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任憑貓兒的呼嚕聲再如何悅耳安寧,王介卻再也無法被治癒了。
郎中診看罷,王錫琛也已反覆看過,得出的結果都是相同的——王介身上其他的傷尚可以養一養,但右手卻是再無法握筆了。
去官府哭告嗎?怎麼能呢,此案由天子下旨辦理,天子豈會有錯,交白卷更是實情,因此這並非冤枉誤傷,相反,這是天大的酌情開恩,再敢有“貪心不滿”,這“恩情”即刻便會被奪回,就連好心相助之人也會受牽連。
看著面色灰白的王錫璞,王錫瑞聲音很低很慢地說:“已去探過口風,原也不能再考了……”
三太太眼睫一顫,卻是未再流淚,眼底如同乾涸見底的死湖。
淑儀含淚交待王介好生歇養,扶著消瘦如薄紙的母親回房去說話,大太太婆媳二人也跟過去安慰。
王錫璞失魂落魄轉身而去,王錫瑞與王錫琛見王介始終不肯開口說話,便也只好先行離開,請了此番奔走相助良多的詹枚去書房說話。
月令集解中曰:【小雪,初候,虹藏不見】——意指隨著小雪節氣來臨,氣溫下降,天地間已不具備再形成彩虹的條件。
這似乎正應和了王介的處境。
他在不那麼公正的考場上拼力搏來了舉人功名,卻在這“過於公正”的考場上丟掉了一切。
他有幸被救離了牢獄,但離開的僅有這殘破的軀殼而已。
“二妹妹,我無愧,卻有怨……”
這幾乎是王介開口說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話,這個向來不敢懈怠也從無抱怨的青年此刻的話語沙啞虛渺,就連那份怨恨也似無根浮萍般茫茫然沒有著落。
兩日後,王介通紅的眼角滑下一滴淚,他顫顫地閉上了眼睛,說:“二妹妹,這世間太苦了。”
就在昨夜,三太太自縊了。
這個一生都在用力追逐體面二字的婦人,最終選擇了這樣一個不體面的死法。
橘子目睹了那一幕,三太太披散著摻了白的頭髮,發白的舊衣飄蕩著懸掛在她的身軀上,單薄的身軀飄蕩著懸掛在舊樑下,畸形的雙腳飄蕩著懸掛在舊堂中。
淑儀趕到後,發出一聲悲愴的哭音,就此昏厥了過去。
誰都清楚三太太是爲何而死,她向來將自己的體面寄託在丈夫兒女身上,而今丈夫復職無望,女兒在夫家遲難有孕,兒子再不能科舉,她的寄託無一例外地被現實擊碎。
而只橘子知曉,三太太自縊的背後,只怕還有另一重原因——爲救王介出獄而籌措銀錢時,三房夫妻私下曾爆發過一場爭執,三太太發覺這些年來經丈夫之手的支出有異,在妻子的追問和現狀的壓迫之下,王錫璞直言自己另有一子,又言事已至此,他打算將那個孩子接回家中教養。
那個孩子是王錫璞外放做縣令時出世的,如今已十多歲了。
那一晚,橘子遠遠看著三太太的影子在窗邊立了很久,夜風吹拂著窗紙,影子拉拉扯扯,晃晃蕩蕩,彷彿與懸掛在樑下的三太太預先重迭了。
一片哭聲中,貞儀的視線也總是模糊朦朧,如同覆上了一層蛛網。
一身素白的貞儀立在屋檐下,隔著眼前蒙著的“蛛網”,仰頭去看檐角下掛著的蛛網。
貞儀十八歲那年,於那場萬里之行的終點吉林看望罷已值彌留的老師,看完宛玉的留信之後,也曾仰頭看到過一張蛛網。再之後,科舉未成的二哥哥選擇迴避宛玉的心意時,貞儀也曾看到一張被寒露覆蓋的蛛網。
其時,貞儀便在想,人人如微塵,命運似蛛網,個人前程,家族榮辱,婚配嫁娶,都壓在一根又一根細細的蛛絲上……這樣的“規則”,也在天地真理之列嗎?
此時此刻,貞儀眼睜睜看著檐下那張已然破敗的蛛網經寒風一吹,蛛絲斷裂開來,其上攀附著的灰塵簌簌而落。
青年的灰髮也在一縷縷簌簌而落。
詹枚立在佛殿外,看著跪坐於殿內剃度落髮的王介。
這一年的小雪,貞儀再沒了二哥哥,金陵城棲霞寺中多了一位法號空無的年輕僧人。
蛛網上墜落的灰塵,佛殿內削落的灰髮,就此長久地蒙在了貞儀心頭。
貞儀屢屢在想,那些竭力向蛛網遊走攀附而去的浮沉最終的下場還是墜落,原因是它們還不夠努力嗎?
吹斷蛛網的風來自天地節氣,斷人前程的風,又究竟來自哪裡?爲何存在?
貞儀注定很難完好無損地從這樣一場衝擊中抽離而出,王介那日那句【二妹妹,這世間太苦了】之後,還跟著另一句話,他說:
【可這世間還有那樣多的人,遠比我更要苦。】
他還說:【二妹妹,我見世人大多面目模糊,唯獨二妹妹的臉還這樣清晰清楚……】
因此,他含著淚,幾近不忍地叮囑:【二妹妹,你要珍重。】
這些任旁人聽來恍恍惚惚的話語,橘子卻是聽得再明白不過了,橘子從更早前就已經知道,貞儀是過於清晰清楚的,以至於同這渾噩不清的世間格格不入。
許多日不曾好好歇息過的貞儀就此病倒了,連日的高燒讓橘子亂了手腳,寸步不離地守著貞儀,日夜拿爪子去探貞儀的額溫。
九歲的靜儀也不敢離開阿姐,她學著平日裡阿姐照料她時那樣,來照料著生病的阿姐。
貞儀被困在一場又一場噩夢中,幼年時在她夢中出現過的那些高牆以更清晰堅硬的模樣重現,而相較於幼年時的絕望恐懼,此時夢中的貞儀更添了一份悲怒,大父,大母,阿孃,三嬸,二哥哥……一張張熟悉的臉隱入那些高牆中,只留下無盡的黑暗交織著。
每每貞儀被困在其中難以喘息時,是手掌上傳來的柔軟暖意,和額頭上的輕柔微涼觸感將她的知覺拉回,那是靜儀的小手,橘子的軟爪。
待到第四日,貞儀勉強退下燒去,人也清醒了些,精神卻無分毫好轉,話也很少,幾乎吃不下什麼東西。
一連十來日如此,眼看著貞儀一日日地消瘦下去,橘子心急如焚,常在夜裡揮拳將王錫琛打醒,催著讓他配藥煎藥。
深夜,本就未能熟睡的王錫琛坐起身來,自語嘆息:“貞兒這是心病更重一些。”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雪,爲小院披上了一層銀白剔透的薄繭。
次日,雪勢漸大,積雪如繭層迭交織,越鋪越厚。
午後,疲憊不安的靜儀依偎在阿姐身旁睡了一會兒,醒來後突然大哭出聲,約是做了噩夢。
病榻上,貞儀抱著大哭的妹妹,拿沙啞的聲音安撫著。
蹲在爐子旁打盹兒——或者說是監督爐子煎藥,順便瞇眼休息的橘子聞聲跑進來,跳上牀榻。
貞儀輕撫著妹妹被冷汗浸溼的頭頂,一隻貓爪則落在了貞儀肩膀,輕撫安撫著她。
貞儀擡起眼睛,恰對上貓兒那張寫滿了關切安撫的圓臉。
病中恍惚的貞儀忽而生出回到了幼時的錯覺,而無論她多少歲,橘子似乎永遠都將她當作孩子來哄著照料著。
貞儀眼中倏然盈滿了淚。
這時,祝霜靜提著一隻燉了熱粥的砂鍋從外頭進來:“都坐起來趁熱吃些!”
“有勞大嫂嫂了。”貞儀忍下淚,看著盛粥的嫂嫂,又聽到外頭隱約有王元等人說話走動的聲音。
王元似乎在使喚著奇生搬擡什麼東西:“都搬到院子裡去,通通燒了!”
這到底是二房的小院子,貞儀心中不解,下意識地問:“大嫂嫂,大兄他們是在……”
祝霜靜將靜儀從榻上抱下來,讓她坐在小桌邊吃粥,春兒給靜儀披衣時,祝霜靜端了碗粥來到榻邊坐下要餵給貞儀,一邊不以爲意地說道:“還不是見二妹妹的病遲遲不好,昨日請了個什麼風水先生來家中,說是二妹妹被什麼邪祟纏上損了心竅……要將妹妹往日那些稿紙遊記之類的全都燒了才能安寧!”
“雖不知有用於否,卻也由他們燒去吧,左不過是些廢紙而已,妹妹也久未翻看過了!”祝霜靜說著,拿調羹颳著碗邊舀了一勺子溫熱適宜的鹹粥,遞到貞儀嘴邊:“來,咱們吃咱們的。”
貞儀卻驀地掀開被子下了榻去,匆匆趿上繡鞋,快步往外奔。
橘子已更快貞儀一步,嗷嗷嗚嗚罵罵咧咧尾巴高高豎起,如一枚黃澄澄的炮彈爆衝而出。
王元等人的動作很快,已搬擡了好些只箱籠出來,院中積雪裡被臨時掃出一片空地,點了火盆,已有一沓稿紙被王元投入火中。
橘子將半蹲著的王元撞得哎喲一聲跌坐雪窩中,貓爪往火盆裡掏去。
貞儀搶過奇生手中的一摞詩集,一半抱在懷中,一半散落腳下,她焦急地大喊:“放下,都放下!誰也不許燒它們!”
跌坐雪中的王元未急著起身,他坐在那裡,拍了拍手上沾著的雪粒子,看著眼前情緒激烈卻終於顯出了幾分活人氣息的二妹妹,王元口中溢出一聲似安心的嘆息,眼角冒出一點淚。
對上大兄那雙已多了幾條紋路的眼睛,貞儀倏然明白了什麼。
祝霜靜跟出來,替貞儀一邊繫上厚厚的裘披,一邊道:“不怕,不燒,不燒就是了,啊。”
披散著一頭烏髮的貞儀立在雪中,抱著詩集,看著兄嫂,再看向廊下立著的父親,以及撲到火盆邊、像另一隻小貓一樣去刨火盆裡的稿紙的靜儀——
貞儀眼眶裡突然滾出炙熱的淚。
詹枚在兩日前離開,他家中出了急事需要趕回宣城,貞儀未能送他,他讓靜儀帶了句話給貞儀,此刻那句話倏然在貞儀腦海中響起:【初心不與年俱除,我等永似少年時。】
“阿姐,是無字稿紙!”靜儀舉起髒兮兮的小手,攥著燒了一半的空白稿紙。
橘子兩隻爪子和臉上也灰撲撲的,衝著王元乓乓又是兩拳——燒真的,氣貓,該打!燒假的,騙貓,也該打!
貞儀的視線追隨著從火盆中翻飛而出,在雪中燃燒著的空白稿紙,又看著那些灰燼在風雪中升騰著往上漂浮。
貞儀最終仰頭看向落雪的蒼穹,目光好似透過了無盡的灰暗,看到了其後掩藏著的浩瀚星空。
微塵亦可追逐星月,雪裡也能燒出火來。
貞儀眸中映照著跳動的火光,那火光一直燒進她的骨血裡,燒盡了她的消沉,煅出了她的決心。