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神都傳來消息,你那位嫡姊嫁於新君,如今已經貴爲帝后……”
面對韓紹突然起的話頭,正低頭修剪著花枝的上官芷動作明顯一頓,不過她很快便回過神來,淡淡迴應道。
“郎君想說什麼?”
韓紹輕笑,饒有興趣看著她的面無表情,道。
“你就不羨慕?”
“羨慕?”
上官芷那副慣來的冷臉露出幾分譏諷,“左右不過一件華麗的工具,有什麼好羨慕的。”
若是換作當初剛出丞相府深閨的上官芷,驟然聽聞此事,或許還會憤恨上一陣。
憑什麼她就只能有如低賤貨物一般,被隨手丟至這苦寒邊地,賤作一妾室。
而她上官韻就能人間顯貴,母儀天下。
這嫡、庶之別,焉能偏心至此?
可經歷這十年歲月磋磨,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看似錦繡,實則無知的丞相貴女了。
與府中那些鸞鳳久居,就算只是耳濡目染,也讓她對天下事、兒女事有了不少了解。
有著這樣的認知打底,雖稱不上勘破一切,卻也足以讓她看透這世上大多事情的本質了。
所以此時的上官芷對自己那位嫡姊不但沒有羨慕,反而生出幾分憐憫。
同樣被父親當作貨殖,自己那位嫡姊無非是包裝奢華了些,被擺置的貨架更加顯目了些罷了。
至於說最後她們倆姊妹的結局,誰會更得天命垂憐,旁人或許還猜不到。
可上官芷卻已經知道,她比自己那位嫡姊要幸運太多太多了。
尤其是當韓紹順手接過她手中的花剪,隨意幾剪刀便將那株她怎麼剪都不滿意的花枝盡善盡美,上官芷眸光頓時璀璨,隱有崇拜。
“不用妄自菲薄,你並非工具,至少孤從未這麼看你……”
溫和的語調落入耳中,有如輕羽撩動耳廓,讓上官芷歷經歲月依舊粉嫩的耳垂通紅如火,繼而攀爬至面頰。
在四月暮春的滿園花海中,端的是人比花嬌。
饒是韓紹見慣了世間絕色,此刻眼中也不由起了幾分熱烈。
短暫沉默間,瞥見這道視線的上官芷哪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趕忙用半是羞意半是戒備地抗拒道。
“郎君,不可以的……”
或許是居高位久了,如今的韓紹越發受不得拒絕。
只不過就在他準備蹙眉表示自己的不滿時,目光正好落在上官芷日漸臃腫的腰腹。
看著她那副小小翼翼護在腰間的動作,他也只能暗自嘆息一聲。
‘罷了,且忍忍吧。’
說起來,也不知是烏丸和雅帶來的聖山秘術神妙至臻,還是天命到了。
這大半年來,府中這些女子竟然真的接二連三地成功結下了珠胎。
公孫辛夷和姜婉這兩個正主也就算了,憑藉著多吃多佔、勤勉辛勞,如願以償也是情理之中。
就連在這方面素來不強求的上官芷竟也得了天命眷顧,展露孕相。
如此一來,她們倒是得償所願、心滿意足了。
韓紹這個之前一直被百般爭搶的香餑餑,現在於她們而言,雖不至於一下子淪落到棄之如敝履的可憐境地,卻也不再吃香了。
這前後迥異的心理落差,著實讓他有些憋悶。
‘吃水忘了挖井人啊,這些娘們兒可真夠現實的……’
韓紹心裡吐槽著。
一時有些意興闌珊。
不過他也沒有喪心病狂到慾求不滿就直接拂袖離去,而是繼續陪著上官芷在這處內苑花園中閒逛著。
不時還會逗趣上幾句,以此紓解她的孕期情緒。
免得這個看似冰冷實則擰巴的娘們兒覺得自己虧待了她,一個人胡思亂想鑽了牛角尖。
而他這麼做的效果還是有的。
見上官芷在自己的刻意引導下,一貫冷冰冰的臉上多了幾分笑顏,甚至顯現出當年初見時沒有的嬌豔,韓紹心下欣慰。
猶豫了下,還是道。
“你說若有一日,孤與你父親起了齟齬,甚至……”
聽到韓紹這突如其來的話,上官芷面上的笑意散去,低頭沉默了一陣,然後道。
“妾嘗聞,民間凡俗有言,婦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妾今爲韓家婦,便是韓家人,郎君無需顧忌於妾……”
說著,擡眼望著韓紹的眼神,沒有過去的故作冰冷,反倒是有些悽婉。
“倘若郎君不放心妾身,可賜妾鴆酒一盞,只求……只求郎君能容妾替郎君誕下子嗣以後再……”
“還有……還請郎君看在此子的韓家血脈,日後能夠莫要太過苛責!”
孕婦情緒多變、最是敏感,果不其然。
見她說著說著,竟泫然欲泣地交代起了遺言,韓紹無奈苦笑。
只能緩緩將她擁入懷中,嘆息道。
“何故說此癡傻之言?”
“你我雖初見時不甚美好,亦無正經夫妻之名。”
“可孤何曾薄待於你?”
說著,頓了頓又道。
“只是孤與你父皆非尋常人。”
“今天下事在孤、在你父,日後爲之,皆身不由己。”
“孤只恐他日爲敵,與你左右爲難,這才提前跟你言說一二,莫要胡思亂想。”
提前打個預防針,也好過一切塵埃落定的突如其來。
這是韓紹看在兩人十餘年同牀共枕、以及她腹中子嗣的面子上,能夠做到的極限了。
若是她想不通其中的關節,韓紹也只能說上一聲抱歉。
他韓某人小卒出身,向來有進無退。
這麼多年來,哪怕腳下屍骸無數,也是如此。
又豈會因爲一個女子後退半步?
別說是她上官芷了,就算是公孫辛夷和姜婉,也不行!
感受著懷中的小聲啜泣,韓紹本想就此離去,讓她一個人靜上一靜,好好想想。
可就在他緩緩推開懷中嬌軀時,那雙柔弱無辜纖長玉指卻是忽然抓住他的衣襟。
“郎君,等等……”
聲音軟糯,有些癡纏。
低頭對上那雙氤氳水光的泛紅眼眸,韓紹正疑惑間,只聽懷中女子忽然對著四周伺候的女侍,用慣用的清冷語調道。
“你們都轉過去——”
見四周女侍低著頭沉默著背過身去,上官芷輕咬薄脣,似乎下了某種決定。
然後她竟就這麼盈盈屈膝,在韓紹面前……跪下了。
‘何至於此?’
‘還是孤剛剛說得還不夠清楚?’
韓紹見狀,眉頭一蹙,正要將她攙扶起來,可下一刻他眼中卻是驟然古怪。
伸手握住那隻準備解開腰間玉帶的柔荑,還沒等韓紹說什麼,便見上官芷神色倔強中帶著幾分羞意。
“她們……她們說在園子裡有些不一樣……”
“郎君不想……試試麼?”
此刻上官芷展現出來的媚意,還要遠甚塗山妃璇那隻真正的狐貍精若干。
以致於韓紹的‘抵抗’霎時潰不成軍。
……
良久之後的內苑花海之中。
整理了一番衣帶的韓紹,長呼一口濁氣,重新化作人模人樣的大雍燕國公。
可視線掃過四周一衆女侍,還是忍不住老臉一紅。
剛剛他本打算讓這些女侍退下的,可無奈上官芷不同意。
而在那種情況下,他又哪來的底氣跟她爭執?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只能乾咳一聲,有些尷尬地吩咐道。
“過來服侍芷夫人潔面……”
待得一衆女侍羞紅著臉替上官芷稍加清理,韓紹神色無奈。
從見到上官芷的第一面開始,他就看破了她那副故作冰冷麪目下的憨傻。
過去不甚在意還不覺得,這日子久了,卻讓人忍不住心生幾分憐意。
“回頭孤讓人去尋虞陽鄭氏隱匿的族人,讓他們延續鄭氏香火。”
“到時候孤會在鄭氏祖墳爲你母親置下衣冠冢,方便你得空去祭拜一二。”虞陽鄭氏是上官芷的母族。
這其中的陳年故事就無需多言了。
此外,這事只能悄悄的做,不可能大張旗鼓。
否則的話,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說明他韓某人當年錯殺了虞陽鄭氏?
當然不行!
爲君者,聖明無過。
對是對,錯也是錯,不容置疑。
而眼看自己這話說完,上官芷眸中水光盈盈,似乎想要撲過來再將剛纔的事情再做一遍,韓紹趕忙打住。
有些事嚐個新鮮就夠了,免得給身邊人留下荒淫無道的印象,污了自己的偉岸與光輝。
而就在韓紹有些招架不住上官芷乃至身邊那些女侍頻頻投來的熱切目光,準備抽身離去的時候,上官芷突然提起的一事,卻是讓韓紹猛地頓住了腳步。
“郎君,妾那嫡姊與妾迥異,看似溫和,實則性子甚烈。”
一個外冷內慫,一個外柔內剛。
但這也沒什麼,韓紹本沒有在意。
關鍵是上官芷小聲嘟囔的下一句。
“而……而且……妾那嫡姊在閨閣時,有……有一心儀之人,二人情投意合、私交甚密,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知……”
韓紹驀地睜大了雙眼,心中直呼。
‘好傢伙——’
……
和如今天下大多數人的震驚不同。
其實對於帝位歸屬,最後竟是姬九上位,成功接下了大雍這個爛攤子。
韓紹既意外,卻又不意外。
不意外,自然是因爲基於他對姬九的瞭解,以及這麼些年,他其實一直有盯著姬九。
而意外的則是這廝竟能瞞過上官鼎那條老狐貍,以致於上官鼎甚至真將他當成隨意拿捏的可憐蟲。
對此,韓紹隱隱有種感覺。
如今已經算是權傾三朝的上官鼎怕是要栽跟頭,而且這跟頭栽下去,很可能就是萬劫不復。
不過讓韓紹心中古怪的是,姬九那廝莫不是天生的綠帽聖體?
公孫辛夷也就算了,有他韓某人在,有些事情只能說是命中無緣。
怎麼這臨了還接了個這麼大的盤?
回想起上官芷那會兒有些羞於啓齒耳語的某段隱秘,韓紹甚至忍不住對姬九這個命中敵手生出了幾分憐憫。
‘何以至此?人生在世,遭此奇恥大辱?’
反正換作是他,他半刻也忍不了。
當然也可能是那上官女修有秘術,將自己那段過往隱瞞得很好,以致於直到現在還將姬九矇在鼓裡,毫不知情。
只是這樣一來,豈不是顯得更慘?
鎮遼幕府,議事堂上。
韓紹忍不住噗嗤一笑,扣去功德無數。
直到見到堂上衆人投來古怪的目光,韓紹這才歉意道。
“抱歉,孤剛剛想到一件趣事,一時失態,你們繼續——”
聽得韓紹這話,堂上一衆文武連道不敢。
而後在韓紹的擺手示意下,繼續就諸般事務商討,甚至當堂爭論起來。
期間,韓紹並沒有發表太多的意見,唯有在最後定策時,纔會出言點評幾句。
有批評、有勉勵,但不論是褒還是貶,無不服膺。
對於這一幕,曾經參與過幾次議事的李文靜,私底下與公孫度感慨道。
“天生聖王,不外如是。”
天生聖王?
若是換到過去,公孫度定會撇撇嘴,以示對李文靜這句評價的不屑。
可隨著韓紹掌權日久,成就日盛、威望日隆,如今的公孫度腦子裡只剩一個念頭。
“老夫難不成真能父憑子貴,雞犬升天?”
後一句‘雞犬’,李文靜沒什麼意見。
只是對前一句‘父子’表達了異議。
“只是翁婿,莫言父子。”
貪天之功,容易反遭其咎。
可對於李文靜的提醒,公孫度只當這老匹夫是嫉妒自己,嗤笑反駁道。
“老夫膝下只有木蘭一獨女,女婿即子,有何區別?”
對此,李文靜只能再次點了一句。
“天威難測。”
至於公孫度能不能聽進去,他也懶得操這個心了。
畢竟韓紹對公孫度這個老匹夫素來尊敬,這一點從來都沒有變過。
也讓李文靜安心不少。
而此時的議事堂上隨著一應事宜處置完畢,本準備起身告退的一衆鎮遼文武,卻見韓紹忽然開口道。
“鴻臚司孫章孫司主——”
時至如今,隨著攤子越鋪越大,如今李靖、齊朔等人被外放出去,韓紹眼跟前曾經的那些熟面孔越來越少了。
如此倒也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新舊更替。
比如這鴻臚司的司主孫章,就是靠著當年出使聖山,走進了韓紹的視線。
漸漸的,在這議事堂中也有了座次。
“君上,臣在。”
韓紹擡眼瞥了他一眼,微微頷首。
言語鏗鏘,不卑不亢。
眉眼凌厲,筋骨筆直如青松。
如斯人物縱然走到神都金鑾,也不會丟了他韓某人的臉面。
“孤交給你的那封信,送還了?”
孫章聞言,面色一滯。
“送還,是送還了,只是張繼、張宗二賊道……”
韓紹聞言,面色不變。
眼中還是不由閃過一抹失望與遺憾。
“送還了,即可。”
說罷,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隨後在堂中所有人的注視下緩緩站起身,嘆息一聲道。
“孤本不忍生靈塗炭,這才予以他們一個機會。”
“可現在看來,他們這是選擇辜負了孤的善意了。”
本來以他跟張顯達成的默契,韓紹是已經準備好了給黃天道一個善終的。
可無奈,他們最終還是選擇了徹底走完自己的命數。
這一點韓紹也是無可奈何,只能成全他們。
爲此,他甚至在心裡勸慰自己。
生民如草木,枯榮無盡。
縱然今歲死傷無數,但只要根基不損,耗費一些時日,終歸會重新‘長’出來。
“既如此,傳孤的令——”
聽聞韓紹這話,在場一衆文武瞬間齊齊起身,肅然躬身道。
“悉聽君上諭令!”
韓紹微微頷首,繼而揮了揮山河袞服的袍袖。
“起兵吧。”
“賊道張顯弒君謀逆,孤久沐先帝恩澤,銘感五內!”
“此血仇,旁人不願報之,孤來!”
說罷,韓紹忽然哂笑一聲。
“對了,順便替孤擬一封奏疏送往神都,免得讓新帝和丞相以爲孤是個不尊中樞號令的逆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