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永無止盡的灰霾橫亙天空，把正午的太陽遮擋得幾乎像是一隻蒼白的盤子，即使是仰頭直視，也不會有絲毫刺眼的感覺。

對於御天帝國的人民來說，這只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了，灰燼、塵霾以及慘淡的陽光，這些東西已經伴隨這個帝國上百年時光。有些流言在街頭巷尾耳口相傳，指出在御天大帝登基之前，每個人都能享受到清澈明朗的天空和溫暖和煦的陽光，而現在的一切都是上天對於這位永生不死的暴君的懲罰。

流言僅僅只是流言，不過對於生活困苦窘迫的民衆來說，卻是唯一能夠發泄憤怒和憂愁的渠道，也是擁光者和許許多多地下反抗組織生存壯大的土壤。不過在毒蠍神殿和斷罪教團冷酷無情的鎮壓之下，任何反叛的苗頭都會遭到血和火的洗禮，近年來雖然流言愈演愈烈，各地發生的騷亂卻在逐漸減少，用於處刑的中央廣場也變的冷清起來，除了幾個抱著長矛、臉色百無聊賴的守衛之外，就只有孤零零站在火刑架上、鐵鑄一般一動不動的大烏鴉了。

然而這看似平靜的局面，卻被一顆意外砸入水面的石子干擾，掀起了軒然大波。由於身份不明的告密者的出現，近幾年來改變抗爭策略的擁光者遭到了非常慘重的打擊。保持低調、暗中發展實力的策略近乎全盤失敗，十幾個發展到一定規模的下屬組織被斷罪教團的血斗篷連根拔起，至少上百人被釘上火刑架，惡毒的咒罵、絕望的求饒和嘶啞的慘叫聲匯成一曲死亡的哀歌，伴隨著滾滾濃煙和劈啪作響的火焰，響徹中央廣場的上空。直到一週之後，還有人賭咒發誓聽到有聲音在這裡迴盪不已。

奇拉法極力遏制住自己的衝動，不去看那些釘在火刑架上的焦黑屍體，壓低遮擋灰燼的兜帽，腳步匆忙的從中央廣場旁邊走過。他的衣著和生活在奇蹟之城的普通民衆沒有什麼區別，粗布斗篷上面滿是灰塵，手裡拄著滿是節瘤的手杖，只是在束腰布帶的一角縫著一塊形狀不規則的黃布，看上去彷彿是塊針腳拙劣的補丁。

只有極少數“自己人”才知道，這塊黃布實際上是擁光者組織眼線頭目的身份暗記。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奇拉法都爲自己擁有這樣的身份而心生自豪，不過在被稱爲“大清洗”的集中處刑之後，他恨不得把這條腰帶撕成碎片投入烈火，讓自己過去的身份隨著升騰而起的黑煙永遠消失掉。

然而奇拉法清醒的認識到，這種想法只是個奢望而已。奇拉法的身份確實非常秘密，即使是在他手下的那些眼線都不清楚，但是這並不代表他背叛擁光者之後還能繼續保持自己的秘密。斷罪教團的血斗篷從不知寬恕爲何物，只要曾經的身份泄露出去，奇拉法就只有在自行了斷生命和火刑架上哭嚎這兩條路之中選擇的餘地了。

穿過一片低矮窩棚和狹窄小巷之後，奇拉法在一棟毫不起眼的木屋前面停下腳步，看起來這棟木屋已經廢棄了很久，門板上滿是積灰和蛛網，看不出絲毫有人活動的痕跡。

“行走在光明中。”他用低沉的聲音說，然後在木門上叩擊出一串有節奏的暗號。他一共重複了三遍這樣的動作，然後小心翼翼的把右手伸進門邊一處很不起眼的縫隙，手指觸摸到了屬於金屬的沁涼。

奇拉法捏住縫隙之中的金屬機關，用力向左扭動兩圈，伴隨著一陣嘎吱嘎吱的摩擦聲，滿是蛛網的木門突然移開，露出後面一個身著黑衣、滿臉皺紋的守門人，還有在他身後傾斜向下的狹窄暗道。

“總算沒有搞錯，御天在上，我遲早會死在忘記這些驗證身份的繁瑣步驟上面。”奇拉法語帶抱怨的表示。不過黑衣守門人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臉色冷漠的讓開了入口。“光明之子在期待你的彙報。”守門人用嘶啞得彷彿木片摩擦的聲音說，同時把一盞油燈遞給奇拉法。

“我恐怕沒能給他帶來什麼好消息，幸好也不算是太壞。”奇拉法接過油燈，向守門人點頭致意，然後矮著身子鑽進暗道。

暗道非常狹窄逼仄，幾乎連轉身都很困難，而且還有好幾處通往致命陷阱的岔路。奇拉法極力忍住不適的感覺，藉助油燈微弱的光芒辨識著刻在岔口旁邊的暗記，當一扇刻著金色太陽暗記的木門出現在視野中的時候，他忍不住長長鬆了一口氣。

木門沒有上鎖，似乎隨手就可以推開。不過奇拉法可不敢這樣做，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著，熄滅油燈，然後恭恭敬敬的輕叩木門。“光明之子，您是慈父，您是太陽，您逐退陰霾，引來陽光，您指引我們行走在光明中，我們永遠愛戴您，頌您的名爲聖。”

“行走在光明中，奇拉法弟兄，進來吧。”一個和藹的聲音從門後響起。奇拉法鎮定了一下心神，輕輕推開了木門。

木門後面是一間面積不大的暗室，除了一張橡木矮桌和兩把椅子之外別無他物。矮桌上擺放著兩杯清水和一盤夾肉麪包，一顆放在架子上的水晶球綻放著溫和的淡黃色光芒，映照出光明之子戴著太陽面具的臉龐。

“向您致敬，光明之子。”奇拉法深深鞠躬，同時用右手做出日輪的手勢，放在自己的額頭前面。“我爲您帶來了一些消息，包括毒蠍神殿和斷罪教團的動向、貴族茶會的新話題，還有一些……來自城外的消息。”

光明之子隱藏在面具後面的目光一閃，不過語氣依然保持著從容不迫的味道，“我很樂於聽到這些消息，奇拉法弟兄，不過不用著急，這個時間正好該吃午餐了，我們可以邊吃邊談。”

奇拉法露出一副感激不盡的模樣，然後坐到矮桌對面，伸手拿過一個夾肉麪包，塞進嘴裡慢慢咀嚼著。對於生活在奇蹟之城法蒂蓋爾的普通居民來說，清水和夾肉麪包算得上是不錯的一餐，不過奇拉法當然有辦法弄到更好的食物，能夠把乾澀無味的麪包吃的如此香甜，主要歸功於他出色的演技上面。

靠著清水把第三個麪包送下喉嚨之後，奇拉法停下了嘴巴，取出一塊舊亞麻布，把手指擦得乾乾淨淨。“偉大的光明之子，感謝您的款待，我已經吃飽了。”他一面妥善的收好手帕，一面用恰到好處的恭敬語氣說。

“啊，不多吃一點了嗎？奇拉法弟兄，眼線的工作即危險又辛苦，我知道，擁光者的弟兄們也都知道。”光明之子剛纔只吃了一個麪包，然後就始終在啜飲清水。奇拉法不無惡意的揣測這位擁光者的首領會在結束會面之後去大吃一頓，就和他自己的打算一樣。

“暴食乃原罪之一，上天因此降下灰霾，遮擋陽光，警示蕓蕓衆生。”奇拉法藉助背誦一段擁光者典籍的記載來回答這個問題，隨後在光明之子的眼神裡面感到了讚賞的笑意。

“非常好，奇拉法弟兄，你是一位優秀的擁光者，信仰虔誠，意志堅定。大清洗之後，我們的地下組織遭到了很大的破壞，很多原本能夠輕易做到的事情，現在都變得困難起來了。不過正如聖典所說，光明的道路上並非沒有艱難險阻，這只是御天大帝爪牙最後的反撲而已。”光明之子一面說，一面放下了盛著清水的杯子，然後把手指在面前交叉，擺出一副準備傾聽的姿態。

奇拉法恭敬的低著頭，稍微理順了一下思緒，字斟句酌的開口說，“您的睿智光芒完全洞徹了御天大帝爪牙的企圖，偉大的光明之子。那些該死的血斗篷現在猖狂得很，在很多地方都設下了陷阱，幾乎每一天都有擁光者弟兄被秘密逮捕、拷問和處決，並不是每個弟兄都能經受得起審判官的拷問。根據這幾天收集到的情報，我們又有三個秘密組織被血斗篷摧毀了。”

光明之子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用和藹而不失莊嚴的語氣說，“這是一場劫難，同時也是光明神對我們的考驗。藉助血斗篷之手，我們的組織將得到淨化與昇華，至於那些在劫難之中獻出生命的弟兄，他們的靈魂將飛往光明神的日宮，在永恆光芒的照耀下開懷暢飲，盡享極樂。”

奇拉法低著頭，眼底閃過一絲陰霾。他不知道這些被處以火刑的擁光者弟兄是否靈魂能夠盡享極樂，但是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們在火刑架上哀嚎慘叫的樣子，一張張面孔被難以承受的痛苦扭曲著，還有鮮血淋漓的身軀在烈焰炙烤下絕望的掙扎，漸漸變成焦黑，歸於寂然。

這絕不是一個聰明人應該得到的結果。奇拉法告訴自己，光明之子沒法保護每一位擁光者弟兄，或者說，他除了自己，誰都保護不了。現在站出來與御天大帝對抗的人不是他，而是具有神奇力量的黑月聖女……

想到通過城外的眼線得到的秘密消息，奇拉法的心裡微微泛起灼熱的感覺。或許擁光者真的應該成爲過去了，畢竟自從擁光者之亂以來，這個組織就失去了正面對抗禦天大帝的勇氣和實力。在光明之子的領導下，擁光者暗中發展實力的策略施行了五年，成果看似不錯，然而僅僅因爲一次泄密，就被斷罪教團摧毀殆盡，顯然算不上成功。

既然如此，那麼向光明之子彙報的內容就必須進行一些微妙的修改了。奇拉法這樣想著，表情裡面沒有流露出絲毫遲疑，接著把所收集的情報一條條向光明之子做著彙報。他沒有進行過多的掩飾，包括新近興起的黑月教派的情況也說了很多，只不過在很多關鍵的地方輕描淡寫，把黑月教派的影響力和重要性都降到了最低。

儘管如此，聽到關於黑月教派的情況之後，光明之子還是陷入了漫長的思考。奇拉法並不知道光明之子的另一個身份，所以他固然有所隱瞞，卻沒有編造關於黑月聖女的外貌描述。他不知道自己說出黑月聖女是一位聲音優雅動聽的暗黑精靈美女之後，在光明之子心裡掀起了多麼洶涌激盪的波瀾。

如果沒有太陽面具掩飾表情，光明之子驟然大變的臉色恐怕已經引起了奇拉法的警惕，即使如此，敏銳的直覺依然讓他感到了氣氛突然變得極爲凝滯，不由得吶吶的停下了彙報。

“偉大的光明之子，請原諒，我剛纔有什麼地方讓您感到不滿了嗎？”

“不，奇拉法弟兄，你做的很好。”光明之子極力鎮定，不過語氣依然稍嫌急躁起來，“那個黑月教派很可能是御天大帝針對擁光者的新陰謀，妄圖動搖擁光者的信仰基礎，我們必須對此提高警惕。奇拉法弟兄，我要求你暫時停下其他方面的情報工作，只保留對毒蠍神殿和斷罪教團最基本的監視，把能夠抽調出的全部眼線集中起來，我要得到有關黑月教派的最詳細的情報，任何方面都要。”

奇拉法謹慎的保持著面無表情，只是雙眼流露出狂熱的情緒，“我明白了，我會派遣最得力的眼線滲透到黑月教派內部，爲您取得最新和最詳細的情報。”

“不，不是派遣手下。以光明神的名義，奇拉法弟兄，你要親自去處理，務必完成這個任務！”光明之子加重語氣叮囑說，“我特別允許你調用一切資源，必要的時候，放棄一些外圍組織也在所不惜。”

奇拉法心中暗自一凜，向著光明之子深深鞠躬，掩飾住自己稍顯僵硬的嘴角，“遵從您的吩咐，偉大的光明之子。”他語氣狂熱的大聲說，“我會親自去收集和處理關於黑月教派的情報，絕不妥協，絕不懈怠，任何細微疑點都將得到最詳盡的情報分析，然後以最快的方式送到您的面前。依照您的指引，行走在光明中！”

“我相信你能夠做到最好，奇拉法弟兄，黑暗終將退卻，擁抱光明者將永遠行走在光明中。”光明之子讚許的點了點頭，然後擡起右手，示意會面結束。奇拉法恭恭敬敬的保持著鞠躬的姿態，倒退著離開了密室。等到木門重新關閉，密室裡面只剩下光明之子本人的時候，他突然發出了一聲悔恨的慨嘆，用微微顫抖的左手摘下了面具，露出古柯奇會長那張蒼老而疲憊的面容。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暗黑精靈一族難道不是御天大帝的眷族嗎？怎麼會出現這個明顯在和毒蠍神殿對抗的黑月教派，難道是個更大的陰謀？我捨棄了這麼多年以來辛辛苦苦建立的秘密組織，難道還沒有讓斷罪教團放鬆追查？他們究竟發現了什麼秘密，竟然這樣一再試探我？”

在水晶球溫和的淡黃色光芒下，古柯奇會長滿臉憂慮的思考著，手指下意識的捻著一串刻著名字的黃水晶手串，那些名字屬於當年死於擁光者之亂的尊者和導師們，正在隨著他的動作爍爍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