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死後,華表壇的罵聲就停了下來。鮮血灑出來以後,口頭上的言語反而變得輕了。顧大嫂等還是如以往一般,日出而至,日落而歸,天天到華表壇望東南等待著。
女人們停了口,學(xué)生們卻沒停。之前的罵皇帝事件之所以能吸引到那麼多的人,和學(xué)生們的推波助瀾本就分不開——若只是顧大嫂等在那裡齋罵,恐怕罵不了多久大家就會覺得興味索然,偏偏又有一幫自負“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的學(xué)生是擁護折彥衝的,或覺得皇帝根本沒錯,或覺得就算皇帝有錯這麼做也有失體面,所以不免上壇和顧大嫂等辯論,顧大嫂言辭拙劣,來來去去只是咬住那幾個問題不放,幾個認爲皇帝該罵的學(xué)生聽不過去上臺幫腔,這一來可就精彩了:這些反對罵皇帝的人初衷雖是要幫皇帝,結(jié)果卻幫了倒忙,把華表壇上的**推得一浪接一浪。擁罵派和反罵派的主腔都是大漢學(xué)子中的精英,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道理,聽得下面的民衆(zhòng)不亦樂乎,辯到激烈處已不完全侷限於這次事件本身,而擴散到君權(quán)民權(quán)、君本民本之類的討論。
周華死後,華表壇上下的辯論風(fēng)格又爲之一變,之前無論是否贊成罵皇帝,雙方一開腔無不慷慨激昂甚至嘶聲竭力,這時卻變成三五成羣的分別討論。
除了華表壇上訴諸口舌的討論外,沒到華表壇的士大夫之間也就此事進行了筆辯乃至反思,這些人由於不在現(xiàn)場,所以對消息知道得比較遲緩也比較間接,所以他們的感受沒有在場者強烈,但論調(diào)也因此得以更加冷靜,思考更因此而得以更加深遠。
一開始,參加筆辯的士大夫大多數(shù)並不贊同顧大嫂等女流之輩在華表壇胡鬧,認爲此事不但辱君,而且辱國,將來傳到外國去大漢顏面何在?所以筆辯圍繞的是如何恢復(fù)皇家禮樂制度,建立皇家威儀。不過大宋之學(xué)術(shù)極重孟子一派,於“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之信條極爲信服,承繼大宋的新漢知識分子由於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經(jīng)濟環(huán)境比之北宋又有變化,所以在這方面也走得更遠!在不知多少封文人之間的書信來往中開始出現(xiàn)一種聲音,認爲顧大嫂若是沒有罵、不敢罵、不能罵,那纔是真正得誤國誤君,纔是真正的大漢之恥!在這場舉世矚目的筆辯浪潮中,這樣的聲音很難說是哪個達人高士的獨家發(fā)明,若是有人特意檢閱這個時期士人們的書信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論調(diào)幾乎是同時出現(xiàn)在胡寅等幾個中青年學(xué)者的書信當中,並迅速在士林產(chǎn)生漣漪般的影響力。
知識分子的反思與筆辯在時間上曠日持久,在空間上則跨過了漢宋疆界,幾乎和這個消息本身一起影響到了南宋,南宋的士人一開始也是抱著看笑話的態(tài)度來看待這件事情。這時楊時已死,他的衣鉢弟子羅從彥也已病中奄奄,羅從彥的門人將這件事情告訴他後道:“還是龜山先生(楊時)把持得定,沒有隨流北上,胡先生(胡安國)將來與龜山先生相見於地下,只怕不能無愧!”胡安國北上後影響日大,儒林漸有南楊北胡之說,加之大漢如日方中,胡安國在北方所受禮遇又隆,其子胡寅、胡宏及其弟子李階、李鬱等均已名噪四海,使得胡安國一脈無論政治上學(xué)術(shù)上均有憑泰山俯覽天下之勢,南方後學(xué)對此多有酸意,所以楊時的門人才會特意提起。
羅從彥修爲頗醇,身體雖弱,靈臺卻還保得清明,望北許久,這才道:“百年之後,不知誰當愧死。”門人不解,羅從彥問弟子中侍立在旁一直沒出聲的李侗:“北國諸女之舉,犯禮否?”
李侗想了想道:“華表壇既號言者無罪,諸女所言又不算無理取鬧,則於禮之大節(jié),何犯之有?犯禮者,欲帶兵上壇者。”
羅從彥默然良久,嘆了一聲道:“何日我江南亦有華表!”數(shù)弟子聞言變色,羅從彥又道:“我學(xué)識淺薄,往後的事情可看不明白了。將來南北事起,君等但憑良心行事,便不愧對龜山。”即命李侗取陳了翁遺先師楊時之書信焚了,書信成爲灰燼,而羅從彥亦隨之瞑目。
這等學(xué)界潛流只是後話,當時華表壇廣場上辯論的學(xué)子們還在迸發(fā)著各種引人深思的驚人之論,但其論雖新,就深度而言則遠不及書齋中先生們的沉思。至於普通民衆(zhòng)更沒有想得這麼遠,周華死後廣場上的人就散得只剩下三成,散去的人大多是懼禍,而留下的人則部分出於同情與勇敢,部分出於相信折彥衝不會舉起屠刀。
終於,塘沽那邊傳來了消息:“陛下來了!來了!”
聚集在華表壇廣場上的民衆(zhòng)都提起了心,吊起了膽,從中午一直等到黃昏,才見一隊騎兵擁著大漢皇帝的羽蓋輅車緩緩接近,顧大嫂等都站直了身,她身後的女人十有**都在發(fā)抖,怕得比當初周華要上華表壇時還厲害。
這次皇帝的隊列中雖帶著御六金根,但他本人卻不在車裡,而是騎著高出凡馬一頭的西域名駒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兩旁的民衆(zhòng)望見無不山呼萬歲,不斷有人匍匐下跪。折彥衝也不迴應(yīng),徑到華表壇前,整個廣場才靜了下來,站在前面看得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站在後面看不見的也受到了影響,半句話也不敢出口。
折彥衝在馬上擡頭望了那根華表一眼,翻身下馬,來到壇前,張老餘等老部民擁了上來行禮,張老餘道:“陛下……顧大嫂她雖然糊塗,但心地是不壞的,陛下千萬別怪她啊!”
折彥衝用力握了握張老餘的手道:“放心,我有分寸。”便大步上壇。
顧大嫂見到了他也不禁退了兩步,隨即穩(wěn)住,鼓起勇氣大聲道:“陛下!你不該沒問過皇后就要納妃!你……你這樣做不對!”
她說這話時聲音發(fā)顫,說了這話後連手也忍不住抖了起來,折彥衝在他們這幫老部民心目中乃是一個無敵的形象,沒見到折彥衝時顧大嫂還能潑辣地罵出來,這時見了卻很怕被他一句話就把自己給打發(fā)了,誰知折彥衝卻只是彎腰深深一揖,朗聲道:“大嫂,這件事我錯了,你罵得對,回頭我會回宮跟皇后賠罪。”
顧大嫂不禁呆住了,過了好久才綻放出了意外的笑容,顫聲道:“那……那麼那個西夏公主……”
折彥衝道:“該怎麼辦也聽皇后的意思。”
顧大嫂兩行熱淚流了下來,她後面的一衆(zhòng)婦人更是高興得抱成一團。折彥衝認錯時並沒有刻意擡高聲音,但壇下張老餘等還是聽見了,衆(zhòng)人又將折彥衝道歉的話傳了出去,沒片刻便滿廣場的人都知道了,民衆(zhòng)見皇帝居然認錯,心想這件事終於圓滿解決,大喜之餘也都鬆了一口氣,而寬心之後對摺彥衝的愛戴敬仰又轉(zhuǎn)深一層。
張老餘在壇下叫顧大嫂等道:“陛下都已經(jīng)認錯了!你們還呆在上面幹什麼!快下來!”
顧大嫂忙率衆(zhòng)女下壇,跪下道:“陛下,我辱罵了你,該怎麼處置,你說吧,無論你怎麼處置我,我也絕無半句怨言。”
折彥衝道:“既然是我錯了,便是大嫂罵得有理,既然有理,又怎麼會有罪?”
衆(zhòng)女聞言喜極而泣,韓昉等高叫道:“陛下胸襟天寬地廣,雖堯舜禹湯何及!”隨即率衆(zhòng)跪拜,山呼萬歲。
衆(zhòng)元老亦皆跪倒,跟著整個廣場黑壓壓的數(shù)萬人全跪下了,“萬歲”之呼震動京城。
林輿混在人羣中也跟著跪、跟著喊,其實他跪下之前似乎想到了什麼,但萬歲山呼如暴風(fēng)雨般忽然掩來,就好像這山呼能通過耳膜直震大腦一般,讓最聰明最睿智的人一時間也難以平靜地思考,在這一刻林輿只覺自己山呼萬歲、屈膝跪拜都變成了身體反應(yīng)——別人怎麼喊你也怎麼喊,別人怎麼動你也怎麼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山呼之聲漸小,林輿從地上爬了起來,才發(fā)現(xiàn)折彥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廣場上的人羣也漸漸散去。林輿撓著後腦離開了廣場,本來要到相府,在離相府還有兩條街的地方卻被林翎派來的人截住,將他帶到定陶居——這是京師最大的酒樓之一,在商界大大有名,是許多大商名賈聚會談生意的首選,但知道這座酒樓有林氏背景的卻不多。
林輿也是第一次來,進門便看見照壁上刻著陶朱公的畫像,林輿拜了兩拜,然後才由僕人帶他來見林翎。
僕人退下後,林輿道:“娘,剛纔的情景你看見沒?”
林翎點頭道:“我在能望見華表壇的窗口望見了。”
林輿嘖嘖嘆道:“大伯好厲害!真的好厲害!”
林翎淡淡笑了一笑,問:“你想學(xué)他?”
林輿吐了吐舌頭說:“我哪裡敢?也學(xué)不來。我連‘小小麒麟’都做不來,何況大伯這樣的無雙巨龍。”
林翎的笑容有了一點微妙的變化:“學(xué)不來也好,學(xué)不來也好。坐那個位置上的人,苦樂自知。咱們這樣的人,講究的是逐時避禍,智以保身。現(xiàn)在京師亂糟糟的,可不大適合做生意了。”
林輿笑道:“娘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外行話來?人無橫財不富,馬無野草不肥,時局越亂越好賺錢。”
林翎微笑道:“橫財橫財,咱們現(xiàn)在還需要橫財麼?咱們現(xiàn)在圖的就是一個平安。等時局穩(wěn)了下來,再回來也不遲。”
林輿道:“怕只怕再回來時人家已經(jīng)分完了豬肉,到時林家就被人比下去了。”
林翎含笑搖頭道:“我又不想做天下第一賈,被人比下去就比下去。再則,只要咱們能平平安安,這天下第一雖排不到,當世一流也還是保得住的。輿兒,你如今也大了,我想你跟我到琉球去,學(xué)著做生意。”
林輿驚道:“琉球?娘你要去琉球?”
“是啊。”林翎道:“如今琉球開發(fā)得也不錯了,比當年的蠻荒樣子大大不同,論財貨那裡是南洋與塘沽之間的中轉(zhuǎn),論人文桃園學(xué)舍比管寧學(xué)舍亦只差一肩,又靠近江南千古風(fēng)流之地,蘇杭淮陽都不過一風(fēng)之距,到了那邊,你學(xué)做生意也好,繼續(xù)讀書也好,兩下都不誤。”
林輿撓了撓後腦,說道:“娘,你先去吧,我……我等等。”
林翎兩彎淺淺的眉毛微微一皺,問道:“你還等什麼?難道你真想在這裡發(fā)一筆橫財不成?還是說你想看熱鬧?輿兒,我知道你喜歡看熱鬧,不過這場熱鬧不是那麼好看的。你還是跟娘南下吧。等北風(fēng)一起,我們就走。”
林輿卻還是搖頭,說道:“我不是要發(fā)財啦,也不是要看熱鬧,只是……”
林翎忙問:“只是怎麼?”
林輿道:“只是咱們都走了,他可怎麼辦?”
林翎眼神一黯,鼻子抽了抽,說道:“他又不是沒老婆,用不著我們操心。”
“娘,你讓我留下吧。”林輿哀求道:“我覺得這時候他需要我的。雖然我出不了什麼主意,不過陪他解解悶、散散心總可以的。”
林翎卻還是不肯答應(yīng),但也沒法說服兒子,第二天便派人去找楊應(yīng)麒,告知自己的意思,楊應(yīng)麒聽說後也同意林翎帶林輿走,誰知這時林輿卻不見了,以楊林二人耳目之靈一時也找不到他,在當前的局勢下,楊應(yīng)麒和林翎也不好大張旗鼓地滿城搜尋,而且兩人也因此而覺得林輿留下之意甚堅,只好作罷,林翎也不久留京師,既找不到林輿便回塘沽去了,自始至終都沒和楊應(yīng)麒見過一面。
林翎離開京城後,林輿才從陳顯府第的後門走了出來,對送自己出來的陳楚道謝,笑道:“陳大哥,萬一哪天你惹了什麼風(fēng)流債你爹爹要打你,記得來找我,你無論是要躲進相府還是藏進皇宮我都能幫你想辦法。”
陳楚哈哈大笑道:“那兩個地方也未必安全。”
林輿奇道:“這兩個地方都不安全?難道還有比這兩個地方更安全的?”
陳楚道:“當然有。”林輿問哪裡,陳楚笑道:“華表壇啊!連皇帝都不敢?guī)У渡先ツ兀螞r我老爹。”
林輿笑道:“你爹要打你多半是用棍子,又不用刀。再說華表壇只是許女人罵皇帝,又沒說不許老子打兒子!”
兩人笑談一番,行禮告別,陳楚回屋後對陳顯道:“那小子走了。”
陳顯撫了撫鬍鬚道:“丞相生了個好兒子啊,雖然現(xiàn)在還嫩了點,不過假以時日,或有另外一番出人意表的成就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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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寫的比較艱苦,今晚更新遲了。見諒。不過大家看完後還是記得投貴賓票和鮮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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