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罡風(fēng)吹過，吹散最後一點(diǎn)火星。

一尊曾經(jīng)立於人世絕巔的太乙天君，就此被抹去了最後的痕跡，彷彿沒有存在過一般。

親眼目睹這一幕的僅剩三位大宮主，面露苦澀、無奈。

這麼些年，他們坐視上官鼎與太康帝爭鬥。

兩面逢源、兩處得好，自以爲(wèi)得意。

卻沒想到竟是生生養(yǎng)出了黃天道這個逆天怪物。

所以剛剛天火宮主寂滅前的那一句‘一生算計，又爲(wèi)哪般’的感慨，同樣是他們的心中所感。

只可惜現(xiàn)在就算是後悔也已經(jīng)晚了。

眼看張顯這當(dāng)世大賊身上聚起恐怖的殺意不散，顯然是準(zhǔn)備將他們斬盡殺絕，剩下三位大宮主彼此對視一眼。

須臾之後，趕忙出聲叫停。

“道友，不如你我就此罷手如何？”

張顯聞言一愣，下意識以爲(wèi)這些鼠輩要耍什麼手段。

可在瞥見他們眼中流露出的懼意後，他卻是忍不住笑了。

“哈哈！好！”

“念汝等修行不易，現(xiàn)在退下，可免一死！”

張顯的目的很明確。

他此行只爲(wèi)斬龍而來，若非必要他也不想將圓滿的精氣神浪費(fèi)在他們身上。

而眼看張顯答應(yīng)得這般乾脆，三人不由心中一鬆。

可當(dāng)聽到張顯那一句毫不客氣的‘退下’，他們卻是不禁臉色一滯。

只不過此刻的張顯法身殺意滔天，周身散逸的氣息更是穩(wěn)穩(wěn)壓制他們?nèi)恕?

他們終究是清醒過來。

先前他們聯(lián)手合力尚且不是這賊道的對手，如今僅剩他們?nèi)似堁託埓^續(xù)動手的話，與送死何異？

所以在生死和臉面之間，他們還是選擇了丟掉了臉面。

這世上諷刺之事，大多如此。

每逢大劫大難，有骨氣、有血性的往往死得早，剩下能夠茍活下來的，大多都是識時務(wù)的‘俊傑’。

在短暫沉吟後，他們斂去多餘的情緒，沉聲道。

“只要不動皇道龍氣，這神都之事，道友皆可自便，如何？”

形勢比人強(qiáng)，該低頭就低頭。

可皇道龍氣不行。

因爲(wèi)皇道龍氣不止是天家姬氏的根本，也是他們的根本。

這麼些年來，他們得姬氏供奉，與皇道龍氣牽絆太深。

真要讓這賊道斬了皇道龍氣，他們也必然會遭受重創(chuàng)。

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

而面對三人開出的條件，張顯笑了。

不動皇道龍氣？

那老道所爲(wèi)何來？

這三個蠢貨當(dāng)真是修行修傻了不成？

只不過張顯老道卻沒有將這話說出來，而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三人，嘲諷道。

“朝奉宮？呵呵……”

“三位這是準(zhǔn)備開門揖盜？真不愧是姬氏的國之干城啊！”

他張顯當(dāng)世大賊，自認(rèn)大盜，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三位朝奉宮大宮主卻是臉色微紅。

而就在他們訥訥不得言之際，虛空卻是傳來一聲嘆息。

“哎，慚愧、慚愧。”

“竟讓汝這賊寇看了一場笑話。”

“看來朕這個人皇帝君，當(dāng)?shù)眠€真是失敗啊……”

聲音落下，張顯神色玩味。

三位朝奉宮大宮主卻是忍不住臉色微變。

“陛下——”

霍然回眸間，只見一雙冰冷豎瞳凝聚的視線落在他們身上。

“哼！養(yǎng)你們，還不如養(yǎng)條狗！”

養(yǎng)狗，尚知護(hù)主。

他大雍姬氏養(yǎng)了他們兩千餘載，許他們與國同休之澤。

包括他在內(nèi)的歷代大雍帝君無不對他們禮敬有加。

一應(yīng)修行資糧從未短缺，甚至就連皇道龍氣也與他們分潤。

可最終換來的結(jié)果呢？

正如這賊寇剛剛嘲諷的那般，他們竟然開門揖盜！

這一刻，太康帝心中對他們的憤怒，甚至一度超過了張顯這個正主。

而面對太康帝的怒罵，於張顯面前退避三舍的三位大宮主，此刻面上則是一陣陰沉。

“陛下，過分了。”

堂堂太乙天君被比作看門狗，以他們的驕傲如何能不作惱怒？

“過分？”

太康帝有些被氣笑了。

“那你們這是覺得朕比喻得不對？”

這比喻確實沒有什麼不妥。

畢竟當(dāng)初大雍太祖設(shè)朝奉宮以作榮養(yǎng)，目的確實是爲(wèi)了讓他們替姬氏看門護(hù)院。

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在這種時候講出來。

三位朝奉宮大宮主彼此對視間，神念倏忽交匯。

下一刻，三人不但讓開了阻攔張顯的路道，身形須臾閃動間，竟是演化三才之陣隱隱向著太康帝封鎖而去。

“陛下言語如此刻薄，有違人君德行，實寒老臣之心啊！”

這般舉動配上這威脅的言語，忤逆之意盡顯。

太康帝稍稍怔愣，繼而捕捉到北宮處那一閃而逝的神念，頓時心下了然。

“上官鼎對你們許諾了什麼？”

三位朝奉宮大宮主默不作聲，只是一面加快了封禁虛空的速度，一面將目光望向了另一邊的老道張顯。

眼神中竟有催促他動手之意。

而接收到這股‘善意’的老道張顯，面上肉眼可見地錯愕。

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頓時忍不住哈哈大笑，連道。

“有趣，有趣——”

本以爲(wèi)這一趟神都之行，必是一路浴血，卻沒有想到竟是看了一出好戲。

“哈哈！姬太康，姬太康啊！這一朝帝君當(dāng)?shù)侥氵@地步，也算是古今少有了……”

老道張顯這話沒有多少嘲諷之意，反而盡顯憐憫。

只不過這憐憫對於太康帝這樣的存在而言，卻無疑是最大的羞辱。

無視了一旁已經(jīng)封鎖了天地四方的三位朝奉宮大宮主，太康帝陰沉的目光落在老道張顯身上，可開口說出的話卻是。

“若你這賊道是朕，又該當(dāng)如何行事？”

張顯哈哈一笑。

“昏君，這是在向老道求教？”

若是換做以往，就算太康帝再能忍，也不可能容忍有人當(dāng)著他的面罵他昏君，可此刻他竟表現(xiàn)得極爲(wèi)平靜。

“求教？那便當(dāng)是吧。”

爲(wèi)君一世，他自問沒有任何懈怠，更沒有故老那些亡國之君驕奢淫逸、胡作非爲(wèi)的喜好，可偏偏這大雍的天下在他手中，卻依舊是一日不如一日地淪落至今日這副田地。

以本心論，太康帝未嘗沒有不甘、又未嘗沒有困惑。

或許此話出口那一刻，他就是想以另一角度，審視一番過往，看看有沒有另一個可能。

而於老道張顯而言，太康帝這話明顯讓他一愣。

不過在短暫的陷入沉默之後，他卻是當(dāng)仁不讓地哈哈笑道。

“既然你姬太康誠心誠意地發(fā)問了，那老道若是吝嗇賜教，倒顯得老道小氣了。”

這話說完，張顯笑聲驟然消止。“若老道是你，這造反大業(yè)，亦當(dāng)自老道始！”

造反？

聽聞這句暴論的太康帝，嘲諷一笑。

“朕爲(wèi)天下君，造哪門子的反？”

張顯也是一笑。

“這天下焉有困居宮牆一隅的人君？”

“你連宮牆都掌握不了了，又何言掌控神都？又何言爲(wèi)這天下之君？”

太康帝面色一滯。

沉默了一瞬後，強(qiáng)忍羞惱與憤怒。

“你這賊道懂什麼天下？”

“這天下設(shè)使無朕……那些逆臣早就引得烽火四起，天下黎庶生靈塗炭！”

這麼些年他處處隱忍與步步退讓，像個裱糊匠一樣拼盡全力維持著這天下的表面光鮮，誰能懂他的憋屈！

誰又能理解他的無奈！

不！一個都沒有！

聽著太康帝最後那近乎吼出的字音，張顯嘲諷之色沒有半點(diǎn)消減。

“所以呢？”

“陛下的隱忍與退讓，最後改變了什麼？”

這還是張顯這賊道第一次以‘陛下’尊稱於他。

可太康帝卻是無暇顧及。

此刻的他腦海裡只有那句‘陛下可改變了什麼’？

‘沒有……什麼都沒有……’

甚至就連他口中的黎庶生靈，今日也未曾避免‘塗炭’的命運(yùn)。

望著虛空那雙有些失神的龍目豎瞳，張顯已經(jīng)懶得報以嘲諷了。

“其實你該知道的，這大雍的天下早就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

“這樣的重疾若不經(jīng)歷一番刮骨削肉，如何還有得救？”

“若老道是你，便當(dāng)趁著大勢在身時——”

“應(yīng)殺盡殺！”

以上官鼎爲(wèi)首的亂臣賊子步步緊逼，殺！

累世高門久居地方、陽奉陰違，殺！

縱然會迎來他們的瘋狂反撲，可那又能怎樣？

與其任由局勢一步步敗壞至此，爲(wèi)何不捨棄一切搏上一搏？

可惜啊，他姬太康終究是不夠狠、膽子也不夠大！

沒有這帶頭造自己的反、造這天下反的勇氣！

所以今時今日淪落到這番境地也不過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這無能昏聵的青史惡名也不算冤枉了他。

“陛下以爲(wèi)老道此言，然否？”

面對張顯最後這句總結(jié)式的發(fā)問，太康帝徐徐吐出一口積蓄已久的濁氣，引得虛空風(fēng)雲(yún)滾動。

“這樣……真的能行？”

張顯再次用憐憫的目光望了眼虛空，緩緩道。

“爲(wèi)人君者，從來都沒有退路。”

這話倒是至理名言。

天下如棋局，帝，位在中央天元。

故世人皆可退，唯人君不可退。

或許自當(dāng)年面對以上官鼎爲(wèi)首的逆臣逼迫，隱忍退讓開始，這場有關(guān)天下的棋局，他就已經(jīng)輸了。

“哎，你這老道說得對，朕確實算不得一個合格的君王……”

瞻前又顧後，終是首尾皆不得兼顧。

太康帝嘆息說著，忽然將目光從張顯身上挪開，重新落在一旁那三位大宮主身上。

“一直以來朕都太過仁慈了……”

仁慈，有時候還有個近義詞，叫做懦弱。

至少在某些人眼裡，他姬太康便是這樣的生性怯懦之君。

否則的話，又怎麼會一個個表現(xiàn)得這般越發(fā)肆無忌憚？

“三位愛卿，你們說，是也不是？”

聽聞這話，三位大宮主面色一滯，繼而有些惱羞成怒地望向老道張顯。

“道友——”

可張顯卻彷彿沒有聽到一般。

眼看這一幕，朝奉宮三位大宮主心中一面暗罵這老雜毛愚蠢至極，一面暗自焦急。

而這時，太康帝則是有些好奇地再次問道。

“你們這些人得我姬氏龍氣供奉，與朕可謂休慼一體。”

“若朕遭劫駕崩，你們又如何脫劫？”

聽得太康帝此言，知道自己剛剛的舉動，無疑是已經(jīng)與之徹底撕破了臉的三人，彼此對視一眼，終是冷哼一聲。

“這就不勞陛下操心了。”

“我等坐鎮(zhèn)大雍一朝，與龍氣毗鄰而居兩千餘載，早知這皇道龍氣的弊端，又怎麼可能不早作籌謀？”

當(dāng)年大雍太祖姬天元將皇道龍氣與他們分潤，既是恩賜，也是枷鎖。

而既是套在脖頸上的枷鎖，他們又豈能不想著如何去掉這道枷鎖？

好在苦心人，天不負(fù)。

時至如今，總算是讓他們尋到了一線掙脫束縛的機(jī)會。

那就是吞龍！

只需要把握時機(jī)，成功行那吞龍奪運(yùn)之舉，不但能一舉抵消龍氣反噬之厄，甚至就連修爲(wèi)也能更進(jìn)一步。

只不過這法子終究是有些冒險了。

原本他們是打算藉著張顯這賊道的手，等到此獠弒君之後，再動手了。

可惜啊，這賊道竟然就此止步不前，擺出了一副想看他們狗咬狗的架勢，這樣一來反倒映襯得他們?nèi)朔氯粜〕笠话恪?

心中不無氣急敗壞的三人，自是惱怒異常。

而在這惱怒之餘，他們更是清醒地知道今日的事情，既然他們跳出來了，就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

所以在說完這話之後，三人臉色冷漠一片，再無遲疑地鼓起周身太乙本源，以天地人三才之位勾連成一片。

“你們這是要親自動手……弒君？”

聽到太康帝這話，三人似有不忍地嘆息一聲。

“若非陛下逼迫過甚，我等也不會出此下策……”

太康帝似是被逗樂了。

“這麼說，倒是朕的過錯了？”

三人神色漠然，身上沸騰的殺意在龍氣的加持下，不加掩飾地升騰沖霄，竟是顯現(xiàn)出幾分與太康帝分庭抗禮之相。

亂賊在側(cè)，君臣相殺，龍氣相爭。

不得不說，這一幕多少有些黑色幽默了。

太康帝有些無奈失笑。

“可笑朕還一度將你們視作我姬氏的最後底蘊(yùn)，卻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jié)局。”

朝奉宮、蘭臺閣，一者在外，一者在內(nèi)。

後者早在歷次天家大位更迭中流盡骨血，已經(jīng)淪爲(wèi)半殘。

而今日之後，怕是這僅剩的一條臂膀也要折了。

這如何能不讓太康帝心中泛起苦水，甚至再一次生出自我懷疑？

‘莫非朕這一生，真就只能落得個鰥寡獨(dú)夫的下場？’

而此時，朝奉宮三人卻沒有等沒有給他情緒繼續(xù)氾濫的機(jī)會。

既然已經(jīng)決定出手，便是毫不留情。

垂眼望著那鋪天蓋地?fù)]灑而來的恐怖神通，太康帝忽然露出一抹嘲諷。

“你們啊，爲(wèi)人臣子兩千餘載，竟還沒有懂得一個道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真當(dāng)太祖當(dāng)年將龍氣與你們共享，沒有一點(diǎn)防備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