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裡蛇魯華、過街鼠張勝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若漏網(wǎng)之魚,跑出南城門,到了揹人處,這才互相檢點(diǎn)身上的傷勢(shì),幸好都是皮肉小傷,兩人又生得粗糙,因此沒什麼大礙。
正在那裡咬牙切齒地怨恨西門慶,卻聽路旁有人“咦”了一聲,然後便招呼:“這不是魯華、張勝二位兄弟嗎?”
魯華張勝轉(zhuǎn)頭一看,只是那邊長長短短站著三個(gè)人,認(rèn)得其中一個(gè)是曾經(jīng)在縣衙門裡勾當(dāng)?shù)陌o隸李外傳,魯華張勝就是由其人牽線,才和清河縣衙門裡的一夥害民賊勾搭上的,此刻見到,急忙呲牙咧嘴地上前行禮:“李大哥安好!”
李外傳光著眼睛,指著他們兩個(gè):“你們這是……?”
張勝苦笑道:“吃人打了!”魯華在旁邊狗咬一口,入骨三分地恨道:“西門慶那狗賊,總有一天,要他不得好死!”
卻聽李外傳身邊一人嘆道:“原來西門慶那狗賊又回來了清河!這廝一回來就欺侮英雄,真叫人怒不可遏,忍無可忍!”
張勝魯華一聽此人之言,盡皆大喜。張勝向李外傳問道:“李大哥,這位是……?”
李外傳便笑道:“讓我來做曹邱。這一位,乃是清河縣中的應(yīng)伯爵應(yīng)公子,表字光侯;這一位是秀才水興,表字楊花,都是兄弟斬頸瀝血的好朋友。”
魯華張勝紛紛唱喏見禮,應(yīng)伯爵便邀請(qǐng)道:“久聞外傳兄說起魯、張二位兄弟的大名,小可早思一見,今日既然有緣,怎能錯(cuò)過?小可家中離此不遠(yuǎn),便請(qǐng)魯、張二位兄弟移駕一行,咱們好好喝幾杯,雖然沒有小娘兒陪酒,但兄弟們談?wù)務(wù)f說,亦是一樂。”
張勝魯華聽到有酒喝,便興頭起來,揚(yáng)揚(yáng)喝喝地道:“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去來去來!”五人並作一路,轉(zhuǎn)身去了。
清河南門裡,西門慶也正拉了焦挺,招呼武大郎:“武道兄,清河第一樓,一起去來去來!”
武大郎徑自挑起自己的炊餅擔(dān)子,笑道:“西門仙兄且和焦挺兄弟前去,待我玉皇觀中送了上供的炊餅,再去和大家相會(huì)。”說著,擔(dān)了炊餅擔(dān)子,揚(yáng)長自去。
西門慶便拉了焦挺,招呼了唐牛兒,一起往城中走去。到了清河第一樓,早有小二哥出來牽走牲口,殷勤招呼東家入樓。唐牛兒見樓宇壯麗,出入者盡皆衣冠楚楚,不由得自慚形穢起來,便想找個(gè)藉口在外邊伺候。西門慶哪裡肯依?一手拉了焦挺,一手拉了忸忸怩怩的唐牛兒,直接進(jìn)了個(gè)齊楚閣兒坐定。
焦挺早已冷眼旁觀多時(shí),見唐牛兒畏畏縮縮,不是個(gè)慷慨人物,兼之步伐虛浮,是個(gè)笨家,心中不免先存了幾分輕視之意。
將二人安頓在座位上,西門慶見焦挺面向唐牛兒時(shí),眼中有些輕薄之色,略一思忖,便開口道:“焦挺兄弟,這位唐牛兒兄弟,雖然周身上下沒半分武藝,但滿懷的義氣,比我等江湖好漢也差不到哪裡。他是鄆城縣人,正碰上及時(shí)雨宋江哥哥犯事,因爲(wèi)感念公明哥哥平日的恩情,奮不顧身,上前打奪了公明哥哥,讓公明哥哥走路,自己卻甘願(yuàn)下獄,以身抵罪!這樣的好漢子,今日陪著兄弟坐一坐,可辱沒了你嗎?”
焦挺一聽,肅然起敬,急忙站起身來,向唐牛兒深深抱拳爲(wèi)禮:“焦挺不知唐牛兒哥哥如此高義,方纔失禮,還請(qǐng)?zhí)萍腋绺缢∽铮 ?
唐牛兒早慌了手腳,一迭連聲地道:“不罪不罪……”
西門慶長笑道:“這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豈可這麼輕易地饒讓了他?拿酒來!”
早有小二哥抱了幾罈好酒送上。西門慶拍開泥封,吩咐道:“酒杯不中使,換大碗來!”然後滿滿地倒了三碗,往焦挺面前一推,笑道:“今日先罰兄弟三碗!若不爽快乾了,捏著鼻子硬灌莫怪!”
焦挺大喜,心道:“這西門慶哥哥倒真是個(gè)妙人兒!這一番賠罪喝酒兩不誤,正合我意!”當(dāng)下端起酒碗來,向唐牛兒點(diǎn)頭示意:“小弟焦挺,向唐家哥哥賠罪了!”說著舉碗就口,如長鯨吸水,一飲而盡,隨後翻過空碗來,向西門慶和唐牛兒一照。
“好!”西門慶喝彩聲中,焦挺又是連盡兩碗,面不改色,唐牛兒只看得暗暗叫苦:“今天碰上了這位好漢爺,看來我唐牛兒是非醉死在這裡不可了!”
醉死倒也未必,但醉倒卻很容易,在三人的高呼酣飲之下,不多時(shí)唐牛兒便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平日裡他只恨酒少,今天卻愁酒太多。
西門慶和焦挺都是哈哈大笑。喝酒最有趣的就是把人灌倒,雖然惡作劇和低俗了些,但不可否認(rèn),在這種共同使壞的氛圍下,確實(shí)很容易拉近彼此的關(guān)係。
西門慶吩咐小二哥,將唐牛兒扶進(jìn)後房,好生安置,這才舉碗向焦挺敬酒:“我聽得兄弟你只是在河北路上勾當(dāng),沒想到今日到我山東清河來了,真是萬千之喜呀!來!咱哥倆都端起來,走一個(gè)!”
焦挺陪了一碗,感慨道:“西門慶哥哥不知,兄弟我父母早亡,家裡窮得精打光,沒奈何,出了老家中山府,闖蕩在江湖上。誰知人離鄉(xiāng)賤,有那算命的先生給我批了命,說我這個(gè)相,是敗主之相,除了死過一世的人,否則是沾誰誰倒黴!就因爲(wèi)這個(gè),我在江湖上千裡投名萬里投主的,也沒個(gè)人待見我,都怕我往他身邊一站,卻把他的運(yùn)氣都敗壞沒了,我那個(gè)‘沒面目’的諢名,就是這麼來的!”
說到這裡,焦挺的眼角卻是兩點(diǎn)晶瑩,他擡頭炯炯地盯著西門慶的眼睛,沉聲道:“西門慶哥哥,我焦挺卻是個(gè)爽快人,不曉得藏著掖著。哥哥今日待我焦挺這般親切,我焦挺就得把話說明白了!兄弟這個(gè)相,是個(gè)倒運(yùn)的,若西門慶哥嫌棄我時(shí),兄弟我轉(zhuǎn)頭就走,再不敢給哥哥添麻煩!”
話音未落,就見西門慶大大的往地上“呸”了一口,罵道:“甚麼倒運(yùn)旺財(cái)?shù)墓碓挘绾涡诺茫拷雇π值埽绺缥揖褪撬肋^一世的人,世上有什麼東西,能讓我顧忌?你儘管在哥哥這裡定心住了,該吃吃,該喝喝,有我西門慶一碗乾飯,就有你的半碗;有我西門慶一勺涼水,就有你的半勺!兄弟你今日仗義出手,救了武道兄,就衝這份兒人品,哥哥我就敬你一世!”
焦挺怔怔地聽著,眼角上兩點(diǎn)晶瑩終於化作兩行熱淚,直直地流了下來。他翻掌將淚水狠狠地揩去,但臉頰上的肌膚牽動(dòng)之下,眼淚流得更多了。
西門慶端著酒碗向焦挺一照:“焦挺兄弟,人都說我是轉(zhuǎn)世天星,那麼有些話今天跟你說了,也不怕泄露天機(jī)。你要切記——相由心生,命從心定!兄弟你遊劍江湖,多苦少樂,因此經(jīng)日間板著個(gè)臉,這才把自己一張臉上的格局給弄壞了。哥哥只盼你今後日子過得開心,多笑一笑,把臉上的愁紋兒扯開了,就是你改命的良機(jī)!”
焦挺淚流滿面,起身離椅,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朝著西門慶大禮叩拜下去:“小弟焦挺,願(yuàn)爲(wèi)西門慶哥哥牽馬墜鐙!”這正是:
三年愁懷生何趣?一朝知心死也甘!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