佩戴,我也能猜到。”
原來.
“你既然說是交給了你的二弟,可是爲什麼玉佩會在他同伴的屍體手中發現?”阮年神色莫名,眸中壓著怒火,冷聲道:“難道那些人的死,都是你一手製成?”
“姑娘高看在下了。”蘇一硯顯然是不想被阮年誤會,忙道:“死狀皆爲兇獸爲之,並非人力,雖然確實是有人觸發了禁置,卻也並不是我能操控的,那日所爲另有其人。阮姑娘聰慧過人,我想應當也能理解在下而不會爲難於我。”
蘇一硯臉部僵硬,從嘴中蹦出的話又快有急。阮年卻細心地發現了一些奇怪之處,那便是蘇一硯在一些話語轉折時,會很不自然的僵持片刻。就好似有甚麼連接的東西被毀壞,他的吐詞跟不上他的思維。
而且他先前說的一句話,讓阮年覺得有些奇怪。
自小便跟著沈煙離長大?
阮年眼神古怪地問道:“你…多大了?”
蘇一硯明顯是不曾料到阮年會把話題轉到這件事之上。愣了片刻才道:“二十有五。”
“那沈煙離…”阮年皺眉打量了蘇一硯一眼,“從前我見你們的時候,還覺得你要比沈煙離長上幾歲。”
爲甚麼他要說是沈煙離伴著他長大?
蘇一硯沒有甚麼表情,聽到阮年疑惑的問話時,也只是含笑道:“沈大人的事,恕我不能多嘴。若是阮姑娘真的想要了解,那便親自問她。”
阮年怨怪地瞥了蘇一硯一眼,繼而轉眸嘆息道:“若是她願意告訴我。我還會問你嗎?”
沈煙離這個女人,說話做事從來都是滴水不漏。不管是明著去詢問,還是拐彎抹角地打探,她永遠都能笑瞇瞇地將阮年忽悠得暈頭轉向。很多時候,阮年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於愚蠢。
“我先退下了。”蘇一硯穩聲道,說完這句話之後,便僵硬著挪動著腳想要重新鑽進那片樹林之中。
“這張臉不是你的。”阮年突然便笑了起來,“身子是,臉不是。”
“姑娘何出此言?”蘇一硯在原地停下了腳步,卻也沒有轉過身來,只是略略顫抖著身子,澀然道。
阮年淡淡道:“今日見你第一面我便心存疑惑。這易容精巧無比,勉強可以稱爲天衣無縫,若是換了沈煙離來,我定然不會有所察覺,可是今日卻因爲你的怪異言談而出現了細微的瑕疵。五年前我也遇見了與這相同的詭異之事,現在將它們結合起來,我也突然明白了許多從前不瞭解的事情。”
“阮姑娘從前不瞭解之事,是甚麼?”蘇一硯的聲音恢復成常態,輕笑著問道。
“你便是我以前見過的大鬍子罷?在很久以前的客棧中,喝著酒對著我笑的那個男人。”阮年說到這裡,語氣更爲冰冷起來:“只不過那時候你易容…不,也不是易容,你將你二弟的臉皮剝下做成了最好的臉模。而那些人沒有發現異狀,也是因爲你無比熟悉你的二弟,自然也知道他平日處事的小細節。”
蘇一硯沉默地站在原地,一步未動,
雖然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也與自己沒有甚麼重要的關聯,更沒有必要當著他的面挑破。
只是想到斐梨兒的慘死,內心便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如果沒有這個男人,這一切的一切也不會發生了罷。
也許沒有他,自己便不會從斐梨兒手中接過那枚玉佩。也許沒有他,阮年也不會間接的中了沈煙離的,那麼自己同沈煙離見面便要延後罷?
若是延後了…
念安也便沒有這麼快離開自己罷?
雖然阮年知道,這所設想的也許,只是也許。也是爲自己的不願面對找的一個藉口和一個不成理由的理由。
阮年好後悔。
後悔那日因爲疲倦和睏意便閉上了眼。
更加後悔當初爲甚麼沒有緊緊地抓住她的手,爲甚麼沒有在手指觸到臉上那抹冰涼溼潤的之際便驚醒。
其實念安也是捨不得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