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煙離瞧見阮年有些驚詫的眸子,脣角彎起一絲淺弧,倒也沒說話,舒展了身子便起了身。
烏狄站在門前,淡淡地瞥了沈煙離一眼,繼而臉色木然地走到阮年牀邊坐下,垂著眸抿著脣,也不知在想些甚麼。
阮年沉默地望了烏狄一陣,有些僵硬地扯了扯脣角,乾澀道:“我以爲你早便離開了。”
“我本也是這麼以爲。”烏狄面無表情道,“等待你醒來的每分每秒,對我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阮年聽得愣了愣,旋即便轉眸看向了站在一旁,臉上笑得好似開了花的沈煙離。
沈煙離倒也沒有隱瞞阮年的心思,只是輕笑著轉身從櫃中取出了兩人幾日前見著的那個木盒,放在手上掂了掂,向著烏狄道:“我說話向來算話,只要你將她想知道的都告訴她,我便如你所願的將這東西交給你。”旋即,沈煙離又笑意盈盈解釋道:“我並未強迫她,這只是交易罷了。從前她將我罵得猶如狗血淋頭,現下怎麼說也得討回一些顏面。”
阮年也猜到了烏狄會如此憔悴的原因,將心頭的思緒轉了轉,卻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問。
烏狄嘆息道:“既然答應了沈煙離,我便不會再心存芥蒂。阮姑娘儘管問罷,只要我知曉的便會告訴你。”
阮年歪過身,取了桌上的茶盞,輕輕抿了溫涼的茶水。即將問出的話語卻猶如火燒的烙鐵,橫在喉間,怎麼也說不出口。
就這麼沉寂了許久,阮年輕輕地咳了一聲,望著烏狄的眸子,啞聲問道:“你先前和我說的那名女子,你同她是甚麼關係?”
烏狄好似已經猜到了阮年會問這個問題。挺得筆直的背脊一動不動,目光淡淡地取過了阮年喝完的茶盞,放在了桌上。
阮年有些忐忑。
“我便知曉你會問我這個問題。”烏狄眸色薄涼,白皙的手指輕輕搭在了沉香色的牀沿之上,頓了半晌,烏狄擡眸對上了阮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她是我的愛人。”
烏狄說這話的時候,語聲雖然清淡。眼中被這柔情蜜意的話點上了亮光,眼波流轉間好似有水波自她的眼底晃盪開來。層層疊疊的,順著那晶瑩的瞳仁飄散在了空中。
這還是阮年第一次見著烏狄這副模樣。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纔不像一個丟失了魂魄的木偶,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只是。
若是阮年沒有感知錯,烏狄口中的那個人應當也是一名女子。
難道這個世間,女子也能同女子相愛嗎?
阮年的心間顫了顫,也不知爲何,明明能理解這種感情,卻還是渾渾噩噩地開口問道:“可是你們都是女子,又怎麼能夠相愛呢?”
烏狄微不可察地偏頭望了望仍舊笑意盈盈的沈煙離,繼而脣角浮出一抹蒼白笑,她望著阮年輕聲道:“爲甚麼女子和女子不能相愛呢?雖然我同她都是女子,但我們之間的感情並不會輸給世間的任何一個人。我失去記憶之前,我愛她,在失去記憶之後,我還是愛她。若是有一個人能讓我願意同她相伴一生,那也便只有她了。”
烏狄的語氣輕柔,卻又十分堅定。阮年怔怔地望著烏狄,心頭微熱,張了張脣,卻又失了言語。
烏狄眼神溫潤,輕輕摩挲著手指:“你可知甚麼是愛人?”
“愛人?”阮年茫然地眨了眨眼,繼而搖頭,“我不知。”
“愛人便是想要與之相伴一生,且心念情繫之人”烏狄略略挑起眼角,“我這麼說你是否能理解?”
想要與之相伴一生,且心心念著的人?
也不知爲何,阮年在一瞬間便想起了念安的臉。隨著心頭翻涌的情緒愈來愈濃,就連先前微涼的面頰也止不住的發燙起來。
阮年摸了摸耳根,從那上面傳來的溫度灼得手心麻酥酥的。
“我同她只是相愛罷了,並未做甚麼傷天害理之事。常人怎麼看,與我們並沒有多大的干係。”烏狄說到這裡,微微地垂下了眸,轉而又是苦笑道:“我能忍受得了別的一切,唯獨受不了她傷心落淚。若不是知曉我的存在會拖累於她,我是萬萬不會離開的。”
“究竟是爲甚麼?”阮年皺眉問道:“這次你便告訴我罷,我仔細聽著,若是不對也好說上你幾句。”
烏狄也沒有怎麼猶豫,只是淡笑著搖頭道:“事情可能有些複雜,我便挑了幾個重點,你應當能聽得懂。”
阮年瞥了一眼正在掩脣輕笑的沈煙離,道:“你儘管講便是,我不笨,也不小,你說的我都能理解。”
烏狄頷首道,低下眸子略一沉思道:“我死了,但我又活過來了。活過來的時候,我便丟了記憶,記不得自己是誰,更記不得過去的種種。”
“死了?”阮年打斷烏狄的話,有些不可思議地揚聲問道,“怎麼可能?”
“這世間沒有甚麼事是不可能的。”烏狄苦笑著搖頭,語氣頗爲無奈:“我原本也不信,可是後來的跡象卻讓我不得不信…不知阮姑娘知不知曉一種喚魂的祭祀。”
“喚魂的祭祀?”阮年喃喃道,腦中像被一道驚雷雷劈過,一直混沌的思緒在這一刻都變得明朗起來,雖是如此,但口中卻因爲著急而變得有些不利索,噎了半晌才磕磕巴巴道:“我知曉你說的那個祭祀,五年前我便在小巷中見過一次。”
“五年前見過?”烏狄的眼神變得有些飄忽起來,皺著眉好似在回憶著什麼,過了半晌,烏狄才接著道:“我也只是聽她含糊提起過。雖然她不同我說,但我心裡卻也明白這個祭祀究竟有多麼危險。往後的日子裡,我也查了許多文書秘書,卻也沒有找到記載這個祭祀秘法的書籍。直到後來的某夜,我在她房外聽見她同人說話,談話間隱隱約約的提起這個祭祀是來自一個十分古怪的族落。”
十分古怪的族落。
阮年忽的又憶起了念安那日同自己所說的,她來自的部落,避世,不爲人所知,掌握著常人想象不到的祭祀之法。
一切都同這一切所吻合,還有那日她所說的女子愚鈍,以及圈套…莫非這一切都是?
阮年想到這裡,有些震驚地睜大了眸子望向了一旁站著的沈煙離。
沈煙離狹長的眸子中沉澱著幾抹微涼的笑意,望著烏狄而綻開的淺笑竟帶著無法言喻的戲虐。似乎是察覺到了阮年的視線,沈煙離掩了脣,繼而懶懶地伸了懶腰,閉上眸子也不再望著烏狄。
念安,沈煙離,巫柒。
她們三個人應當都是來自一個族落。
互相熟識?不,也不是熟識。巫柒追逐於念安,念安在躲避巫柒。而沈煙離又是在三人中屬於甚麼地位和身份?
“最讓我在意的,便是她後來所說的。”烏柒咬咬牙,有些痛苦的接著道:“這祭祀是爲了喚回死人的魂魄而施行,只是喚回來的,不一定是死亡之人真正的魂魄。祭祀最大的詬病便是忘記過去,失去回憶。所以我並不知道我是不是她想要的那個巫柒。如若不是,我就只是個佔據別人身體的強盜。每次我這麼想,便覺得得還不如死了來得痛快些。”烏狄的眼圈薰紅,啞聲說:“每每看著她的笑臉,我愧疚。看著她難受,我還是愧疚。她也並不清楚這個身體裡的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那個人,每個夜裡她都在哭。她所喜愛的並不是我,而是屬於過去的那份,我再也觸及不到的回憶。”
這一番話說得阮年心頭髮澀,望著烏狄通紅的眼眶,安慰的話語滾在喉中,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而後來,我發覺我的身子在漸漸的腐敗。”烏狄擡手擦了一下眼底,放鬆了身子,將語氣放得輕緩了些,“雖然身體每日每夜都在疼,我也不想讓她知道。何況這對我而言也並非甚麼不好的事情。”
就在這時,沈煙離慵懶地睜開眸子,笑嘻嘻道:“她所實施的本來就不是完整的祭祀,只是用幾個人的生氣及魂魄將你扯了回來。魂魄活了,身子還是死的。雖然能動能思考,卻還是和墓中的糉子沒有甚麼兩樣。見了光自然便會腐敗,直到最後化爲一堆菸灰。祭祀只不過延長了你的肉體腐敗罷了。你若不尋死…大概還能存活三年罷。”說罷,沈煙離又挑了挑眼角,意味深長道:“她倒是個有意思的女人。明明知曉我並不是甚麼好人,卻還是頂著風雪跪在我的屋前三日,最後磕得滿頭鮮血,只爲求你這短暫的幾年。而你…”
沈煙離嘖了一聲,似是有些輕蔑地淡聲道:“卻白白浪費了她一番苦心。只不過五年的時光,便真的拋下她來尋我求死。說你辜負她,也不爲過罷。”
“你…你是…”烏狄的脣哆嗦著,手指劇烈的顫抖,擡起手指著沈煙離,從脣中吐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說得異常艱難,“你便是…”
沈煙離墨色的眸子仿若流淌的清水,眼角微微彎起,連精緻漂亮的眉眼間都渲上了一層淺淺的笑意,她望著烏狄,脣瓣輕啓:“我便是告訴她這祭祀之法的人,也是那日在屋中同她說話之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言罷,沈煙離又輕輕道了句沒意思,便將手中置著的木盒拋在了烏狄的手中:“這便是你想要的,想清了便拿著它去做你想做的罷。”
烏狄抱著木盒蹲下了身體,顫抖著手,輕輕將那早被融了鎖眼的木盒打開。
她長長的墨發遮掩住了她蒼白的臉頰,也遮擋住了阮年的視線。阮年只能看見她單薄的肩,劇烈的顫抖起來。
就這麼過了半晌。
烏狄抱著身體,一動也不動。
任憑那細細碎碎的哽咽聲飄蕩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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