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那幾日的惡劣天氣,似乎耗盡了立春後的最後一縷寒流。
隨後的日子裡,凜冽的北風變成了帶著潮溼和溫暖氣息南風,一日暖過一日。
去年十一月前後,京中運河清出來的堆在岸邊的淤泥,在被凍住兩月後,也開始逐漸的化凍。
離運河不是很遠的地方,不時能聞到淤泥的味道。
時常能看到掩住口鼻經過的路人百姓。
此時,正值大考方過。
來自大周全國各地的舉子們,還要在汴京城裡等待會試放榜。
又是大好春日,暖風襲人,實在是出城探春郊遊,飲酒賞景作詩的好天氣。
這些日子以來,汴京的街道上,時常能看到結伴而行,朝城外而去的行人車馬。
若都是男子出城遊玩,期間實在沒什麼樂趣,
但若是約上一兩位花魁行首隨行,那麼氣氛就截然不同了。
因此,這些日子裡,汴京城中知名的綺雲樓、飛雲臺等青樓妓館的花魁行首很是忙碌。
雖然忙碌,但花魁行首們樂在其中,
不說能走出青樓在城外賞景郊遊開闊心胸;
也不說陪著的年輕舉子們,出手大方,不用阿諛奉承,也不用太過飲酒耍樂;
只說,萬一哪位舉子文思迸發,因爲某位花魁行首做出一首膾炙人口傳誦一時的詩詞,
那麼,這位花魁行首的身價、飲茶陪酒的價格,就要翻幾倍。
要是被某位家資頗豐的公子相中,願意出錢贖身,那就能脫離苦海,雙宿雙飛了。
青樓裡的其他姑娘們,對這三年一次的機會,也很是珍惜。
總會費盡心機的用心打扮。
但這些日子裡,
京中最爲出名的花魁,依舊還是‘出道’一年多的師師姑娘。
二月中旬這日,
上午,多雲。
城西,吳樓三層,帶著暖意的南風,穿過窗戶,撩動窗簾進到了雅間後,撲到了徐載靖的臉上。
嗅著春風的味道,正看著樓下馬球場的徐載靖,舒坦的呼了口氣。
馬球場中,此時正是‘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時候。
雖然圍著圍氈的草地還沒有生長好,但絲毫不耽誤京中貴女們在馬球場中散步、放風箏。
幾個地方,吳大娘子還支起了一排結實的鞦韆架,不少貴女們正悠然的蕩著。
“唉!”
旁邊嘆氣聲傳來。
徐載靖側頭看去:“楓哥兒,怎麼了?”
面色紅潤很多的長楓,略有些遺憾的說道:“靖哥,你是侯府公子,可知道師師姑娘長什麼樣子?”
徐載靖一愣,隨即搖頭道:“少有見過這位當紅的行首。”
“楓哥兒想要知道的話,到時等六郎和九郎來了,你可以問問他倆,他們都見過。”
長楓聞言點頭:“那我就聽靖哥的!”
徐載靖笑了笑:“怎麼忽然想起問這個了?”
長楓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鬢角,道:“嘿嘿,靖哥,這幾天我見過李都和李鬱了。”
“哦?”
長楓點頭:“這兄弟倆,跟著京中幾個富戶家的公子,曾經見過師師姑娘兩次。”
“兩次?”徐載靖有些疑惑。
“對,兄弟倆一人見過一次。”長楓解釋道:“可李都說,師師姑娘相貌英氣十足,舉止灑脫,言辭磊落。”
“李鬱則說,那師師姑娘,相貌嬌美,性格嬌憨,眼神懵懵懂懂,卻勾人,常有小女兒之言。”
“我還以爲他們是被人糊弄了,找的是同名不同姓之人。”
“可一番詢問,才知道都是找的阮媽媽,斷無找錯人的可能。”
徐載靖聞言,眼中滿是疑惑:“怎麼,那師師姑娘居然沒有入綺雲樓或飛雲臺?”
“沒有,聽說一直都在阮媽媽那兒!京中的幾大青樓也都沒說什麼。瞧著阮媽媽背後的勢力,也是不小呢。”
長楓說完,徐載靖點頭:“一年多來盛名不減,可見那位師師姑娘,是個妝容多變的。楓哥兒說的那番區別,可能是因爲請她的主家不同?”
長楓思索片刻,豎起大拇指道:“靖哥,說的有理。”
說完,長楓看著樓下馬球場中,指著正在散步遊玩的貴女們,道:“嚯!那風箏飛的可夠高的。”
“嗯。”
“那幾個在馬球場外放風箏,是要幹什麼?”長楓又指著球場外道。
兩人身後,樑晗湊了過來說道:“還能幹什麼,自然是想讓風箏飛到球場裡,說不準上面還有些淫詞濫調。”
“啊?”長楓一下瞪大了眼睛:“我家幾位妹妹還在球場裡呢。”
喬九郎也湊了過來,笑道:“長楓放心!這等狀況,自有場中的婆子們去處置,不會連累姑娘們的。”
這時,
汗牛走了進來,朝著衆人躬身一禮:“幾位公子,顧侯世子和二郎他們來了。”
“好!咱們出去迎一下。”長柏和載章對視了一眼站起身。
一直坐在長柏和載章身邊的七郎長槙,也站邁步跟上。
長楓和喬九郎也離開後,樑晗看著徐載靖詢問的目光,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後,低聲道:“靖哥,你放心吧!我找了郎中診過脈了,沒事兒!”
說完,樑晗還得意的挑了下眉。
徐載靖無奈搖頭:“六郎你多多注意吧!萬一讓吳大娘子知道此事,我怕她老人家會打斷你的腿,三根腿。”
樑晗聞言笑道:“靖哥放心,我娘她捨不得。”
看著徐載靖的眼神,樑晗趕忙低聲求饒道:“靖哥,你不會是想告訴我娘吧?”
“正有此意。”徐載靖淡淡。
“別,千萬別!弟弟發誓,娶正妻前,絕不再碰她一根手指頭。”樑晗急聲道。
見徐載靖沒有鬆口的意思,樑晗道:“靖哥,弟弟說到做到!”
呼了一口氣,徐載靖道:“年底前成婚,不然我就告訴嬸嬸。”
“好!”
說著話,兩人走到了雅間外。
同顧廷燁兄弟二人一番寒暄後,衆人一起朝雅間裡走去。
“小舅!”
顧士行一臉笑容的拉著徐載靖的手。
徐載靖笑道:“好外甥,今天是怎麼了,這麼高興?”
顧士行仰頭看著徐載靖:“嘿嘿,小舅,今日我騎著你送我的那匹馬兒來的。”
徐載靖笑著拍了拍外甥的肩膀,道:“下次有機會,你和代哥兒在跑馬場比比,看看誰的坐騎更快。”
前面的顧廷煜則掃了徐載靖一眼,眼中滿是無奈的神色,道:“小五,我剛囑咐他,不讓他騎快馬,你這.”
“在外面街上自然不行,回徐家,沒什麼事兒的,是不是?”
“嗯。”顧士行重重點頭。
說著話,
衆人進到了雅間中。
吳大娘子馬球場附近,
東邊是金明池,
南邊是瓊林苑,
西邊和北邊有小養種園,
周圍風景優美,乃是京外郊遊探春的好去處之一。
今日又有諸多的高門貴女在球場中游玩,周遭自然也聚集了不少其他遊人。
一處緩坡樹下,
除了南面,其他三面圍著遮擋視線的寬布。
寬布圍出來的頗大空地上,此時擺著數把交椅兩排桌子,有七八位書生打扮的青年或坐或站。只看這七八位青年的簪子腰帶、衣服料子,便知道他們非富即貴。
衆人四周還有女使小廝忙著用銅爐燒水沏茶。
擺放的香爐中,有淡淡的青煙飄出,散發著沁人心脾的幽香。
兩排桌子上首的交椅上,坐著一位妝容清淡婉約,眼神靈動,渾身文氣戴著面紗的姑娘。
不知道這位姑娘身份的,定會以爲她是出身書香門第的姑娘。
每當有書生朝她看來時,都能看到一雙笑彎了的眼眸。
書生不敢多看,只看一眼後就趕忙低頭繼續沉思。
這時,
有穿著帶字衣衫的女使,小步走到那姑娘身邊,耳語道:“姑娘,奴婢聽小廝說,看到魏行首的車駕了。”
“哦?”這滿身文氣的姑娘,眼睛瞬間亮了一下,道:“小廝怎麼知道的?”
“回姑娘,說是魏行首出行,向來是坐柴家的馬車,還有護衛和健婦隨行。”
“嗯。”說著,這姑娘從交椅上站起身,朝著衆人福了一禮後,柔聲道:“奴去去就回。”
幾位書生公子紛紛點頭。
“師師姑娘,自便就是。”
“好。”
“若有能幫到的,還請師師姑娘直言。”
李師師又笑著福了一禮,同女使健婦朝著寬布外走去。
經過幾個書生公子身邊時,有的看李師師眉眼,有的盯著李師師的耳垂,還有看李師師的腰腿的。
很快,李師師便走出了寬布圍出來的空地,眼中的嬌羞和笑意瞬間消散。
“呼!”
戴在臉上的輕紗,被呼出的氣體吹動了一下。
看著周圍錯落分佈的郊遊之人,李師師道:“哪兒呢?”
女使朝著不遠處緩緩停下的三輛馬車指了指:“您看,就在那兒。”
李師師思索片刻:“走,過去看看!瞧瞧她是要陪京中哪家的貴客。”
說著,李師師邁步朝著馬車走去。
李師師的身影出現後,在幾十步外探春遊玩的遊人們,不論男女,目光便不由自主的看了眼過去。
習以爲常的李師師,絲毫不在意周圍的視線,很快便走到了馬車附近。
還未靠近,
“這位娘子,還請止步。”
一身精悍氣息的護衛,許是以爲李師師是哪家的貴女,語調和藹的說道。
李師師笑了笑,柔聲道:“這位大哥,請問您這一行人中,可是有魏行首。”
看了眼李師師,又看了看跟在她身後的兩名健婦和女使,感覺沒什麼威脅的護衛點頭:“不錯。”
“還請護衛大哥通傳,就說是魏行首的同門師妹求見。”李師師柔聲道。
片刻後,護衛道:“還請稍候。”
說著,護衛倒著走了幾步,拉開距離後,這才轉身朝馬車走去。
此時,女使婆子正忙著將一人高的寬布、桌椅等東西搬下來,準備佈置場地。
聽到護衛稟告的魏行首,朝著李師師的方向看了眼,隨後朝著護衛點頭。
回到李師師跟前,護衛伸手作請:“這位娘子,請吧。”
“有勞。”
李師師帶著僕從微微福了一禮後,邁步朝魏行首走去。
來到近處,
李師師看到了魏行首眼中的驚豔神色。
“奴家見過姐姐。”李師師不再夾著,而是用自己本來的聲音說道。
“恕我眼拙,不知姑娘是哪家的貴女?”魏芳直疑惑道。
伸手到耳後,李師師將面紗摘了下來:“奴家也曾在湯大家身邊學過幾日琵琶,自稱行首同門師妹,實在冒昧。”
看著眼前姑娘的出衆容顏,魏芳直眼中有了瞭然的神色,略有些不確定的說道:“妹妹大名可是李師師?”
“姐姐好眼力。”
說著,李師師掃視了一下通身氣派,氣質超然的魏芳直,視線重點在魏芳直的首飾、皮膚和衣服上停了幾個呼吸。
魏芳直親切的笑道:“之前師父說,她教過一位面容若比天仙的姑娘,原來就是妹妹你。”
李師師福了一禮,語氣平淡的說道:“湯大家謬讚了!媽媽說,要不是您沒空,說不定我現在要稱呼您一句師父呢!”
說話的時候,李師師還在‘沒空’上加重了語氣。
“而且,若說貌比天仙,應是姐姐纔對。”
魏芳直似乎沒聽出李師師話裡夾槍帶棒,只是笑著搖頭:“我年紀大了,比不得妹妹。”
李師師聞言,很是意外的和魏芳直對視了一眼。
只是一眼,李師師便一下愣在了當場。
愣住的原因是,善於察言觀色的李師師,發現魏芳直的語氣淡然,眼神同樣淡然。
魏芳直的眼中,既沒有自己脫離苦海後的得意,也沒有對她語氣不善的嘲諷譏笑。
魏芳直的眼中似乎只有欣賞、喜歡、體諒和鼓勵。
這些時日積攢了不少負面情緒的李師師,看到這個眼神後,瞬間感覺自己的樣子和想法,真的十分的醜陋可笑。
沒了靶子的李師師,一瞬間有些無措。
能在天下首善之地享有盛名的李師師,也是名不虛傳,很快調整了心態,語氣真誠的說道:“魏姐姐,你今日這是要.”
魏芳直笑了笑:“沒什麼事兒,便帶人來郊外看看春景,盼著能有什麼靈感迸發出來,讓我能作首曲子。”
“哦”李師師點頭。
她以爲這位前輩是寄人屋檐,無奈出城要陪客。
可人家卻是閒來無事,自己悠然出城,散心找靈感。
“咱們走走?”李師師伸手作請。
魏芳直點頭。
兩人讓女使距離遠些後,便繞著柴家馬車走著。
“瞧著主家對您可真好,妹妹打心裡羨慕。”李師師羨慕的說道。
魏芳直看著周圍的護衛、僕從,笑著點了下頭:“是,主人家心善。”
實際情況是,魏芳直每年收入頗豐,柴家護衛和僕從跟她出來,柴錚錚要和她明算賬,她自己要付一部分銀錢的。
“魏姐姐,如今你是良籍了麼?”李師師低聲道。
“嗯。”
“姐姐你自己能掙銀錢,身後還有柴家這棵通天樹,能有這般心情神態,也是應該。”李師師輕聲感嘆道。
魏芳直淺笑著搖了下頭,道:“我不過是因緣際會走了大運,這纔有瞭如今的樣子。”
李師師側頭,直勾勾的看著比她高些的魏芳直,心中暗歎了一聲:皮膚真好。
察覺到視線的魏芳直側過頭,和李師師對視一眼:“怎麼了?”
李師師用極低的聲音問道:“魏姐姐,你說的大運,是不是勇毅侯府徐五公子?”
看著魏芳直的眼睛和瞳孔,李師師肯定的說道:“我知道了。”
準備否認的魏芳直一愣,隨即肅聲說道:“妹妹,聽我一句!裡面有很多事,你千萬別亂來,不然會引火燒身的!”
“我知道!我會離他遠遠的。”李師師語氣肯定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