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方妍第一次踏出家門來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也見識到了她父親口中關於這座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一直以來,她活動的範圍無非是學校和家,兩點一線,偶爾開個小差去俱樂部裡逛一圈散步實在是了不得了,可眼下她到了人們口中的上只角,看到淮海路百盛對面的巨大廣告牌,她記得很清楚,是sofina的第一個代言人:maggieq,足有十幾米高。而她這個從下只角來的,顯得那麼渺小。
她的自卑和鮑蕾不同,她的所思所想是,出門前方靜江給了她五十塊錢,而音樂學院門口最便宜的盒飯,也要15塊錢一份,一大堆人圍在那裡買,有學生,也有藍領,與他們相比,她個子小,那麼微不足道,真是擠也擠不進去,等到好不容易終於輪到她了,可挑選的種類也所剩無幾了。再加上中午喝的飲料,在音樂學院呆一天就要花掉三十多塊錢。她第也是第一次那樣直接的感受到來自於金錢的短缺所帶來的窘迫。
而周圍的人全無她那樣的侷促,他們頭頸裡吊了一塊牌子,藍色的hp標誌,音樂學院的同學告訴她,那是惠普公司的職工。
她本以爲星河藝校的首次開課會讓她有一定的蛻變,雖然她當時還不知道具體在哪方面,因爲要上很多課,樂理,聲樂,音樂欣賞,還要被老師挑起來演示,等等……但很久後來她想,那時候她對於唱歌的技巧和認識還是有侷限的,對於世界的認識卻是剛剛開始起步,有一種無法遏制的萌芽在心中叫囂,像加了引擎的機器,鼓動她去飛的更高,看的更遠。
她還是比較幸運的,天賦是一種不可多得的東西,有些人生來沒有,只有將勤補拙,而她是屬於那種可以找出很多閃光點的,具體的就要看誰來發掘。當時她的聲樂老師是舒麗霞,很漂亮很有氣質,方妍心想,是不是所有音樂學院的老師都那麼漂亮?
舒老師一上臺就給大家表演了什麼叫做花式美聲,把所有來上課的學生都給唬的一愣一愣的,接著對大家說,由於藝校到底不比正規的學校,老師和學生相處的時間不會太多,每週才上一次課,所以爲了更好更快的認識大家,就從唱歌開始吧,倒黴的方妍是第一個被她抽中的。
她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唱歌從來沒有過,心裡難免緊張,更何況那些孩子都比她大,從15到30歲不等,只有一個和她同齡,小了她幾個月,因此她手裡拿著話筒貌似故作鎮定,其實另一隻手緊緊地揪著褲子,這小動作沒能逃過舒麗霞的眼睛。
舒麗霞拿她當反面教材說:“大家看啊,作爲一個歌手,一上場還沒唱歌,颱風是很重要的,這個——方妍對吧,你們看出方妍她緊張了嗎?”
方妍訕訕的一笑,舒麗霞指著她的手說:“放鬆,放鬆,別抓著褲子。要不然我會誤以爲你尿急?!?
方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舒麗霞道:“對了,不要緊張嘛,在這裡大家都是赤裸裸的,有什麼缺點在自己班裡暴露不要緊,等到了學??傔x的時候,要電視臺轉播了,那時候被人發現再指出來就是真的難看了。”
方妍點點頭,總算開口唱了,唱的還是那首《棋子》,一來唱的多了不容易出差錯,二來歌詞也背熟悉了。但是畢竟不是專業的選手,一開口就是一口重氣,舒麗霞又喊停,“你怎麼一開口就跟嘆氣似的,也太重了,你氣聲得好好改改,改的好很好聽,像許茹蕓就是典型的氣聲,改的不好錄音錄出來會特別明顯,就聽見你在嘆氣?!?
全班哈哈大笑,方妍也跟著笑了起來,心想今天真是出醜出到太平洋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袖子一擼,拼了!
之後她又重新唱第二遍,舒麗霞就是這種老師,或者說好的聲樂老師都是如此,一句一句的幫你糾正幫你改,且意見犀利無比,聽了讓你恨不得趕緊蹲下去找個洞鑽了。因此很多年後當選秀節目成爲主流的時候,方妍發現下面的評委各個都在爲選手叫好,有的甚至激動到流淚,方妍想,我這麼一個只上了半年多課的三腳貓外行都能聽出那麼許多破綻,你們到底是要多虛僞收了多少錢才能在攝像機前面聽的那麼陶醉?。?
但是方妍雖然出盡了洋相,其他同學也沒有比她好多少,有一個男生,舒麗霞的點評是:“你不是唱歌的料,花錢到這裡來學習純屬浪費?!贬醽砟莻€男生乾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而舒麗霞驚奇的發現,方妍只被她指點了一次,再檢查她的唱功時,竟然已經沒有大的破綻了,只要好好地穩固就行,舒麗霞對她說:“你知道齊豫嗎?齊豫實際上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聲音,堪比天籟,這種人天生就是吃這行飯的。你聲音也很好,不要浪費了這樣與生俱來的才華,以後記得不要喝冷水冰水,儘量喝溫水,沒事練習的久了,聲帶疲憊就含著溫水在喉嚨裡咕嚕嚕吐兩口,像冒泡一樣,大的缺點沒有了,你下次換一首歌來唱,我檢查你的氣聲,能不能靈活自如的面對不同的歌?!?
方妍說好,下了場以後,坐在第一排的男生轉過頭來對她說:“你唱的真的是不一般的好聽啊,要知道你第一次唱我笑了很久,因爲被舒老師打斷了,直到你一直唱到後面副歌,真厲害。”
方妍靦腆的微微一笑。
很快,一個學期眨眼就過去了,方妍知道還剩下最後兩節課,她在藝校的學習就要告一段落了,必須面臨甄選,選中的可以留下來免費升入中級班,沒選中的基本上就被淘汰,但如果還要堅持下去的話,就得自掏腰包,而且這次不再是2000塊了,而是翻倍的4000塊。方妍心疼的要命,想怎麼一轉眼2000塊得學費就到頭了呢?她還想在這個學校多呆一會兒,哪怕一直上初級班也好,她爲了錢的事愁了好一陣子。
舒麗霞見她唱歌的時候心不在焉,又看她家庭地址填的是彩虹老街心裡就有數了,這個地方‘聲名在外’,舒麗霞是本地人,豈有不知的道理?
她嘴上沒有,暗地裡把方妍劃到了被選中的五個免費名額裡,並且讓她代表他們班去競選整個藝校上電視臺直播的名額。
歌手班六選一的比賽,地點在賀綠汀音樂廳舉行,可以容納600個人。
方妍安慰自己應該沒有那麼多人來,因爲星輝藝校的歌手班總共才300人,但是她沒料到租借音樂學院教學樓上課的還有謝晉恆通的學生,於是星輝藝校的比賽就有點兒想要炫耀一下,出風頭的意思,順便廣邀謝晉恆通的人一起去觀賽,最好把人才都挖過來,因此等真的比賽的時候,整個音樂廳就擠滿了人。
方妍的手裡本來有三張入場券,結果一張給鮑蕾了,還有兩張被同學給‘劫’走了,搞得方靜江本人沒有票。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一早問月茹和靜江去不去的時候,月茹徑直回答說沒有空,要去照顧菊苼,靜江則說要去面試找工作。
既然爹媽都不去,她當然只有把票給別人,省的浪費。
但是誰知道那天靜江還是出現了,他這段時間已經和公司人事辦理了辭職,要說辭職也不恰當,他的檔案還在單位裡,只不過憑藉著自己和司徒的關係,司徒把靜江的勞保金額一直加到了退休,在這樣一個大面積下崗的年代,司徒對方靜江算是有情有義了。而且考慮到公司真的只能承受每個月900塊的工資,方靜江也可以選擇繼續呆下去,但是司徒知道白月茹在家一直找靜江的茬,說他男人家家的沒出息,每個月工資不到1000塊,還不如她一個女人,如何如何……司徒體諒靜江,告訴他要走也沒關係,900塊照發,勞保金也交了,靜江可以不去來上班,在外面掙到的錢就算他方靜江自己的。爲此,靜江很感激司徒。
司徒說:“我也沒什麼可以幫你的,能做的就只有這些。當年我讓你甩了那個糟心的娘們你不聽哥的話,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我坦白告訴你,要不是你老婆總給你惹出那麼多不大不小的麻煩,今天偷竊案,明天又是什麼搞外遇的,你也不會一直升不上去,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靜江欷歔不已,但是時過境遷,往事多說也無異了,只得謝過了司徒,和他道別。
之後,靜江去過很多單位面試,那些單位都是剛進中國的外企,例如惠普,微軟,還有一些港臺的設計廣告公司,可惜的是,人家財大氣粗是人家的事,甚至都不願意給方靜江一個學習的機會,外企的說法是:“我們沒有時間來培養一個人,我們講究的是效率,我們要的是服務,是能爲公司做什麼?帶來什麼收益?你會用電腦嗎?會打字嗎?什麼都不會?那你來幹什麼?!”
從前只有他面試別人,沒有別人面試他的!現在倒過頭來,要他看別人的臉色,靜江唯有忍氣吞聲道:“我會修車?!?
對方一口回絕道:“我們又不招司機。”
無奈之下,靜江只有從別人手裡搗騰了一輛二手的桑塔納在外面跑起了出租,每天沒日沒夜的幹,忙得時候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只好隨手帶個塑料袋在身上。
餓的時候只乾麪包,困的時候就在車子裡打個盹。
方妍知道父親的情況,心裡難過的要命。
她曾經想過,倘若她沒有免費名額的話,她就不學音樂了,特別是靜江面試過後回來告訴她,現在什麼都要跟上時代的步伐,更新換代的速度太快,大學生的工資都是幾千塊,但是像他們這些靠技術吃飯的人……這個時代已經不需要他們了。
家門口的裁縫鋪關了,大家都喜歡買現成的,樣式新又好看;買米打醬油的糧店也關了,變成了農工商聯鎖超市。理髮店的生意也是一落千丈,只有老年人光顧,小年輕去的都是那種裡面的理髮師開口閉口講日語的。
方妍目睹這一切,知道父親說的沒錯,那種只要存一門手藝這輩子就保住飯碗的想法已經過時了。
她看到他英俊的父親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疲態,帶著挫折感,額角上也隱隱有了皺紋,卻沒有人可以傾訴,心裡對白月茹愈加不滿,因爲在她外婆家有危難的時候是她的父親挺身而出,而當她的父親呈現頹勢的時候,不但沒有人來幫他,反而還落井下石。
可以說,她對白月茹的情緒已經從不滿逐漸上升爲一種怨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